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在全世界的大都市中,很難找到比里昂跟中國更淵源深厚的地方。它居「絲路」終點,是中、歐最初的通商要邑、全法國第一個教授漢語的地方,更是中國留歐學生最早的集中地。
而今身為法國第二大學術中心的里昂,不再中國留學生雲集。倒是名列世界著名學府的里昂大學散發出多項東方特質:人多、實際、力爭上游。
「上面打星號的,就是已額滿或人數有限制的科系」,里昂第三大學資訊服務中心美麗的法國姑娘,眨著長睫毛的眼睛解釋。仔細觀察,標上星號的課程,名稱上幾乎都有「應用」或「現代」字樣。
在里昂第二大學招牌之一——經濟系碩士班課堂上,教授正講授與企業打交道的須知——求職面談注意事項。台下學生聚精會神,振筆猛記,只聞書寫的沙沙聲。
「我們希望提供良好的學習環境」,里昂第一大學對外國際關係室的戴維絲(Tho-mas David)接著說到校方努力的另一個目標:「以及讓畢業生都能找到工作」
這是「高曼報告」上排名世界第九、法國第二的里昂大學?這是浪漫的法國人在應是理想色彩最濃的大學校園裡,滿腦子想的東西?

(左)里昂二大一景。這是里昂大學最早的校園。
「絲路」終點
里昂素有「絲綢之都」美稱。它居「絲路」終點,絲織業發達,是中、法最早的通商要邑,從文藝復興時代繁榮至今。也因著這層關聯,里昂是全法國最早有漢語教學的地方——可不是在學校裡,而是商人為了做生意方便,出資辦的語言班。
里昂大學的歷史則可遠溯到十三世紀地方上的學習中心,但真正的「開山鼻祖」是文藝復興時代成立的外科學院。它後來擴充為醫學院,再合併當地文、理、法等專業學院,漸成綜合大學。一八一一年,「里昂大學」名稱正式出現,一八九六年法國通過高等教育法,大學全部收歸國有,里昂成為國立大學,經費主要來自政府,每名學生一年註冊費僅約五百法郎(約七十美元)。
商業古城的淵源,外科學院起家的背景,莫非是今日里昂大學實用導向的源頭?
其實不然。真正的起因是一場翻天覆地,改變整個法國教育制度的學潮。也就是這場學潮——六八學運,使得原本整合自多所專業學院的里昂大學,兩度分裂。

里昂三大中文系副教授李塵生在此任教已廿一年。里昂大學首開法國的中文教育。(卜華志)
「十年,夠長了」
「我一九五六年來到法國時,總共就一個里昂大學,這堬帣恅搣韝@個學校」,里昂三大中文系副教授李塵生指著隆河畔、大學橋兩側風格劃一,但目前分屬二大,三大的建築物說。
二次戰後的法國,受高等教育仍是上層社會的專利,到了五○年代末期,戰後嬰兒潮已逐漸長成,更加僧多粥少,教學品質也日形低落。在輿論強大的要求下,戴高樂政府於一九五八年展開教育改革。
改革十年,成果有限。一九五九年能上大學(包括專業學院)的只佔此年齡層的百分之九,一九六八年升至百分之十五。而且,大學仍是上流階層子女的天下,工農子弟縱使僥倖擠了進去,也只能待在冷僻學門,與熱門的法律、政治等系沾不上邊。
教學品質的問題也未獲改善。根據統計,一九六八年時,法國人文方面的師資與學生比例為五十三比一,法律及社會科學是五十比一;而在英國兩者都不過九比一。
大眾對改革速度逐漸不耐煩。「十年,夠長了!」正是學運的口號之一。

(左)為了容納不斷增加的學生,里昂二大在市郊另闢校區。只是這個校區也已不敷所需。
五月動亂
一九六八年三月廿二日,巴黎市郊一所大學的學生首先佔據校園。五月初,警察進入學校,驅離學生,隨即引發了全國性的罷課。十四日,工人加入罷工,造成工潮。這場後來被稱為「五月動亂」的全國性騷動,導致了總理下台,教育部長撤換及國會解散。直到七月初,大選重新舉行後才逐漸平息。
「五月動亂」中的主要訴求,至今影響法國教育制度,包括:教育機會均等、參與(含學生對校務的參與及教學過程中的參與,如加強師生間的互動)、改善教學品質、學校自主,及每個大學擁有自己的特色等。此外,隨著受高等教育者增加造成的結構性失業也成為焦點——以一九六八年來說,當時在校的大學生共有五十一萬人,而據估計,只有半數能找到適合的工作——所以學生的另一個要求是「結合學術與社會需要」。
「實用性」從此在大學教育中扮演要角,歷久彌堅;在法國失業率高達百分之十的今日,尤其舉足輕重。
以語言教育來說,在強調基礎訓練,為未來做研究或教書打基礎,和著重應用兩條路上,「因應學生的興趣和需要,我們很自然走向後者」,在里昂三大中文系任教已廿一年的李塵生說。早期中文系二年級要念唐詩、紅樓夢、儒林外史等古典文學;現在除了偶爾還有唐詩選外,已不見文言文,取而代之的是「如何寫一封信」等較實用的內容。

二大新校區的建築風格與市區中的主校區迥然不同。圖為新校區圖書館。(卜華志)
「實用」掛帥
中文系的學生人數也隨著「風向」高高低低。七○年代大陸熱時,每年約有六十個新生;「六四」之後行情大跌,去年新生只有廿來個,扣掉被淘汰及自動退學的,目前平均每年級僅十人。
也是為了加強在就業市場的競爭力,學生作興修雙學位,像中文系學生往往加修經濟或法律,以利將來與中國人做生意,或擔任貿易公司的法律顧問,多一種出路。
「學用合一」固然可喜,但如此職業導向,難道就是大學教育的目標?
「大學應該是追求學問的地方,不只是職業訓練所,很多老教授對六八年之後的轉變,覺得很痛苦」,李塵生聲調轉沉,全然不似幾分鐘前談及「里昂三大是個認真的學校,不斷調整,適應學生的需求」時的意興飛揚。今年六十五歲,即將退休的她坦承,雖然她也認為以前的課程太重理論,贊成走實際一點的路線,但全然順應學生要求後,「心裡總覺得有一個空缺」。

(左)活潑的牆面設計,映著黃、白小花,顯出法國人浪漫的一面。(卜華志)
兩度分裂,三校分立
六八學運對里昂大學另一個重大影響,是造成學校分裂。在「每個大學有其特色」的前提下,當時里昂大學先分裂為一大、二大,前者聚焦於自然科學;後者主攻社會科學。五年後,因為政治理念的不同,二大又分裂為左傾的二大及偏右的三大——最直接的差異是三大從來沒有罷課。
三校行政分立,學生則只要在其中之一註冊,就像拿到「通用學生證」,可以自由使用三個學校的資源。
一大承繼里昂大學傳統,以醫科及理、工見長。二大與三大方向重疊,均以法政、經濟管理、文史、語言等為主,但各自發展了近廿年來,也已打響不同的招牌。例如二大的經濟系、音樂系與語言學均頗負盛名,還擁有全國唯一的劇場研究系;三大以語言學院最具特色,有廿三種外國語文系。
學生人數也在六八年之後大增,至今仍在繼續成長,總計目前里昂大學學生,共達六萬人。
「以前,高中畢業就可以找到工作;現在,競爭愈來愈激烈,大家都要追求高一點的學歷」,戴維絲指出:「學生人數不斷增加已成為一個嚴重的問題。」

里昂一大以醫學與理、工見長。(卜華志)
嚴重「超重」,無意「減肥」
為了安頓大量的學生,一大不斷東加蓋、西興建,多年來「施工中」的牌子始終在校園各處巡迴;二大除了城中的校區外,另在郊區闢建新區,只是原預計容納八千人的新校區,在蓋好時就發現不敷所需;三大則先是把課往晚上排,後來即使日夜都排滿了課,教室十足充分利用,仍是不夠,只好向附近中學商借。
三校都為「超重」所苦,但一則在「校園開放,知識屬於公眾」的原則下,學校只有來者不拒,入學後再嚴格淘汰(熱門科系雖然要考試或審核高中成績,但不被錄取者並非就與大學無緣,只是請他選擇他系);再則校方也無意「減肥」。
「我們現在學生總數是一萬七千,明年希望達到一萬八千」,里昂三大一位行政人員在慨嘆過度擁擠已成大問題時仍如此表示。主因是,學生數與學校財源息息相關;學生多,校方能從政府拿到的經費就多。
「而且,負荷過量的問題很複雜,不是單純限制入學人數就可以解決;」她解釋:「大一、大二人最多,到了大三就已淘汰了約百分之四十,困擾少多了。此外,有的系人滿為患,有的系仍有餘額,可是為了保持學校的多樣性,冷門系也必須維持。未來我們就是希望這些系能招到足夠的學生。」
除了「開放性」與「多樣性」為三校所強調外,對未來發展方向,三個學校也有志一同——國際化。
里昂城的野心
「國際化是里昂城的野心,學校只是執行者之一」,里昂二大國際關係暨交流部門負責人夏荷.加里尼(Charles Gallini)說:「世界在改變,國際化是我們必走的路。」
「世界在改變」對法國人來說,有雙重含意:一是英語世界的擴大,一是法語世界的式微。法國曾經擁有面積超過本土廿倍、規模僅次於英國的殖民地。二次大戰後,殖民地先後獨立,至一九六二年整個殖民王國煙消雲散。
因此,里昂大學的國際化做法也分兩方面,一是與世界知名學府加強合作,以利學術交流;一是增進與阿爾及利亞、摩洛哥、象牙海岸、幾內亞、塞內加爾、剛果等前殖民地國家大學的關係,既協助他們發展,也鞏固法語世界的基石。
近廿年來,三個學校對推動國際合作——包括交換學者、學生及進行共同研究計畫,——都不遺餘力,也已各自建立一長串的合作對象名單。和其他地方的情形一樣,走醫、理、工路線的一大,經費最充裕,專長項目也最受前殖民地國家歡迎,十分活躍;二大目前有五十四個合作案正在進行;三大還與合作對象加強課程整合,承認學生在外國所修的學分。他們也都歡迎外籍學生。
目前三所學校均有約百分之十的外籍學生,絕大部分來自前法國殖民地。台灣來的學生大半在二大附設的語言班念法文,實際修學位的僅十位左右。
學術打頭陣
與巴黎大學外籍學生約佔百分之廿的情況相比,里昂吸納的外國學生仍不算多。但隨著巴黎「一屋難求」的名聲遠揚及生活費高漲,身為法國第二大學術中心的里昂——擁有三所大學,廿多所高等學院,共八萬個大學生、兩萬多位學者——吸引力日益突出。在巴黎叫價每月一千五百法郎(約二百廿美元)的小閣樓,里昂只要三分之一的價錢;而里昂到巴黎不過兩個小時的火車。
地理位置優異是里昂另一項競爭本錢。它是西歐南、北交通必經之地,也是德、法聯繫地中海地區的樞紐,對爭取蔚藍海岸的學者最有利。
歷史上,里昂是卡洛林王朝(西元七五一——九八七)開國之地,一心與巴黎一爭高下。如今巴黎「京城」地位已固,發展規模與國際知名度都非里昂能望其項背,里昂唯有希望在學術上扳回一城。
里昂大學因此角色特別吃重。
法國世界化?世界法國化?
只是,不論在一大、二大或三大,雖然國際化的目標掛在人人嘴上,所有公開資料卻幾乎全是法文;在僅有的薄薄三頁英、法對照的學校簡介上,英文部分又錯誤纍纍。
「理智上,他們的目標是世界化;不過,心態上還是要世界法國化」,一位外籍學生指出。
同樣的,不管一大、二大或三大,六八學運之後,校園的開放性是增加了,在促進社會公平上有極大意義;但超過擴充速度的學生浪潮和職業導向的教育方針,真能達到學運訴求的提升教學品質嗎?
或許戴高樂在六八學運中所講的一句話:「燃起今日破除舊習的熱誠,遠比撼動昨日根深柢固的信念容易」,可以在里昂步向世界學術重鎮的遙遙路途中,長伴左右。
〔圖片說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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隆河畔、大學橋旁,里昂二大與三大校區交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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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里昂二大一景。這是里昂大學最早的校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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里昂三大中文系副教授李塵生在此任教已廿一年。里昂大學首開法國的中文教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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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為了容納不斷增加的學生,里昂二大在市郊另闢校區。只是這個校區也已不敷所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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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大新校區的建築風格與市區中的主校區迥然不同。圖為新校區圖書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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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活潑的牆面設計,映著黃、白小花,顯出法國人浪漫的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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里昂一大以醫學與理、工見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