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今年的夏天很「明式」。台灣有兩家畫廊不約而同推出國人收藏的明式家具展,一個著重古典風格;一個與現代藝術作品結合,這不過是近年來台灣明式家具熱的兩個浪頭。
你可知道明式家具也正在西方當紅?太平洋彼岸的舊金山,中國古典家具博物館正假太平洋歷史文物博物館,展出明式家具傑作選。到底這些家具有什麼樣的魅力,能穿透時空,橫越東西,教二十世紀末的西方世界為之著迷?
舊金山廣東銀行附設的太平洋歷史文物博物館,位於人車川流不息的商業中心,中國城就近在咫尺。一踏進館內,只見米色的帳帷隔開落地長窗外的繁華市聲,霎時間像是來到了另一個時空。

造型簡約,常是明式傢具給人的第一印象,由圖中的黃花梨圓角櫃可見一斑。(中國古典傢具博物館 詹姆士.克萊提供)
走入時光隧道
迎面是一片黃花梨鑲大理石插屏式座屏風,前置一張黃花梨圓後背交椅,這是主人迎接客人的起點。
再走幾步,便來到了由十二面屏風環繞的羅漢床坐榻,這是主人款待賓客的地方,坐臥其上,可以欣賞輕歌曼舞,享用榻上小桌的點心。至於誰能上榻,這還得看他的身分地位及與主人的交情,交情淺、輩分低的就只有坐圓凳的份了。
大廳前方擺置著八仙桌,這是一家人日常生活的重心,吃喝閒聚都少不了它;八仙桌的背後聳立著一對黃花梨方角櫃,正中間一幅山水畫披掛直下。
題名「至善軒」的書房由旅美書法名家傅狷夫揮毫,陳設黃花梨畫案、坐椅、欄桿架格,以及轎箱、官皮箱等旅行用具。男主人臥室在晚明文人文震亨《長物志》裡「不應太過雕飾,以免眼花撩亂,而無法安息」的建議下,蕭然有序;反之二樓展出的仕女閨房就精緻多了,有六足高面盆架、雕花衣架等;架子床上鴛鴦、麒麟滿佈,不無早生貴子、多子多孫的意涵。

(左)黃花梨五足帶台座香几,五個壺門輪廓柔婉修長,彷彿是五個大蓮花瓣。(中國古典傢具博物館 詹姆士.克萊提供)
中國藝術史的秘密?
所謂的「明式家具」,一般通指明代至清初以熱帶硬木,如黃花梨、灢{木,以及名貴一時的紫檀等所製成的家具,材美工良,有別於清末加以大量漆雕或文飾的家具。大陸學者王世襄在《明式家具研究》一書中指出,從明代嘉靖、萬曆到清代康熙、雍正年間(一五二二——一七三五),市民經濟興起,開始講究居家擺設;兼之海外貿易開放,使得南洋硬木得以進口,而促成了這段中國家具史上的黃金時期。
家具博物館展出的這九十餘件收藏,便是根據明清繪畫及木刻版畫得來的蛛絲馬跡,嘗試還原當時的生活空間。兩層樓的展出空間中,從廳堂、書軒,到仕女閨房,都隱隱散發著生活的氣息,看過的人很少不被那份「臨場感」感動。地下室則展出博物館的另一批「家具收藏」:七十餘件明器。這批三四寸見方由明墓出土,原本要逝者安心「在家」的陶塑,也具體而微地展現了當時的家具觀。
「明式家具透露了一個中國藝術史的秘密。它們平易近人,也可以成為一般人接近中國藝術的絕佳管道」,中國古典家具博物館館長柯悌思說。
細說從頭,中國古典家具博物館的成立就是一個好例吧。

(中)整張羅漢床以貴重的紫檀木製成,它的身價就可想而知了。(中國古典傢具博物館 詹姆士.克萊提供)
巴黎午後的邂逅
故事要從七年前說起。有這麼一個美國人,羅勃.波頓,一九八八年當他在巴黎看到一對黝黑如沉的紫檀官帽椅時,一見如故,買回加州位處群丘之間,距離舊金山三小時車程的文藝復興鎮,日日相對凝視。不久,他又買進一張灢{木翹頭案,與這對椅子擺成一對。衷心喜愛之際,另一層實際的考量也悄然而至。
當時,他所主持的靈修團體「友朋會」(Fellowship of Friends)已經收藏頗具規模的十七、八世紀歐洲名畫,然而波頓體認到這個藝術市場的飽和,很難超越前人的成績;此時遇上中國古典家具,無異打開了一扇新門窗。當時明式家具在西方還是一片有待開發的處女地,波頓抓住了這個黃金時刻。儘管當時他自己與友朋會的會員對這些家具完全是門外漢,他們卻「幾近天真」,甚至「莽撞」地一腳踏進了這片新天地。

(右)明式傢具「淡妝濃抹總相宜」,正是它令人歡喜讚嘆之處。圖為黃花梨炭盆架。(中國古典傢具博物館 詹姆士.克萊提供)
和時間賽跑
「當時我們真是和時間賽跑」,波頓回憶說:「因為這個收藏中國黃金時期家具的黃金時刻稍縱即逝」。由於社會變遷及歷代戰火等因素,家具保存殊為不易;王世襄也估計,千件家具中只有一件能傳世至今,而傳世的作品中又只有五百件稱得上傑作。當時友朋會拍賣了古畫收藏,四處尋找明式家具,足跡遍及巴黎、倫敦、香港,以及北京。
在香港,他們看到灰塵滿佈的家具被古董商拆解成「斷手殘足」,再用繩子串連起來擺在牆邊。「幾世紀的時光,就以這麼奇異的方式捆紮起來」,波頓回憶說:「我很幸運在這麼狼狽的情形下,仍然能體會家具潛在的美感;而歸根究柢,是家具本身的光華使它能看起來這麼閒閒置散,卻又這麼驚人。」
乍看之下,這些家具簡單到了極致,然而圓滑而少稜角的造型,又散發一股舒坦的氣度,也保留了木質本身的紋理與光澤。波頓睡臥羅漢床,日用黃花梨畫案,看上的就是那份簡練的美感,「與大自然協調一氣。而隨著時間推移,它們更變得像老朋友一般,每一件都有獨到之處。」

黃花梨鑲大理石插屏式座屏風,與這張黃花梨圓後背交椅,同屬「鎮館之寶」。(中國古典傢具博物館 詹姆士.克萊提供)
從木工到館長
波頓形容他們的收藏目標是百科全書式的收集,舉凡椅凳、桌案、床榻、櫃格,及雜物類如提盒、面盆架等都在蒐求之列。材美工良,保存狀況佳,貨真,稀有等條件自不在話下,而且還要造型優美。
到了一九九○年初友朋會已經收藏了七十餘件明式家具,開館時波頓請王世襄題匾,由柯悌思出任館長,同年年底又成立了中國古典家具學會,出版「中國古典傢具學會季刊」,正式跨出博物館營運的第一步。
出任博物館館長之前,柯悌思是友朋會所屬的木工房總監,波頓這項任命不但在當時令許多人跌破眼鏡,柯悌思本身也大感意外,坦承他是「幾近無知地」踏進這個領域。
雖說他對中國傢具原是門外漢,但是憑著多年木工製造及室內設計的背景,柯悌思很快就掌握了其中的竅門。他把家具拆拆解解,再還原成原樣,著迷於其中的榫卯結構;而他在博物館收藏初期。曾協助攝影在棚內打光拍攝家具,也有助於查出在一般光線下很難看出的修復或更動痕跡。
研究中國家具,不能不對當時的文化背景及生活習尚有所了解。柯悌思為此勤學中文,想「從語言穿透思想文化」。館裡唯一的中國人,來自台灣的但唐誥就充當私塾啟蒙師,天天給他上課。
他直接以中文閱讀技術性古籍,如「天工開物」、「魯班經」,乃至「營造法式」等;至於明清古典小說也常常是研究家具樣式及擺設的絕佳線索。「不要小看金瓶梅,它除了男女豔情外,對於明代的物質生活也有鉅細彌遺的描寫呢」,溫文儒雅的柯悌思,用還算字正腔圓的國語說。他曾於兩年前應亞細亞佳古美術藝術公司的邀請來台演講,講的就是從金瓶梅看中國家具,從崇楨版和乾隆版的木刻版畫來比較其中的傢具異同。

在舊金山的展覽現場,傢具的佈置很有臨場感。由十二面屏風環繞的羅漢床坐榻,是主人宴客之地,坐臥其上可以欣賞輕歌曼舞,享用榻上小桌的點心。(中國古典傢具博物館 詹姆士.克萊提供)
像禪椅一樣簡明
「中國古典傢具學會季刊」的出版是博物館的一項創舉。原本只構想出版如蘇富比八頁式的新聞簡報,最後卻「一不做、二不休」,擴充成長達七十二頁,彩色精裝的季刊。波頓對刊物的要求是編排風格要「像禪椅一樣簡明、沉思、不花俏」。美籍的莎拉.韓德樂被聘為研究館長,她是美國至今唯一以中國家具為博士論文主題的藝術史學者。主編琴.崔普曼曾任義大利著名的藝術雜誌FMR編輯六年,然而對於中國家具的編輯也是頭一遭。
這份唯一的中國家具專刊,很快成為中西互相切磋的重要園地,除了報導各地的家具展覽實況,也作研討會的論文發表,從家具歷史的源流考據、製造技術的探究,到美學造型上的沉思。出版至今五年,雖然每期做的都是入不敷出的「賠本生意」,卻已成為世界各地博物館、古董商、收藏家、美術學者,乃至業餘愛好者的讀物。「常有讀者寫信來表示不曉得家裡的古董家具原來這麼有價值,還有人想請我們鑑定祖傳家具呢」,崔普曼笑著說。
除了季刊,博物館還動員散佈世界各地的友朋會會員,遍尋各圖書館的中國古籍,「看到有家具就先印下來再說」,雖然不免有重複,也因此建成了豐富的軟體資料庫。台北故宮自然是一大寶庫,即使家具展示寥寥可數,書畫資訊卻很可觀。他們把古書中任何家具的蛛絲馬跡全部影印下來,若是畫作就向館方申請拍照,送回博物館後再由專人細細描繪,從而探知家具款式及擺置情形。
促成中國古典家具博物館假廣東銀行的博物館展示,則得從三年前說起。當時廣東銀行顧問茅先生,美國華美藝術基金會的負責人唐克潤,和來美訪問的王世襄一同到博物館參觀,一看之下大為嘆服這些老外一絲不苟的研究精神,更懾服於這些家具定靜的美感。

中國古典傢具博物館請大陸學者王世襄題匾,論其質量,在美國各博物館的中國傢具收藏中都屬上乘。(中國古典傢具博物館 詹姆士.克萊提供)
三個「唯一」
王世襄前後三次,應邀造訪,細細評量實物。他形容博物館有三個「唯一」:第一,它是世界上第一個專門收藏中國明式家具的博物館;第二呢,所編的館刊「中國古典家具學會季刊」也是個唯一;而有一幫十來個人專職為這些家具工作,從訪求蒐集、修復攝影、中英翻譯、到編輯出版,這大概也是絕無僅有的。
至於質量的問題呢?「收藏這件事本來見仁見智,很難一應俱全」,王世襄說,「有些東西他沒有,有些難得的東西他卻有。不過整體看來,說這個博物館在質量上都超過美國任何一家博物館的中國家具收藏,應該不為過。」
舉例來說,如館藏的黃花梨圓後背交椅,傳世已甚稀,此件又屬上乘。這件家具買自加拿大博物館,據說曾經是皇家之物。黃花梨門圍子架子床,堂皇富麗,又不至於雕飾太過,「可以證明儘管簡練樸實是明代家具的主流,但是高度裝飾,豪貴華美卻又典雅不俗的作品也同時存在。」
唐克潤與茅先生在嘆賞這些家具之餘,有感於博物館偏遠的地方恐怕限制了來訪的人數,於是在多方斡旋下,假廣東銀行所附設的太平洋歷史文物博物館作這次的家具傑作展。

明墓出土的明器傢具,常能具體而微的反映當時的傢具造型。看這兩組桌椅,是不是有異曲同工之妙?(佛傑立克.史瓦傑攝)(佛傑立克.史瓦傑攝)
用光碟介紹家具?
在為期九個月的展覽期中,他們除了製作介紹家具的錄影帶,還計畫邀請美國公共電視來展覽現場拍攝家具專輯,甚至想融合古典與現代,利用最新科技光碟請柯悌思講解榫卯的奧妙之處。「我們想藉此做文化外交,藉著家具來介紹中國文化思想」,唐克潤說。
柯悌思與王世襄合著的館藏目錄也將配合此次展覽發行,分成中英文兩版。每一件館藏由兩位作者各寫圖說,並附有木刻版畫或繪畫的細部,以顯示家具當時的用法及歷史流變。有時兩人意見有出入,王世襄倒覺得高興:「這挺有意思的,我不願意跟他走,也不願意說服他,就讓讀者自行評斷吧。」這是第一次中西合作談中國家具,可以為這長久以來的「中西交流」下一個註腳。
今年適逢聯合國五十週年紀念,當年的發起地正是舊金山,吸引了特別多的遊客。這項家具展覽估計每天都有一百多人來參觀,為這觀光大城又添一個注目焦點。到舊金山除了頭上插朵花,也別忘了看看這些經過歲月摩挲,而今安身異國的海外遺珍吧。
〔圖片說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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專事收藏明式傢具的中國古典家具博物館,位於距舊金山三小時車程的群丘之間。館中的一角佈置成仕女閨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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造型簡約,常是明式家具給人的第一印象,由圖中的黃花梨圓角櫃可見一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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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黃花梨五足帶台座香几,五個壺門輪廓柔婉修長,彷彿是五個大蓮花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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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整張羅漢床以貴重的紫檀木製成,它的身價就可想而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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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右)明式家具「淡妝濃抹總相宜」,正是它令人歡喜讚嘆之處。圖為黃花梨炭盆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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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花梨鑲大理石插屏式座屏風,與這張黃花梨圓後背交椅,同屬「鎮館之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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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舊金山的展覽現場,家具的佈置很有臨場感。由十二面屏風環繞的羅漢床坐榻,是主人宴客之地,坐臥其上可以欣賞輕歌曼舞,享用榻上小桌的點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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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古典家具博物館請大陸學者王世襄題匾,論其質量,在美國各博物館的中國家具收藏中都屬上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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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墓出土的明器家具,常能具體而微的反映當時的家具造型。看這兩組桌椅,是不是有異曲同工之妙?(佛傑立克.史瓦傑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