堤岸春回越南華人重建家園

「一陣陣白糖燒焦的氣味飄到屋內來，炒花生的香味、燉湯的氣味、燒肉、草藥、茉莉花、灰塵、香火、木炭……」

這是法國殖民越南時期，在越南出生成長的法國作家瑪格．杜哈絲，在小說「情人」書中回述當時西貢市（現名胡志明市）華人聚居區的堤岸風味。

堤岸，屬於胡志明市第五、六兩郡，而今風味依舊，繁華也未減，只是其間已經幾番流轉。而今正逢寒盡春來，生機盎然。

在堤岸的商業中心安東商場內，施家三姊妹的臉龐便如春風解凍。「這幾年生活好多了」，共同經營「施施」雜貨店的她們笑說，三年前她們蓋了新房子，前年搬進新建的商場內，生意興隆之下，自然笑口常開。

處處可見的商販，把堤岸街頭烘得熱鬧滾滾。（黃麗梨）

經冬復歷春

這棟前年落成的五層樓商場，共有二千餘商戶，八成以上是越南籍華人。他們忙碌的神情也和施家姊妹一樣，洋溢苦盡甘來的欣喜。而這棟商場的興建者陳俊才，更是重建越南華人經濟的代表。

現為安東商場董事長的陳俊才，五年前還由逃到美國的妻兒寄來外匯生活。四年前越南政府開放私人經營企業，他立刻與友人集資開辦銀行，透過銀行吸收的資金，興建這棟耗資五百萬美元、越南最大的商業廣場。短短幾年光景，他的經營範圍更擴及建築、貿易、食品、木材、手工藝品等工廠，投資手筆不下於外來的台商。

驚訝於越南經濟成長成果，而前來採訪的外國記者，也鮮少漏掉位於第六郡的平仙橡膠製品公司。這家由華人尤凱成創辦的工廠，四年來，產品銷售量呈倍數成長，去年營業額達八百萬美元，員工增至一千二百多人，規模居越南私人企業之首，因此常被越南政府指定受訪。

華人憑著刻苦耐勞和善於經營的本領，在僑居國家的工商業嶄頭露角的事蹟早已屢見不鮮；但此番越南華人能在經濟上重振旗鼓，卻是幾經顛仆、歷盡困頓。

由於越南與中國大陸廣西、雲南省接壤，距離近，又曾為中國藩屬長達千年，風俗習慣類似，華人遷越的歷史相當早。甚至越南脫離中國版圖，獨立建國後，歷代王室中仍不乏漢族血統，像西元一○一○年建立李氏王朝的李公蘊、其後二百餘年建立陳氏王朝的陳熙都是漢人。

清朝末年起，中國戰亂頻仍，更促使華人大量遷移至越。根據統計，從一、二次世界大戰到一九七五年期間，移民越南的華人為數達二百萬人。他們大多居住在大城市如西貢、河內和海防，從事的行業遍及所有買賣業、服務業及小型工業。

民國六十三年（西元一九七四年）兩越統一前，中華民國駐越南大使館曾作調查，發現華人人口只佔西貢的四分之一，但市內的商業，則有將近一半操於華人之手。而早期各項民生日用必需品工業，及二次大戰後的新興工業，也幾乎為華人囊括。

「因為這些行業都比較辛苦，越南人不喜歡做，就讓給我們不怕苦的華人來做」，越南統一前擁有三夾板、縫紉機、成衣、家具、電線、罐頭六家工廠的陳俊才說。

一九五六年南越吳廷琰總統鑑於華人在工商業上佔的比例過重，曾明令限制外僑經營十一種行業（魚肉商販、雜貨、柴炭、汽油、當舖、布類、廢銅鐵、米穀、雜糧、水陸運輸、經紀業），結果越南人還是興趣缺缺，這些行業不久又開放給華人經營。

善做生意的華人，成為越南經濟復甦的先鋒。（黃麗梨）

扶助同鄉、養生送死

越南的華人，以西貢市為數最眾，他們主要聚居在市西的堤岸，因此堤岸不但是這些工商業的集散地，中國傳統文化也在這兒自成一格地保留下來。

越、華親近而分明的相處方式，在沿著西貢河橫貫市區的陳興道大道上最為鮮明。這條為紀念十四世紀率越人抵抗元朝蒙古大軍入侵的華人英雄陳興道而命名的道路，東端是越人的政經中心（現今第一、三郡）；西端就是堤岸（第五、六郡）。

雖然街道上同樣塞滿了三輪車、機車和行人，兩側也多為裝飾著百葉窗櫺的法國式建築，但是不需界標，行人一眼就能從商店的中文招牌、行業和居民的語言聲調察覺，已進入堤岸區的範圍。

越南華僑主要來自廣東、福建沿海，為扶助同鄉，他們依籍貫、縣邑組成幫會，其中廣州、福建、潮州、海南、客家五幫最大。

「五幫各自設工會、建學校、廟宇、醫院，乃至殯儀館，對同鄉極盡養生送死的義務」，越南歸僑委員會秘書長陳承虞回憶，除此之外，五幫還另外合設學校、醫院等公共設施，來照顧其他籍貫的華人。

尤其華人重視教育，興學風氣極盛。越南統一前，堤岸地區的僑校曾多達一百餘所，「當時各幫、邑都以熱心教育為榮，所以往往會暗中較勁，競相擴建校舍、革新教材」，曾任華校校長的馬英傑表示，在大商家和寺廟的香油錢補助下，貧民甚至可以免費讀夜、補校。而寺廟與學校毗鄰而居也成堤岸的特色之一。

中越文對照的招牌，讓人一眼即知來到堤岸。（黃麗梨）

海上難民

好景不常，一九七五年越共統一越南，推行共產主義，一心將全國工業與商業收歸國有，華人首當其衝。加上七八年越南政府與中共當局為了領土問題交惡，更波及越南華人，「當時只要領有牌照做生意的人，都被編入名冊，趕到鄉下的『新經濟區』去拓荒、墾地」，目前從事旅遊工作的蔡小姐，全家即因父親經營進出口貿易，在半夜十二點被抄家下放。

一些戰前涉及不同政治立場的華僑更是不幸。「不論是和台灣或中共有關係，都難逃勞改的命運」，曾因參加國民黨的馬英傑被送勞改五年之久。擁有法國醫科大學博士學位的他，勞改前正當壯年，擔任醫院院長，出來後手指殘廢，再也無法重操手術刀。不少到過台灣留學的華僑也有相同遭遇。

華校同時也遭收歸國有，全面禁止華文教育，改授越文，不少華人子弟因此輟學。「越南政府還斷絕了我們上大學、接受高等教育的機會」，當時正好高中畢業的蔡小姐，至今仍為無法完成大學教育耿耿於懷。

八○年左右，越南政府雖放鬆政策，准許華人陸續返回城市，可是當時越南的工業政策採取蘇聯的發展模式，強調中央集權控制生產計畫，全力發展重工業，以致生產效率低落，民生物資匱乏。

「胡志明市有一半以上的人失業」，在鐵路旅遊服務中心擔任導遊員的麥金湖回憶，那段日子就在每天吃地瓜飯，半飽半餓的情況下度過種種困境，因而促使華人想盡辦法逃離越南。

據非正式的估計，一九七八至八二年間，將近五十多萬華人離開越南，他們一部分跨過邊界回到中國大陸；其他則乘船到東南亞國家，釀成當時國際矚目的海上難民問題。

「一個人的船資要八兩黃金，一條十八米長的船至少擠二、三百人」，父親從事茶葉生意的許金水說，儘管環境險惡，他還是不惜耗盡家中積蓄，前後企圖逃離三次，結果都不幸失敗，被捉送勞改。

經濟好轉，生活跟著改善，歷盡困頓的華人，臉上也露出難得一見的笑容。（黃麗梨）

開工廠沒原料

曾經從無到有、再從有到無，一切歸零的華人，又是如何在越南這波經濟開放浪潮中，重上浪頭呢？

除了拜湧入的東南亞華商和海外親友協助，華僑本身的韌性是支撐他們度過寒冬的主因。

一九八二年，越南政府在國內生產力過低的情況下，修改經濟策略，改向發展農業和輕工業，以及強調出口創匯，因此開放讓個體戶以集體合作生產方式組織工廠。一些家庭式的小型工業也獲解禁，給了華人一線生機。

然而，當時越南竹幕深陷，又經過長期戰爭及生產停滯，原料奇缺，「原料優先供應國營企業，私人合作社很難取得足額的原料，只能替國營企業做產品加工，揀一些剩料，或收購廢料，而且技術都靠自己摸索」，越華銀行陳興道分行董事長羅錦源說，他便是這樣勉力撐持生產塑料和塑膠布兩家工廠，奠下日後發展的基礎。

以「平仙橡膠合作社」起家的尤凱成，也靠著勤奮打拚，不計勞力成本的低價產品外銷東歐國家創下佳績，於一九八九年獲越南政府頒發全國第一張私人企業直接貿易及進出口營業的執照，才得到出國考察的機會，在台灣覓得技術與合作聯營的夥伴，迅速擴張經營規模。

另一方面，越南雖然禁止華文教育，「不少人還是偷偷地去華人老師家補習」，一位在台商公司擔任翻譯的華人子弟透露，近年大批海外華商進入越南投資之際，他們得以趁勢而起，藉翻譯、導遊、外商秘書等新興的高薪行業改善生活，籌集創業資本。

越南華人大多從粵、閩渡海至越，保佑他們海上平安的媽祖聖母，因此成為當地主要信仰。（黃麗梨）

恢復華文教育

隨著華人在經濟上重扮要角，華人在越南的地位也在迅速恢復中。胡志明市掀起前所未有的華語熱即是一例。前年越南政府基於現實考量，重新開放華語教學後，根據胡志明市教育造就廳統計，胡志明市領有執照教授華語的外語中心即達五十六家，私下授課的文化中心則有七十幾家。

「只能容納三、四十個學生的教室裡，常常擠到六、七十人」，越文第二中小學校長王沛川說，他的學生中還不乏越南官員的子女。華人就讀大學的限制也自一九八七年取消，只是在錄取分數上設限，較不易考取。

雖然越南華僑苦盡甘來，飽經戰亂的他們站穩腳步之餘，仍不免心懷憂慮。而兩代華人，又各有心事。

老一輩擔心的不外：事業的棒子怎麼傳？陳俊才即表示，十多年來，年輕一代由於缺乏在商場實際磨練的經驗，「很難像以前的華人一樣，向各方面發展，建立龐大的生意網絡」，他說。

老華人心繫昔日繁華；年輕人卻嚮往更寬廣的天空，他們的心思傾向出國發展。「拚命賺錢，有機會就出去」，是華僑新生代對長期封閉的越南社會，及不確定的未來發出的普遍心聲。

出去後還回不回來呢？

「視越南將來發展而定」，他們說。

是過多的憂患，竟讓他們停不下漂泊的腳步？

〔圖片說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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越南華人尤凱成夫婦胼手胝足，創建了越南最大的私人企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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處處可見的商販，把堤岸街頭烘得熱鬧滾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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善做生意的華人，成為越南經濟復甦的先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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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越文對照的招牌，讓人一眼即知來到堤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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經濟好轉，生活跟著改善，歷盡困頓的華人，臉上也露出難得一見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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越南華人大多從粵、閩渡海至越，保佑他們海上平安的媽祖聖母，因此成為當地主要信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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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藥行是華人上百年的老行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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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里迢迢來到異鄉，只求彌勒保佑，財源廣進、子孫綿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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隨著經濟抬頭，華語教育也復甦了，只是，年輕的一代心中另有所思。

中藥行是華人上百年的老行業。（黃麗梨）

千里迢迢來到異鄉，只求彌勒保佑，財源廣進、子孫綿延。（黃麗梨）

隨著經濟抬頭，華語教育也復甦了，只是，年輕的一代心中另有所思。（黃麗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