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午,鄉下的外孫結婚,才早上八點不到,新郎倌就包了輛小汽車來接爺爺和奶奶。小包車往鄉下路上開去,一輛農村載貨的拖拉機經過,司機好奇地問「台灣很先進,不用這車吧?!」王爺爺先是回答「也是有」,悶了一會兒,又說「我是舟山人,我不是台灣人。」
我認得路的
車子開了個把鐘頭,繞了幾個村落也沒找對地方,王爺爺決定自己下車走路,他說「我回老家都住十二年了,我知道路,這裡我五十年前來過。」八十一歲的王爺爺記憶力很好,「我還清楚記得離開舟山是一九五○年的農曆三月廿九,那時我剛把田裡的秧苗插完。」
「這位阿姐啊,我來請問儂,這個芝麻山往哪裡走啊?」王爺爺一路問著,總算也找到了外孫家。「哎呀,這裡變化太大了,原本沒這個水庫的」,王爺爺解釋著不是他認不得路,而是路根本沒有了。
鄉下辦喜事,一早親戚都來了。王爺爺現在有二十多個孫子,還有五個曾孫子。喜宴前,依照習俗在大廳擺好香案,新人先拜天地祖先,再一一向長輩敬茶,長輩則要回個紅包。大人小孩圍著大廳聽著長輩說祝福的話,聽司儀唱禮金有多少。
王爺爺、王奶奶一坐好,親戚們就起鬨說「這台灣爺爺肯定包的是美金吧!」雖然不是美金,不過也的確是喜宴最大的一份禮金。「以前在台灣老給同鄉的孩子包紅包,現在這孫子、姪孫子的紅包一樣包不完」,王爺爺口氣雖然像在抱怨,然而眉宇中卻有一種身為大家長的驕傲。
跟我回老家好嗎?
在場親戚們以濃重口音的舟山土話交談,王爺爺說他現在講普通話都要先想想。而一旁和其他老太太們攀談的王奶奶則是以普通話為主,不時夾著一兩句舟山土話和台灣話。總之是能用的語言全用上,加上比手畫腳,倒也是說得歡歡喜喜。今年八十三歲的王奶奶比王爺爺還受人注目,因為她是道道地地的台灣人,她不僅是舟山市(相當台灣的縣),也是所有返鄉定居老兵中,唯一跟隨老公回鄉定居的台灣太太。
「我們剛回來時,很轟動,還有記者來訪問。叫我穿著長衫(旗袍)在院子洗衣服,老頭子幫我舀水,給他們拍照」,王奶奶回憶。「跟他回舟山定居主要是完成伊的一個心願啦,你不知,這老頭子比別人都還會想家、想孩子」,王奶奶說明當時何以肯在開放之前就放棄一切到舟山來。「在台灣他很省,什麼都捨不得買,人家在介紹房子,他也不看,他就是一心想要回老家啦。」
回家靠晚輩
王爺爺和王奶奶在台灣只有一個女兒,已經嫁人。王爺爺對奶奶表示,他們在舟山也算是個大家族,家教很嚴,晚輩對長輩很孝順,作媳婦的每天早上還端洗臉水到姑翁的床前。回到老家以後就不必像在台灣樣樣都要自己動手。「老頭子還特別交代我,要和媳婦好好相處,以後日子都要看兒媳了」,奶奶一點一點說著當時兩老的想法。
只是事情和他們想像有很大出入。回鄉第一年的年夜飯,王爺爺歡喜地催促著大媳婦要記得炒年糕,代表家裡要年年高升;還要準備十二道菜拜祖先才合規矩等等。卻不知長媳為何發起了脾氣,說她頭痛,不做年夜飯了,兩老就吃了碗麵裹腹。「這頭一年的年夜飯就吃不圓」,王奶奶嘆息地說。
第一頓團圓飯沒能吃得圓滿,接下來的家常菜也吃得不愉快。和長子同住的王爺爺知道兒子賺的錢不多,因此老的出錢,小的出力,由媳婦買菜烹煮三餐。然而一聽說是老人家出錢,這不只是兒子、孫子、曾孫子都會定時報到,連孫子家修屋頂的工人也都一起來吃飯,一開飯總要兩三桌。老人家才知道,吃飯也會吃掉老本,於是只好喊停,又恢復和台灣一般,兩個老夫妻自己開伙。
圍著我挖錢
然而最令王爺爺傷心的是,兒孫們染上了打麻將、賭牌九的壞習慣,「也是因為我的錯」,王爺爺嘆道。早在民國四十五年,王爺爺就託跑船的朋友和家裡連絡上了,由於心疼大兒子的娘早死,如今繼母又跟了別人,這孩子肯定是要吃苦的,於是每年寄錢回來給兒子。錢來的容易,花得也就不心疼。兒子哪知道,這錢是父親挖煤、在工廠燒飯,半餓半飽存下來的。「台灣住的房子三十年不曾裝修,有一年老頭子生病,還是我種菜去市場換錢過日子的,我們連吃也省得要死,哎……」王奶奶提起來就覺得很不值。
想到從小也沒教過孩子什麼,王爺爺就捲起褲管自己下田和放羊,希望子孫們會有所領悟。結果老屋子沒人修、菜園子依然荒蕪、過年的年糕還得跟鄰居借。「頭三年,一大家子大大小小圍著我,每顆頭想的都是怎麼向我挖錢」,王爺爺從此和王奶奶搬離鄉下老家,在市區獨自生活。
「我在台灣沒有一個小時不想舟山,現在不用再想了,以後『回去』了,還可以和我阿公、阿媽、爸爸、媽媽都埋在一起,我這一生,現在最好」,王爺爺說。唯一擔心的只是要是自己先走一步,老伴就得一個人孤零零在異鄉生活,然而能做的也就是把存款簿交給王奶奶,往後生活至少不成問題。「我想也不用想那麼多了,再吃也沒幾年了,隨時都會被天公伯收回去」,王奶奶說。
現在每天起來,兩老就一起去市場買菜,想吃什麼就買什麼。回來摸摸洗洗就吃午飯,下午睡個午覺,出去散散步,這一天就又過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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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了成全王爺爺回家的心願,台灣籍的王奶奶離鄉背井隨著他回到了舟山老家。(薛繼光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