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光片羽的流連

文‧張照堂　圖‧陳耿彬

1987 4月

陳耿彬自拍照／台中／1964。（陳耿彬）

翻閱台灣攝影在一九五○至六○年間的發展軌跡，北部有「中國攝影學會」（一九五三年）、「台北攝影沙龍」（一九五六年）、「自由影展」（一九五四年）、「新穗影展」（一九五五年）、「台大影展」（一九五六年）、「青影展」（一九六○年）等攝影組織，而中部則有以洪孔達、林克繩、陳耿彬、林權助為首的「台中市攝影學會」（一九五六年）在推展攝影活動。

五○年代中期的陳耿彬，當時就以潔亮、大方的選景，精微、獨到的暗房技術，將原象存留、再現的攝影魅力，極致發揮。他的風景照片較多，雖有沙龍、畫意的營造氣氛，然而他以清澈的層次、細緻的質感，代替了一般朦朧的美化與造作，在攝影「本質」的呈現上，提出更直接、有力的說明。他寫人、寫物的作品，融合著畫意與寫實，溫煦中透露著一絲對生命與大自然的敬意。如果林權助是以一個記錄、直述的「報導者」心情拍照，那麼陳耿彬就是以一個「欣賞者」角度去攝取生活美景中的時光片羽了。

祖父和孫子／台中／1956。（陳耿彬）

賣冰棒的童年

陳耿彬，民國十年出生於台中縣神岡鄉。家業事農，僅夠糊口，幼年的他就時常在放學後要幫忙家人做些竹簍、竹器來補貼家計。當他在小學四年級時，舉家遷至台中市，開設一家「興台雜貨店」營生，但他和幾個兄弟仍要在課餘時沿街叫賣冰棒、零食以貼補家用。陳耿彬在國校畢業後便輟學開始工作了。他在一家樂器行做了兩年的童工，十四歲那年，被介紹到台中市唯一的報社——台灣新聞社寫真部服務，由於幼年時期養成的自立耐勞的習性，加上這段時間的勤勉好學，兩年之後便被升任為攝影記者，成為日據時代中部台籍攝影記者第一人。陳耿彬並不以此自滿，勤研攝影及製版技巧，花費薪水所得大量購買圖書，吸收各類的新知技術。由於表現傑出，十八歲那年他便榮升為寫真部主任，領導了周圍比他年長許多的工作伙伴。

我們檢視了陳耿彬在那段期間所留下來的新聞照片，大部分是些官方巡視、開會往來或戰事空襲的「要聞」及「應景」照，較少將鏡頭焦點對準庶民生活與社會百態。當時，佔領者施行「皇族化」的嚴厲控制，以及底片材料的昂貴，使得他把主要精神與旨趣用在印刷、製版的技術改革上，以致未能替日據時代的台灣居民留下一些可供深刻記憶的生存景觀，這是十分可惜的事。

車前小紳士／台中／1951。（陳耿彬）

人的素質與演示

戰後的台灣百廢待舉，陳耿彬在民國卅四年台灣光復後離開報社，自創照相製版處，逐漸往彩色分色與凸版印刷事業上發展。幾年之後，他所創設的「興台製版印刷廠」擴建茁壯，傳承後代，一直延續至今。事業有成，他才有心力投入自我的攝影創作。陳耿彬算是一位嚴謹、實際的攝影家兼技術者。

五○年代的台灣攝影思維，外來的衝激太少，一般都還停留在較保守的傳統護廊下，予現實美化與修飾；同時，寫景的多，能正視「人」的境況極少。當然這和攝影家的個性或膽識有關，以及做為一個「社會人」必要的內省與思慮。

在陳耿彬戰後的寫實作品「車前小紳士」（一九五一年）及「祖父和孫子」（一九五六年）中，雖是簡單的家族紀念照，但直接的視角與簡明、適切的佈局，確也傳達了兒時記憶中一絲無邪的情感。那十九個童顏足夠讓人一個個去端詳，然後揣測他們彼此以及祖孫之間的血緣關連。

「父與子」（一九五四年）一圖中，描繪了早年山胞生活的苦楚與堅毅。父子兩人不同方向的視線引導，豐富且延伸了作品的可讀性。低角的應用，使得襁褓中孩童的銳利眼神直逼而來，促使觀者悚然一驚。那一管獵槍剛直有力地直穿過山胞父親的臉頰，強化了他凜冽無畏的精神與樣貌。照片中的構成因子，均衡地相列，適切而生動地表達了一種顛簸流離的生存「質感」。

「掌中戲的小觀眾」（一九六四年）是較客觀、無心的寫實作品。照像機像是無意間一瞥的眼神，那麼輕描淡寫地抓住了台下一群頑皮的小觀眾。那掩著耳朵的、拿著食物的、舉在半空中的手，以及他們全神貫注、各有所示的神情，很鮮活地傳達了那種身歷其境的親切感受。

「定門位的木匠」（一九五七年）令人想起許多五○年代的戶外肖像攝影：角度上揚的取景、中規中矩的人物切割、靜止的動作、凝神的表情等等。如果說它不是安排與設計，那一定是在長時間的等待中，許多情緒被僵住了。這常常是雙方過份慎重其事導致而成的。不過，今天看起來，它仍有屬於那個年代的特色與趣味；在變化多端的幾何線條、參差出現的光影痕跡中，木匠那專一、純淨，但略為演示的姿態神情，透露著五○年代攝影家與對象相持的一種「距離」。

左）掌中戲的小觀眾／台中市郊／1964。（陳耿彬）

大自然的包容情感

陳耿彬常使用的相機是Rolleiflex Hasseblad 500C，他用75m/m或80m/m的鏡頭帶著Y2濾色鏡，去捕捉疊雲、山霧、朝霞、波光的大自然景觀。他在清晨中的霧、黃昏中的光裡，找到那神秘而寧靜的野趣氣氛。他用低角度去顯現天空與雲彩，用逆光與側光來營造遠近的空間與豐富的層次，當然，這一切得依賴勤勉而成熟的暗房經驗做為後盾。

在「升火」（一九五七年）一圖中，借助逆光朝陽的入射，那柴薪爐火的煙霧，變得如此氤氳奪目，它使得光線充滿了神奇與生機。而生火者明暗有致的剪影輪廓，在黯淡的室內，似乎有一種潛藏的動力在滋長著，或盼望或沉思，他的形象在逆光的照射下，提示了一些聯想。

在晨曦中拍攝的「潭畔汲水」（一九五六年），或在暮色中拍攝的「老牛啊，快回家」（一九五六年），陳耿彬皆利用逆光的取景，使得水面與漣漪因反光而更加浮現；少女與老農的屈身動作，生動地表現了一種韻律感。雲彩、遠山、薄霧、水波，以及勞動者的身影，看在陳耿彬的眼裡，這一切都是美好的；老人與牛之間的情感，大自然包容一切的情感，這都是美，不必再深究，靜靜地站在一旁欣賞就夠了。

陳耿彬的照片，單純、溫煦、優雅，他的焦點大都投注在生活愉悅而柔美的一面，用「藝術」與「美」的普及層面加以解說，這是五○、六○年代台灣攝影家共有的特色。

如果這些「美」或「藝術」的背後，也能兼顧到一些現實的痕跡或生命的憂歡，抑或人性的樸質、尊貴、勤勞、毅力等面，作品應能流露更動人、深厚的力量。

「老山胞」（一九五九年）刻劃出廿八年前泰雅族人的顏容與風霜，「溪邊擺渡」（一九五七年）則大方、平和地攝取那鄉間生活平凡真實的一剎那。這裏頭，對人與生活景觀的謙敬之心，使影像的內層，更為踏實而耐看。

陳耿彬一向身體碩健，由於開拓事業，連年勞累，民國五十五年罹患糖尿病，五十六年初成肝疾住院，不久即藥石罔效。在他四十七載的生命中，致力於攝影藝術與印刷技術的研究與寫意，博得同行普遍的讚譽。

在色彩充斥、意義混淆的功利社會裡，這些昔日舊情的影像流連，也許能使我們在忙亂、迷惑之際保持一點清醒，重拾幾分對生命的珍惜與感念的情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