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突破「鳥籠民主」、達成特首普選,是港人2003年以來不變的訴求。但在香港立法會半數席次掌握在北京手中的情況下,普選進程的悲觀,港人心知肚明。
不過,「大」政治不可為,市民參與的「小」政治卻慢慢冒出嫩芽,為香港帶來希望。
每到5月底,香港立法會議員李卓人的行程總是特別忙碌。
這一天,立法會重頭戲是「非應邀電子訊息條例草案」。條例3讀後,不願收到惱人的錄音電話、傳真和短訊等商業行銷訊息的民眾,可向香港電訊管理局登記,廠商就不得再以上述手法騷擾民眾。
無孔不入的行銷訊息,是高度電子化社會共同的問題,香港自不例外。但如何在保障市民不受干擾的同時,也維護香港年營收高達72億港幣的電子行銷業?不同意見的議員拿著發言稿逐字、緩慢的宣讀立場。
「『鳥籠民主』的立法會還是有正事要幹的,」李卓人以不甚流利的「普通話」自我解嘲。辦公室角落14吋的老電視上,全程英語發音的議場內一片肅穆,讓人聯想到英國上議院。
民主與民族
今年剛滿50歲的李卓人,選區在九龍西北角落的屯門,籍貫填的卻是廣東省汕頭。他說,在內地原屬地主階級的李氏家族,家道最旺時,家中院子曾設有當時少見、洋味十足的網球場。但也或許如此,在標舉打倒資產階級的共產黨崛起後,李家處境日難,1959年與家人逃難來港時,已是身無長物的破落戶。
70年代,因緣際會認識的社運界朋友,打開了他的視野,李卓人接觸到許多「艇戶」(船民)和勞工。至今,李卓人仍是香港社會議題色彩最鮮明的立法會議員,除了勞工議題,在香港頗受重視的「推動64平反」議題上,李卓人也是長期的要角。
1989年5月底,眼見大學生在天安門廣場上的抗議行動需要物資支援,李卓人帶了香港市民捐贈的3百萬元港幣前往北京,準備送給學生。當武力鎮壓的命令一下,在北京機場等著搭機返港的李卓人立刻遭到逮捕。
這段支持民運而被捕的遭遇,讓他看清中共政權的專制本質。羈押3天被釋放後,他決定長期投入64平反,也注定了接下來18年內不得回汕頭老家的運命。「除了有次全體立法會議員被招待參訪,共產黨從來不讓我進內地,」李卓人無奈地笑道,「為什麼香港特首不能直選?因為萬一選特首選到我們這種人,他就難搞囉!」
禁錮制度
80年代開始,中英聯合聲明、「一國兩制」基本法還在討論,感情上大多認同中國的港人並未積極參與,各類抗爭也很有限。「香港看著自己的未來被兩個強權逐條決定,等到64民運一起,港人驚覺中國政府的可怕時,白紙上的黑字跡早就乾了,」李卓人回憶。
根據香港「基本法」,60席的立法會中,30席是經地方分區直選產生、另外30席是所謂的「功能組別」(包括商界、醫界等),由特區政府指定,任期均為4年。至於負責特首選舉的「選舉委員會」,800席委員分別代表香港社會的38種「界別」,名義上由各界代表投票產生,實際上卻幾乎全數由中共指定。這使得香港從行政到立法完全由中共掌控,即是所謂的「鳥籠民主」。
不過,原先的「基本法」只規定頭兩屆行政長官的產生辦法,並明訂第3屆(即2007年)後可逐步開放達到最終普選,為香港的民主自決預留了空間。但眼見2003年以來港人自主意識高漲,中共人大常務委員卻否決了今年普選特首的可能。
「這就是香港目前政治改革僵局的由來──即使特區政府有意進行政改,但少了那一半由北京指定的席次,改革方案永遠無法拿到三分之二的同意席次,」另一位民主派議員梁國雄解釋,「即使今年3月連任成功的現任特首曾蔭權,曾經承諾任內要完成特首及全體立法會議員的普選,我們也沒有信心,因為牌根本不在他手上。」
「但在政治制度之外,港人不相信『政治可以改善社會』,則是更嚴重的問題,而且在愈窮的地區愈明顯,」梁國雄說。
回顧2004年的立法會選舉,最富裕的香港島投票率最高,達到58%;相較之下,平均收入最低的兩區──九龍西和新界西,則是全部5個選區中投票率最低的。
「凡是逃難來港的人,都還有著共黨政治整肅的深刻記憶,知道政治少碰為妙,」香港知名記者張翠容認為,「新界西和九龍西是新移民最多的地區,這種傾向最明顯。」
而在中共陰影外,歷經殖民統治洗禮的香港人,從來沒有被允許、被教導過「為自己做決定」,也是關鍵。

沒人搶麥克風、跳桌子,立法會內令人昏昏欲睡,場景與台灣立院的生猛恰成最鮮明對比,也顯露各自的民主發展困境。
「其中最具代表性就是曾蔭權這類的港英政府菁英,」張翠容說,比起商人董建華,曾蔭權是標準的殖民政府培育出來的行政菁英,「他們以專業技術官僚自居,講求效率、執行力高,也很能帶動政府績效。」
但他們行政能力強的另外一面是,涉及價值判斷的政治力薄弱,因為他們向來只負責執行殖民宗主國的政策,從來沒有機會當家作主,為整個香港的長遠未來做抉擇。
然而,香港今天的問題,港人自己還是要負最大責任。牛棚書院院長梁文道認為,歷經回歸以來的風風雨雨;「香港,特別是文化界,興起了許多的檢討:究竟是制度造成社會參與意願薄弱?還是意願薄弱,才讓自主權悄悄溜走了?至今尚無答案。」
「不在公共領域集體爭權益,只作私下安排」,香港作家陳冠中這麼反省包括自己在內的戰後世代港人。
「沒有機會學著作自主性的抉擇,甚至不願討論,」剛剛搬到香港的台灣媒體人王先生觀察港人,「連生活領域被入侵了也不會反抗。住在香港最難忍受的不是空間小,而是環境的設計。」
住在東涌的王先生舉例,他每天的生活離不開地鐵,而下了地鐵有兩個選擇──冒著生命危險穿越沒有斑馬線的馬路;或是忍受捷運站區和住宅區的複合式開發,花上十幾分鐘拐彎繞道,穿過由地鐵公司主導的商場天橋。
居民的權益意識薄弱,任由政商勢力長驅直入,「包括我老婆在內的香港人,都不覺得這有什麼不對,這才是最可怕的!」王先生感嘆。
遲來的省思
「跟80年代前的台北一樣,香港的『經濟生產』角色重於一切,」香港文化評論家榮念曾指出,文化界在80年代台北興起的市民運動中,曾經扮演了重要角色。現在在香港,「這種規劃自己環境的聲音也透過文化界,結合居民開展。」
以1950年代「唐樓」(廣東式騎樓,類似台灣的透天厝)為主的灣仔利東街就是知名案例。
半世紀前,香港印刷業者在「便於監督看管,避免刊行煽動性文件」的理由下被殖民政府集中於此,「廠舍合一」的模式極具特色,也是年輕人結婚前一定要光臨挑揀喜帖的商區。1999年,港府有意將利東街規劃為綜合發展區。然而,看過了從殖民到特區時代,港府慣用的「拆遷-出售-改建超高大樓」、然後城市記憶片甲不留的手法,交情深厚的老街坊集結起來,請技師提出自主重建計畫,希望兼顧舊區保存和開發利益,是港島有史以來首見的居民自提的舊區重建計畫。
雖然居民自提的方案最終被打了回票,但在舊區不斷翻新重建的香港,利東街已是居民凝聚社區意識,有自覺性地投入公共事務的指標案例。
在利東街之外,2003年71遊行之後,大量的NGO更投入反對開發西九龍、反對在維多利亞港填海等行動,
「71訴求的特首直選還未能實現,強烈的民間聲音已轉化為城市自覺意識,」香港中文大學新聞與傳播學系講師馬傑偉說,在此同時,71的市民意識啟蒙效應也逐步喚起決策者注目。
在談到爭議已久的皇后碼頭拆遷案時,即將在7月初上任的地政總署署長譚贛蘭就評論,政府官員不能再繼續「在辦公室做決策」,她說,「我們必須去回應,去傾聽民意。」
「對照特區政府過往對於拆遷案的強硬態度,譚贛蘭的表態是個新開始,」香港大學政治與行政系高級講師蔡子強樂觀的說,「這樣的轉變會更加鼓勵港人的社會參與,也是繼續施壓、促成特首和立法會全面普選的力量。」
李卓人同意,「更重要的是,多來點這樣的案例,你才會真的覺得,『香港』是我們的。」

64逼近,銅鑼灣的百貨公司前人潮如水。18年來,李卓人總是帶著助理在此宣傳64紀念集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