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毛人與飄飄人
在法國的四年半生活裡,夏陽住在紅燈區裡一個不到兩坪大、不能直起身子的閣樓裡,到處打雜做工,補屋頂、做水電、修家具樣樣都要做。儘管生活精神都相當艱苦,創作上,對線條的不斷探索,卻在此時得到了答案,進入他的「毛毛人」創作時期。
在雜亂交錯的粗細線條中,夏陽先是畫出一些非人非物的線團,慢慢地,一個人形從隱約的線團中浮現出來,「這個東西是很可以的了,」夏陽表示,他的毛毛人就是這樣自然生出來的,而一個藝術家最重要的就是「抓得住自己特別的東西」。
就像中國民間道士的畫符,以線條組成人形,以文字召喚力量。夏陽以短促顫動的飄動線條形成一個動感又飄忽的人形,這些沒有面容、性格的毛毛人,藉著乾淨俐落的粗硬線條所描繪出的場域,冰冷無情地界定出他們的角色,反照出現代生活的冷峻疏離,及一種時空交替的虛幻感。
有人說毛毛人就是一生漂泊的夏陽。其實,不論聖賢豪傑、販夫走卒,芸芸眾生哪一個不是這樣飄萍一般地短暫存在。「中國人常說,人是世間的過客,很快就要消失,夏陽的毛毛人很有這樣東方哲理的意思,」第四屆國家文藝獎美術類評審傅申表示。
日子還是一連串的漂流,一位在美國的友人來信告知:「這裡生活要容易些。」於是夏陽又從歐洲來到美洲,在紐約蘇活區以低廉的價錢租下一間大統艙,以修復古董家具為生。
當時美國的照相寫實蔚為風潮,儘管夏陽一開始不太能接受,然而一方面想著「我既然都到了美國了,不學這個還學什麼?」一方面也因為拮据的經濟考量,夏陽的畫風,一下子由飄忽模糊的毛毛人,進入有市場性的照相寫實時期。利用相機慢速快門的技巧原理,夏陽讓熙來攘往的人群模糊,飄倏地穿過極端寫實的紐約市街裡,這樣的「飄飄人」依然還是毛毛人的老靈魂。
在紐約一待二十多年,窩在前後不見光的大統艙裡,夏陽吃的是中國菜,耳邊聽的是中國傳統戲劇的音樂,牆上則貼滿他信手拈來的打油詩,半文半白地諷刺世事百態。「我就像住在紐約中國租界裡的一個中國人,」夏陽笑著說。
客居紐約,對夏陽而言,最大的收獲,是認識了妻子吳爽熹。這位出身優渥家庭,不懂什麼是貧窮的哲學博士,在畫家謝里法的牽線下,跟著夏陽簡單清靜的過日子。「老婆不在心發慌,坐立不住窗外看;日呆風蠢全無味,傻瓜牽手最好玩。」由夏陽的打油詩可看出這對中年始結髮的夫妻,相看兩不厭的款款深情。
少小離家老大回
民國八十一年,離開台灣整整三十個年頭,因為與畫廊簽約,基本生活費有了著落,夏陽回來了。在北投半山上租下一棟光線極佳,空間挑高,極適合畫圖的三層樓房。不過這個一個月租金要三萬五千元的「家」著實挺貴,要租下的時候,傻瓜老婆還擔心日後付不出房租而哭了。所幸是,國立藝術學院教授黎志文在他們剛回國的前三年,每個月資助他們一萬元,夏陽夫妻才得以安頓下來。「幫忙,不一定要幫什麼大忙,但是,在關鍵時刻卻是極重要的,」夏陽的放洋與回歸,都因為有朋友在關鍵時刻傾囊相助而得完成。不多言的夏陽時時感念。
回到熟悉的故鄉,夏陽很自然地又回到毛毛人系列的創作。這些跟著夏陽走天涯的毛毛人,藉著不同身分,不斷出現新的內涵。曾經化身為法官、歌者、小家庭夫妻、海邊曬太陽的美女等普羅大眾。也曾經進入世界名畫中,讓達文西的蒙娜麗莎,米勒彎腰拾穗的農婦,和波提且利的維納斯變成了毛毛人。現在則以中國神佛系列現身,藉以探索神在人們心中的面目為何?包括濟公、關公、門神、李鐵拐、太子爺也都成為毛毛家族的一員。對夏陽而言,不論他們是誰,都「只不過是畫家筆下的模特兒而已」,最後全歸於無。
毛毛人站起來
為何鍾情於「毛毛人」的創作,可否想過作些別的嘗試?夏陽覺得,新的風格不是可以事先預設的,就如他的毛毛人是那樣自然而然的出生,他也不知道下一種主題或風格何時會出現。
去年底,夏陽的毛毛人更站了起來,由平面繪畫變成立體作品。起因是,夏陽的吹風機壞了,在拆解的過程中,拿著裡頭的鋁片線圈,玩著玩著就造出了個立體的小人,啟發了他將毛毛人立體化的動機。開始以電剪,將銅片、鐵片或不袗加以剪開扭轉,過去有形無體的毛毛人有了具體可觸摸的形體,顯得十分詼諧可愛。
夏陽作雕塑,朋友們都不意外,因為夏陽的手一向很巧。在紐約的時候,他就曾以炒菜鍋和木板,自創一個手動的洗衣機。也利用過電風扇馬達打造專屬的升降梯畫架,人家不要的縫紉機、大相機鏡頭,到了他手上,都能起死回生,變成好用的東西。「西方有個達文西,東方有個達文東,就是我嘛!」夏陽哈哈大笑地說。
回首東方,回味過去叱吒畫壇的八大響馬,儘管,陳道明已經轉業經商,李元佳在英國過世,而歐陽文苑則因為精神問題無法創作。然而蕭勤、夏陽、吳昊、霍剛、蕭明賢,則依然創作不斷。在兩年前的一次響馬大聚會中,夏陽曾豪氣地表示:「我們都是綠林好漢,兄弟們還要一同出擊。」而藝術家就是要用全精神浸在創作中,才會有不凡的東西醞釀出來。堅持這樣「純粹」的創作精神,和對藝術始終的忠誠,昨日的響馬,依舊是好漢一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