問:拿<小說中國>和您過去三本評論集作一比較,之前您的評論多針對單一作家的單篇作品,這次您的新書談的是一個年代的文學流變,譬如留學生文學、反共文學,可不可以先談談您的評論走向?
答:一開始我的寫作的確是偏向單篇作品介紹,方法、架構還不是很明顯,不過已經有兩個想法。第一,我覺得中國現代文學史上所謂「文學反映人生」的口號,從「五四」喊到現在已經浮濫,所以我對寫實的觀念有很多批判。
由小說看中國
另外一個出發點是,相對於過去中國「感時憂國」的文學傳統,我標榜的是「從淚水走向更多層次的感情取向」。中國文學、中國小說其實有很多方向,不一定要侷限在過去的傳統裡。
這本書基本上都是長的論文,我希望從「小說反映人生」、由小說看中國的觀點發展出另外二個層次的辯證,一個是當代中文小說怎麼談「中國」。中國這個作為文化、歷史、政治的形象實體,難道永遠是真的嗎?
小說一直是建造中國體制、形象、歷史不可或缺的一環;寫文學史基本上就是利用想像,把文學作品串成起承轉合的脈絡。寫歷史又何嘗不是如此?無論國民黨歷史、共產黨歷史,甚至台獨的歷史,材料都在那兒,只是由一套套體系、敘述的方法,把分散的、複雜的素材串在一起。而在種種敘述活動中,廿世紀又有什麼比小說敘述更重要、更有自覺呢?
小說作者擺明瞭作品就是依著現實歷史,虛構出想像中國的天地。我要強調,這個想像其實是現實中國的一部分。如果要刻意劃分想像與現實,就太小看了小說。小說強大敘史的力量,仍然是我們將來繼續想像中國或想像台灣,非常重要的方式。
另一層我希望發展的辯證是,從晚清到魯迅那一代的文人,賦予小說不可思議的救國救民、改變人生的能力,這種感時憂國的傳統到今天還沒有斷。多少人希望藉著小說把黨國歷史快快建立、快快描寫,這又太看得起小說了。「大說大講」的時代已經過去了,在九○年代眾聲喧譁的時代裡,小說就是小說,小說救不了國的,小說不可能改變人生。
相對於今天台灣的處境,由「小」說中國,也許是個必要的策略,由「小」看文學、看歷史、也看政治。小說的流變,可以讓我們得到一些教訓。
走出「文以載道」的傳統
問:雖然評者認為不應賦予小說那麼嚴肅的角色,不過從作家或讀者立場來看,五十年代的反共文學到七十年代的鄉土文學,台灣小說作家一直糾結於「原鄉」的意義,在很大壓力下寫作,讀者也很難用輕鬆態度面對,作者、評者和讀者之間,就小說是不是應該有強烈的「憂國色彩」,似乎有認知上的差異?
答:自「五四」以來,我們對中國現代文學所賦予的關注,還是延續文以載道的傳統,或者用夏志清說的話「感時憂國」——我們感嘆的是「五四」那個時代,憂慮的是中華民國。
這個特色給予廿世紀中國文學強烈的道德色彩,其他國家的文學可能就沒有這層困擾。反共或親共小說在五十年代只是個高潮,直到今天有些作家寫了個莫名其妙的作品出來,還是有些道貌岸然的評者、讀者出來評論一番。例如最近<霸王別姬>電影在大陸也被禁,大陸的感時憂國比這裡更強烈,已經不是感時憂國,變成一種文字獄現象,所以這種傳統有好的層次,也有負面影響。
作者、評者、讀者永遠是互動的。作者當然可以有感時憂國的情懷,評者、讀者沒有必要限制作者該不該寫這樣的作品。作者若有強烈的意識形態,在理想的情況下,都可以放手去寫。
評者的角色,從傳統立場來看,是依附作品而生。書評者把作品當作現實世界的一種現象,透過評論將個人想法發揮出來。
過去文學批評者賦予自己過份崇高、權威的角色,希望他們有導正文學風氣、讀者品味的責任,也許是吧,也許不是。有時候讀者辨識作品的能力,比批評者還高。
因此,評者如果沒有一個比較開闊胸襟,接受不斷變化的文學現象,就是劃地自限。
玩弄「中國」於股掌間
問:在討論文學世紀末現象時,您認為九○年代的中國作家有「消遺、消解」中國神話的傾向,同時舉了台灣的張大春和大陸的王朔為例子。但王朔的「痞子文學」只是在消遣那個社會制度,二人傳達出來的訊息,似乎是有差異的?
答:我同意你的看法。我提出這個論點時,心中的作品是張大春的<大說謊家>,從<雞翎圖>、<將軍碑>到<四喜憂國>、中國在他的作品中開始一一瓦解。
而王朔的作品基本上並未撼搖大中國的體制,也沒有就作品來質問中國政權的合法性。就這點來看,我們自然要把台灣作家擺在前面。當然這也和文學創作環境有關,在大陸強烈封閉、極端文字檢查的社會裡,不容許這樣作品出現。
王朔的寫作策略,基本上是極端商場取向,但是我們不得不承認他迎合了廣大讀者的好惡,他表達出在那種環境下,中國人無可奈何,就這麼過吧,消遺、消遺的生活態度。的確還沒有到「消解」中國的程度。
我用消遺、消解,是相對於感時憂國,正是這一代作家的寫作姿態,說不定「中國」也是賣點,翻來覆去,玩弄於作家的股掌之間。從這個角度看王朔、張大春,其實都有這種傾向。不過,我也同意,即使把他們置於這種大的描述詞下,他們的策略還是不一樣。
「原」鄉和「家」鄉
問:在「去國與懷鄉」的主題下,您討論到小說作者為「何處才是故鄉」的問題而自苦,這個問題也成為他們創作的主題。最近有很多聲音出來,有些人認為,國家敘述的問題不確定下來,不先把安身立命所在位置的定位問題確定下來,對以後文學、藝術創作,以及資料的整理會有很大影響,您覺得呢?
答:國家敘述當然影響創作者的抱負、心情或目標,但是今天我們在一個廣義的中國文化的敘述層面,已經有了感時憂國的傳統,也承襲這個傳統最壞的結果。對於本土意識極端強烈的創作者而言,他們當然可以按照心目中的國家,去創作他認為最能表現國家的作品。但這並不能保證作品的好與壞。
舉個例子來說,八年抗戰有血有淚,抗戰文學應該產生如史詩般的作品;或者像文化大革命,也許也應該有部劃時代的作品,但是文革以後最好的作品,並不是像涕淚飄零的傷痕文學。
在我們現在的政治環境裡,國家敘述當然有其重要性,無形中也影響很多人的創作方向,有些人覺得如果不把這問題搞清楚,就沒有辦法坐下來寫,我們完全可以理解。
有時候,這樣的決心是促使反抗現存政治或意識傳統的力量;但是我現在要問一個弔詭的問題,這種決心也可能變成一個可笑的模仿。因為反過來看,我們原來的傳統就已經被國家敘述壓得無法翻身了。如果自己沒有一個比較活潑的策略或開闊的想像,只不過在和原來那個國家敘述做辯證而已,只是重覆原來要打倒的那個國家敘述模式,我不覺得能走多遠。
有「純粹」中國文學嗎?
問:那麼,就您在書中提及,當促銷台灣小說、翻譯台灣,將台灣形象介紹出去時,國家敘述這個問題,對於您在海外教授當代中國文學,有沒有實際上的困擾?
答:我生在台灣、長在台灣,當然會介紹台灣文學,這已經是我的立場;但我也沒有激進到非要把中國其他文學推翻。
在國外介紹台灣、或促銷台灣時,立刻很明顯碰到小說地理與政治地理糾纏不清的問題。對我的洋人學生來說,中國就是那個中國。在國外,也沒有排斥的必要;太排斥也變成矯情。基本上我們可以接受的立場,就是大家都是中國人。這是我在美國教授中國文學,一個辯論的起點。
今天我們所謂的中國文學,怎麼定義?尤其是當代中國文學。阿城的作品真好,追問下去,他的作品是在那裡受到讀者的注意?是台灣,若到中國大陸問問,可能有人會回答,誰是阿城?
相對地,台灣文學、香港文學是不是中國文學呢?基本上可能都是在一個文化中國的觀念裡。廿世紀末期還有人斤斤計較要念「純種」的中國文學,真要令人嗤之以鼻。
我希望自己不是在美國刻意地推銷台灣文學,我也教香港中文作家的文學,以及海外中文作家的文學。中國文學對我來說,是一個不斷經過對話產生的觀念,這個意義是不斷在變的。
當然我也不是一個純粹的理想主義者,我們必須認清文學地理與政治地理的糾結,以及自己處在什麼地方。有很多無奈,但這個阻力並沒有大到成為藉口。有時候我對學生說,只研究中國大陸文學,就太小看中國現代文學的走向,任何研究中國現代主義流變的人,沒有好好念三十年代文學的傳統,或六十年代那麼精彩十年的台灣文學,是自己的損失,不去開拓對中國的視野,是自己的狹隘。
政治地理在今天的國際環境下,無法忽視。平心靜氣去看待,不必刻意誇張台灣文學的重要,也不必妄自菲薄。
當沒有人看小說時
問:您認為小說文類的流變,和中國命運有相符合之處。不少人認為,現在看小說、寫小說的文學人口逐漸減少,這又反映什麼訊息?
答:當中國意象解體,也許小說這個文類已經完成它的歷史任務。小說起來時,梁啟超、魯迅那一輩文人強烈呼籲要用文學救國,之後政治給予小說、文學壓力或鼓勵,各種現象一直到八十年代初期。
哪一個國家一方面那麼輕視文學,又這麼重視文學?這種愛恨交加的關係,或者說是文人自己附加的使命感,哪一個國家有我們這麼強烈!
一九八○年代初期,中國大陸大家看小說瘋狂的現象,現在也沒有了。不可諱言,小說是比不上視聽媒體;也許從反證角度來看,小說也許要變成「小眾」媒介。
作為一個現代文學研究者,沒有必要預測文學之死,就學術立場來看,文學之死也是個可以研究的問題。
話說回來,我們對現在仍關起門來創作的人,有很大的敬重。現在書評大概不是寫給讀者看,而是寫給少數的作者看。從文學觀察者的立場看,這也是文學生態無可奈何的轉變。小說變成大眾讀物,也只是一百年前的事,回到二百年前,曹雪芹的<紅樓夢>也不是要寫給全中國人看的。而文學文類的發展,也不一定非要小說和戲劇,不是嗎!
〔圖片說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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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97
(鄭元慶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