
一個是不耐城市煩囂,又厭倦鄉間沉滯,一度在家專職照顧孩子的年輕攝影工作者;一個是守著小鎮家業,耄耋未婚,又在家人俱去後,孑然一身的老像師。
兩人原來素未謀面,一場護廟保樹的社區運動,引出了一批楊梅家鄉的老照片,改變了他們的人生態度。其中關鍵人物——吳金淼的影像,也逐漸顯影。
楊梅老街上的「金淼照相館」,對於在新街長大的梁國龍來說,就像是街口的開庄大廟錫福宮,和廟後老樹團團圍繞成蔭的伯公山一樣,存在得理所當然;不仔細推究,也談不上特別的感情。
有時候,它又像山前留下的清代鐵路橋墩,見證了小鎮的一度風光,卻同時提醒著現時的沒落。

(左)我拍的照片怎會不記得?梁國龍的阿公和我爸爸都在裏面啦!(張良綱)
都市車馬喧,鄉間多寥寂
「在五、六十年代的小鎮長大,本土意識不像現在那麼強」,四十八年次的梁國龍表示,以前總覺年長者留給他們的,是一個衰敗的、沒有希望的地方。
問題是,習慣在新街小溪摸魚捉蝦的他,又完全無法忍受都市生活。學校畢業後,因興趣選擇了攝影這條路,他拍過民國七十年代的楊梅,不滿意,全數毀棄;後來花下兩年的時間跑遍全台,拍了一系列百歲以上的人瑞。七十八年完成的「世紀之顏」,不單在國內引起注意,後來還在比利時展出。
拍完「世紀之顏」,兒子出生,夫妻都忙著工作,小孩廿四小時托嬰。「心裡其實很有罪惡感,小孩被生出來,為什麼不能跟父母多在一起?」
年輕爸爸於是自告奮勇,做起全職家庭主夫,一晃兩年。忙著尿片奶瓶的同時,梁國龍其實也苦於無法延續創作。收到比利時攝影博物館的個展邀請時,梁國龍其實相當猶豫。一來是對大都市的恐懼,他連上台北都待不了三天;二來他也不願意再活在過去的光圈堙F而當時他已經帶了兩年孩子,第一個反應竟是放心不下兒子。

傍晚時,聽說伯公山的大樹倒了,吳金榮急急和「外莊人」——護廟救山活動的發起人曾年有,趕去察看。(張良綱)
老照片?沒有!
比國之邀,勉強成行,布魯塞爾首先改變了他對都市的感覺。大都市原來可以新舊並存、不失美感,步調也仍然悠閒。
在展覽中,一位住在安養院的老太太,由兒子陪同參觀,透過翻譯告訴他說:「我真希望自己也能像照片中的老人一樣。」她指的是兒孫環繞的生活。
完善的醫療體系、安養福利就能讓老有所安?五代同堂、兒孫繞膝的生活方式,一定得成為過去式?梁國龍深刻感受到人類生活,原無汰舊換新的必然邏輯;無論環境或生活,還是得靠感情和愛,活出自己安身立命的文化。
從比利時回到小鎮,創作衝動回來了。他又繼續帶了一年孩子,到兒子大些,才又揹起相機四處拍客家村落。這時候,藝壇吹起一陣老照片的風潮,梁國龍也趁四處拍照之便,留心收集,這才想起老街上還在使用蛇腹骨董相機拍照的「金淼照相館」來。
去年四月,梁國龍踏進老相館說明來意,沒想到吳金榮一語回絕:「那有什麼老照片,早就丟光光了!」他只有悻悻然返。

光復前出外景用的「隨身拍」六吋相機,吳金榮兄弟帶著它拍下無數楊梅風土人物。(張良綱)
楊梅人太聰明啦!
(吳金榮)「梁國龍去年跑來這堶n老照片,我說老照片沒那麼要緊啦,錫福宮前面的老戲台要拆了,有興趣就快去拍,再不就拍不到了。
「過幾個月,他又帶來三個外庄人,來做什麼呢?他們聽說錫福宮要拆掉重建,伯公山要砍樹挖山,問我怎麼樣好?里長怎麼樣?怎麼樣?楊梅人不是不聰明,是太聰明啦!他們年輕人真是有熱情,在伯公山抵抗十八天;梁國龍下雨天帶著兒子發傳單,廟方偷偷把廟堛漯F西十五萬賣掉,他用私囊三十萬買回來。連外庄人都來救廟,楊梅人怎能作縮頭烏龜。錫福宮四十幾年前才重建的,我哥哥還帶六吋相機去拍過上樑哩!街上九十歲老人一生看三次建廟,不應該啦。伯公山怎能挖?那是龜山龜頭啊,大家天天去乘涼。
「當初在山上抵抗時,不知年輕人有嘸信心,不放心他們,也沒一半把握,後來暫時不拆,一半救到了。他們又想花樣,自救會不能解散,成立『楊梅文化促進會』,叫我做會長。怎麼會這樣呢?我們客家人說:作事若要好,就得問三老。可是我並不老啊。我的面子也是很小的。你們替我想想,是為什麼呢?」

金榮的寶藏:姐姐明珠的畫冊、哥哥金淼的老鏡頭、玻璃版底片匣、剪貼簿,還有哥哥十幾歲為金榮畫的素描,都保存完好。(張良綱)
老照片出土
去年六月楊梅鎮的「護廟救樹」活動,引來鄉人和媒體的熱烈迴響。而老相館的吳金榮不但天天上山捧場,還大包小包地買便當、送茶水、上香。這是月前才為老照片喫過閉門羹的梁國龍始料未及的。
在鄉人鄰居眼中的吳家相館,無疑是個奇特的家庭,對它的評語不外「怪怪」或「節儉成性」,而吳家三兄妹都一生未婚,當然也增添了幾分神秘。
更教梁國龍意外的是,抗爭活動結束後,吳金榮突然主動拿出一張哥哥金淼當年拍的照片,畫面正是他們護廟保山的主角——錫福宮。此後他又每隔一陣拿出幾張,每次又都強調:就這些,再沒有了。
「我可以感覺到他不是在應付我,而是純粹為了廟」,梁國龍說。
從去年夏天到今年初,吳金榮就這麼三天一張、五天一疊,陸陸續續地拿出各式各樣的老照片,大多是哥哥拍的,也有自己拍的。今年三月,他又一口氣拿出了近兩百張來。於是,從一張張斑剝泛黃的老照片上,年輕人看到了從日據到光復,從家庭肖相到產業慶典的楊梅種種,往事歷歷。

金淼親繪的背景版共有三組,和式、西式,與寶島風光,任君選擇。(張良綱)
媽媽擅繡,兄姊擅畫
(吳金榮)「日本時代我爸爸在市場開雜貨店,他很能幹,菸酒、五金、糖鹽、鈕釦,什麼都賣。他也懂漢醫,賣成藥。那時火車鐵路已經換到新街去了,靠海人常來楊梅作買賣,市場很熱鬧。外莊人嘸什麼好營養,夏天來買賣的,很多人昏下去,市場人就會來叫我爸爸:有人脫痧啦!不管多忙,他會丟下店,帶成藥趕去刮痧,半點、一點鐘,一直刮到那人哀哀叫,醒來為止。
「我媽媽常說,爸爸在那至少救了上百人,可是半個都沒有來家感謝的意思。有啦,我記得有一個庄裡老人有時會提起來,她送來自己織的草鞋。我的前輩是這樣,我這輩還是被欺負,房子給人佔,善良嘸效,當時怎麼沒學噁心一點。
「我媽媽未嫁時就給人繡嫁奩,哥哥姐姐都學到繡稿畫工,人排隊等。我哥哥一九一五年生,大我九歲,他最會畫畫,小時候街上泥土地,下過雨,表面會鋪一層沙,哥哥就用腳趾公畫龍,從市場一直畫到醫生館。他也常常帶我到伯公山畫圖。

「這一塊是我最近重洗出來的」,上圖是金淼拍的玻璃版底片。吳金榮至今提起照片,仍以「塊」計。
我哥哥是專門家
「昭和登基的那年,哥哥十一歲,參加庄役場(鎮公所)慶祝登基繪畫比賽。他畫的『松鶴旭日』得到第一獎。第二獎是鎮上成名畫家,畫的是台灣人一手碗筷、一手太陽旗喊萬歲。頒獎時,第一獎的獎品是駱駝毛衛生衣兩件,可是評審發現哥哥是小孩子,就不給他了。後來爸爸問他:『為何畫中只有松鶴,旭日畫那麼低?』哥哥說:『天皇剛剛登基,還不知道政績啊!』我哥哥的思想比一般人要高。
「哥哥十六歲就替人畫像。客家人父母五、六十歲的時候,出嫁女兒要請人替父母畫『添福像』,準備往生時用。哥哥後來買了四吋小相機,把畫像人的臉拍下來,用碳粉照著畫。臉以外的衣服、椅子、地磚、花瓶,都是靠硬工夫自己想像畫出來,我哥哥畫工細,每一張都不一樣。
「後來市場雜貨店租約到期,爸爸不想再做,就在老街租屋作哥哥寫場(攝影棚),買大相機掛牌寫真館。我姐姐會修像,我九歲就幫忙,忙的時候爸爸也作副手。我哥哥是專門家,轉色、相醫都是自己學的,做出來不會變色。你們看看呢?夠不夠資格?」

金淼巧手下的果雕。(吳金榮提供)(吳金榮提供)
留下小鎮的完整紀錄
先是陸續、既而大量地看到金淼兄弟的老照片,梁國龍非常驚訝的是,一個相館、一位師傅,竟可以留下這樣完整的地方影像紀錄,而且保存得如此完好。
由目前的資料推算,吳金淼攝影的活躍時期約在一九三五正式掛牌,到一九五五的二十年間。這段期間,這位二十啷噹的年輕寫真師,幾乎掌握了楊梅全部的市場。鎮上的家族肖像、婚喪喜慶、政治事件、產業紀錄、機關學校慶典……,無一不在他的鏡頭之下。當年楊梅共有十二個「國語」學校,同一年的畢業典禮,幾乎每一個都是他拍的。
吳金淼僅受了六年的公學教育,在小康的家庭背景下,不像同代攝影家,不是世家子弟,就是有留學日本的經歷。梁國龍以為,吳金淼在這樣的限制下,作為一個小鎮像師,卻能跳脫匠氣,構圖有巧思、瞬間感覺敏銳,留下不少具有個人風格的影像;即使為營業而拍,也耐看而動人。
金淼留下的影像,在光復後十年,進入五十年代,就逐漸淡出。或許是體力的緣故,多只剩下攝影棚堛漯F西,精采的戶外影像就非常少了。

父母、兄姐都住進了這個小小方塚,三界爺又送來這些年輕人認定我,是天意吧。(張良綱)
拉琴、雕果,做花燈
(吳金榮)「我九歲的時候從市場搬來老街,廿八歲爸爸買下這間店面。哥哥姐姐和我三人都拍,客人會選,我也會有給選上的時候。後來哥哥顧店裡,讓我拍外面。哪一家嫁女娶親,就會早早告訴我時辰,到時我就騎腳踏車,帶六吋相機和腳架去拍。好日子一天趕三場,很辛苦。媽媽在六月人家收完稻時,她會去種蕃薯,冬天田閒也種菜。
「我比較笨,哥哥姐姐都會拉小提琴、三弦、二胡,也會彈洋琴、吉他。哥哥敬拜義民爺也不輸人。義民節每一里都要出供桌,別人都是大排場,拜大鯉魚、大龍蝦、特大紅龜。哥哥作什麼呢?他把番石榴加上眼睛,雕成一盤青蛙,坐在荷葉上;用鵝蛋、鴨蛋、蘿蔔作成仙鶴、水鴨;還有一對五彩錦雞,用紅芒果作身,南瓜、黃瓜、桔子、茄子雕翅尾,或是荷葉插在冬瓜上,再用蘿蔔雕荷花、生薑作老枝湖石,荷池媮晹酗p魚活蝦悠游來去。
「每年迎花燈也是,哥哥做蘇武牧羊、天女散花。散花的舞台棚面有太陽十二個角,第二層兩條龍會轉,第三層天棚頂也會轉,中間仙女站的台子也轉。仙女也是哥哥姐姐打扮的。
「我哥哥很喜歡到台北買書、看東洋美術展覽,一大早坐火車去,晚晚回來。買回來的西洋彩色新聞,他把堶惇v畫都剪下來,貼了好多剪貼簿。
「哥哥煩慮大,整個家都是他在擔。他後來很胖,食菸很多,有時洗照片洗到身上燒了洞自己不知道。七十三年拜義民爺時身體就不好了,還撐著雕水果。我還有一塊底版,是哥哥跟我由店裡往外用自拍器拍的。那是他最後一張像,那時我看他的臉就是煩慮的臉。那年十二月,他就往生去了。」
未圓的畫家夢
吳金淼的往事瞭解愈多,梁國龍就愈加為之抱憾。「我一直有個感覺,金淼是鬱卒而死的」,他對這位前輩攝影家不但相見恨晚,也為之惋惜不已。
吳金淼無疑是楊梅小鎮難得的才子,卻生不逢時,苦無知己。其實,攝影並不是他藝術創作的第一順位。他留下了不少油畫、素描。金淼原本一直想到日本習畫,卻因母親疼惜長子,始終未能成行;而當時相約同行的好友,竟也驟然去世。他留下一張好友墓前的照片,半圓青塚,正像他未圓的夢。
基本上,吳金淼全靠自己的藝術天份和熱情獨自摸索,前輩畫家他都知道,但沒有往來;他沒有師承,也沒有參加過任何藝文圈子。生長在保守節儉的客家家庭,寫場的背後是媽媽的豬圈,對他來說,郵購日本顏料,到台北買書、看展覽,實在已經是相當的縱情揮霍了。他也一度有意成家,後來也不了了之。
鍾情看楊梅
梁國龍表示,吳金淼並非執意堅守家園,外在的環境使他無法離開小鎮;而他藝術的天份和習畫的心願,卻也助他跳脫了小鎮像師的局限,為楊梅留下珍貴的生活影像。
「我們有機會上山下海、出國遊歷,反而沒能用心看楊梅,拍不出金淼的專情」,梁國龍後悔當年毀棄了七十年代拍的楊梅,如今老街已然翻修一新、景物全非。
看金淼的照片,他不斷反省學習:「其實不必太貪,想到就拍,只要用心,純作紀錄也好,五十年出一個金淼,楊梅的影像就延續了。」
梁國龍最感愧疚的是錯過了與金淼見面的機會。他從小就知道「老街的花燈最厲害」,卻不知道那是出自金淼的巧思。等到金淼往生十年,才在暗房裡與他如此親近地作影像的對話。
照片中偶然也出現年輕時的金淼,神采俊秀、風儀翩翩,尤其海邊嬉鬧的幾張,分明是熱情奔放之人,何至於一生未娶、抑鬱而終?
有緣才能湊和
(吳金榮)「我爸爸當年得腦溢血,三天就去了,哥哥擔家。我們三兄妹從來不分你的錢我的錢,也從沒有存過自己的錢,店裡的帳每天由媽媽簽。我媽媽活到九十八歲,不曾拿過一天柺杖。
「哥哥從沒花天酒地,很勤儉、認真,街上一問都知道。我們三兄妹聽媽媽的,從沒有反對老人家的意思。以前也有媒人介紹,姻緣因緣,也要有緣才會湊和。要挑人就要給人挑,要嫌人也要讓人嫌;挑來嫌去,不知不覺歲月就過去了。等到一過下坡,煞車已經煞不住了。
「媽媽過世第二年,哥哥也走了,然後是姐姐。我是最後一個,最不好受。前兩年撿骨,我一個人作,時辰在晚間。我炒了麻油雞帶去,騎車快到時爆胎了,忍不住眼淚掉了下來。
還有一個夢
「我憨憨比不上哥哥,思想、天才、一切都沒有,很呆,看看能不能喫長命一點。可是現在一個人,像老竹子彎翹翹,隨時會爆。如果沒有碰上這些年輕人,不知這樣蹲蹲何時就蹲下去了。他們看到老照片像寶貝,我天天拚命找老照片,昨晚磅一下,瘦了三公斤,可是也減輕好幾歲。
「人老了,老照片、剪貼簿、老機器怎麼辦?都是廢物啦。年輕人認定我們,說要成立紀念館,我想我們沒這資格。
「我店媮晹野芛N要顧、飯要喫;也還想成家傳後,怎麼可以現在就『紀念』呢?看看天意會不會照顧我?會不會實現?想是這樣想,但真的會讓我看到嗎?」
〔圖片說明〕
P.30
老街不見其老,金淼相館簇親的鋁門、地磚間,只有吳金榮的骨董相機和他珍藏的老照片,見證了它的歷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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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我拍的照片怎會不記得?梁國龍的阿公和我爸爸都在裡面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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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時,聽說伯公山的大樹倒了,吳金榮急急和「外莊人」——護廟救山活動的發起人曾年有,趕去察看。
P.34
光復前出外景用的「隨身拍」六吋相機,吳金榮兄弟帶著它拍下無數楊梅風土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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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榮的寶藏:姐姐明珠的畫冊、哥哥金淼的老鏡頭、玻璃版底片匣、剪貼簿,還有哥哥十幾歲為金榮畫的素描,都保存完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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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淼親繪的背景版共有三組,和式、西式,與寶島風光,任君選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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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塊是我最近重洗出來的」,上圖是金淼拍的玻璃版底片。吳金榮至今提起照片,仍以「塊」計。
P.37
金淼巧手下的果雕。(吳金榮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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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母、兄姐都住進了這個小小方塚,三界爺又送來這些年輕人認定我,是天意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