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人的「反歧視」情結
但根據傅仰止所作的田野觀察中,還是漢人跟漢人、阿美族人與阿美族人比較接近,生活習慣的差異,或多或少會影響彼此的來往。
例如立冬時,漢人家庭家家戶戶談補冬的事,阿美族家庭則不明顯;而有位阿美族居民常上山採野菜回社區賣,會買來吃的也都只有阿美族。我們就曾遇到賣菜的阿美族人,那菜從外觀上看來與豆苗有幾分相似,但卻是道道地地的苦瓜葉,要怎麼吃它,漢人家庭主婦可能不知道。
除了生活習慣上的差異外,傅仰止的研究亦發現,社區內仍存在族群間的緊張。就有位漢人表示:「住在這種地方,我們都成了少數民族。所有的活動,名字上看來都是社區活動,可是其實都是為山胞舉行的。去旅行,他們山胞只要兩百塊錢,我們去就要一千兩百元。」
換言之,身為社區內的「少數民族」,漢人反而覺得自己被「歧視」。
豐年祭是「唱歌、跳舞、喝酒」?
社區生活雖讓第一代的阿美族重現了家鄉生活,卻無法對第二代產生同樣的影響力。這個沒有圍籬的阿美族社區,早就關不住第二代的都市之夢了。
只要稍加留意,不難發現參與教會活動的阿美族人,絕大多數是移民第一代。在教堂擔任司琴的胡芳美,十數年如一日,每週日早晨固定把時間奉獻給主,但她也不諱言,自己的子女從不進教堂。
「孩子們說『我去了有什麼意思?只是看到你們在那裡站起來、唱歌、坐下來、跪下,阿美族話我又聽不懂!』」她無奈地說。
胡芳美亦曾在樟樹國小擔任山地性社團的指導老師,在她的觀察中,阿美族文化在都市移民第二代,確實產生相當程度的斷層。她曾問過學童「豐年祭是什麼?」,得到的答案是「唱歌、跳舞、喝酒」,而所有慶典儀式背後的文化意涵,小阿美族們統統不明白。
都市豐年祭的危機
豐年祭對阿美族而言,是一年一度的大事。依各部落習俗而達一至兩週的活動,在都市的情境下,只有濃縮在一到兩天舉行。
在傳統習俗中,豐年祭前夕由最低年齡階層的成員,在凌晨三到五點挨家挨戶地「報信息」,告訴族人豐年祭即將登場的儀式。到了都市後,轉變成由卅五到四十歲的年齡階層成員,到汐止鎮公所請鎮長蒞臨參與。
往年「山光社區」獨立主辦社區內的都市豐年祭盛會,但今年卻邀請附近的北峰社區、六堵新茂社區的族人共同參與。原因在於「山光社區」內因地方選舉支持不同候選人的選舉恩怨,與來自不同部落的族人對自己習俗的堅持(如每一部落的參與成年禮成員之資格由十六自廿歲不等、各年齡階層間隔由三至五歲不等、及傳統服飾的差異……),導致今年的參加人數不足,只好邀其他社區一同參加。
這景象看在年年參與「山光社區」都市豐年祭的陳金龍眼裡,只能傷感地說:「不倫不類、看了很傷心。」
小阿美族的故鄉情
而這文化斷層也發生在年輕男子不願參與傳統年齡階層的組織。胡老師指出:「社區內原延續部落習俗,每五年產生一組新的年齡階層。成員肩負守望相助的義務,並在阿美族活動中各司其職,但自五年前招收了一年齡階層後,卻一直招不到成員,現在年輕人不太願意,可能因為他們對我們的文化不是很瞭解,沒有認同。」
致力於收集與整理阿美族語字典資料的陳金龍,亦是台北市山胞發展協會常務監事,對這方面即深有所感。
原本希望寒暑假時帶著子女回部落和爺爺奶奶多學些阿美族語,但回去後,卻反而變成爺爺奶奶比手劃腳地向小孫子學國語。且在回部落前,還要和子女們談條件——孩子們喜歡搭飛機,這就成了說服他們回部落最好的誘餌。
即使如此,回到老家後,小阿美族大概只有半天的安之若素,之後,就吵著問媽媽:「什麼時候回家?」,因為他們記掛著家裡的任天堂遊樂器。
而陳金龍雖對阿美族語的文化傳承有「捨我其誰」的使命感,但還是希望孩子們能早些和大社會的人們溝通。儘管夫妻間的慣用語言是阿美語,但孩子們對母語依舊是「鴨子聽雷」,不懂就是不懂。為此陳金龍不只一次的跟孩子們說:「爸爸在編阿美族語字典,如果連你們都不會說,這樣以後字典會賣不出去。」但孩子們卻依然故我,因為「阿美族話在學校又沒有用」。
現就讀於稻江護家夜間部的溫麗花,在移居都市的阿美族第二代而言,是較認同母文化的一位。黝黑的膚色、清亮的眼眸與深刻的輪廓,都印證人們對阿美族族群特徵的印象。雖不會講流利的母語,她卻「很喜歡聽」。生長在都市,只有在寒暑假和豐年祭時才有機會回鄉下外婆家。就像一般渴望回歸田園的都市人,返鄉令她有「度假」的輕鬆心情。而族人們在「山光」聚居,也讓她有相互照應的親切感。
為文化存續找個家
面對文化斷層的隱憂,台北縣議員林文治,與台北縣汐止鎮「都市山胞生活改進協進會」主席林明春表示,當前正積極爭取在社區附近蓋一座屬於阿美族人專用的文化中心。一方面肩負教育小阿美族明白傳統文化的可貴;再則提供阿美族居民育樂、休閒與籌辦活動的場所,為文化存續找一個家。只是,這個「家」能不能讓成員再凝聚,還不可知。
在我們與當地族人用餐之際,一位中年男子進門後和在座族人寒暄起來。經由介紹,方知他是住在「山光」附近的少數泰雅族居民陳進興,他拍著阿美族頭目江朝榮的肩跟我們說:「這是我們的大頭目。」陳進興在席間匆匆扒了兩口飯,就趕赴下午的工作。原在山地部落中少有往來的阿美族與泰雅族,此刻卻像哥兒們般地把酒言歡。這一幕,或許彼此都是「人在異鄉為異客」,而相互照應的人之常情吧!
〔圖片說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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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日壓在箱底的傳統阿美族服飾,只有在一年一度的豐年祭及運動大會才派得上用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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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高樓俯瞰「山光社區」,低矮的房舍與周遭興建中的高樓形成對比。社區裡停放著多輛計程車,是居民們賴以維生的工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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社區裡的阿美族居民,多從事勞力工作。部分改建中的「山光社區」,將是社區成員的心血結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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台北居大不易,先生在桃園工廠上班,張太太還得接些家庭裁縫代工,才能平衡收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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雙十佳節,陽光普照,抱著心愛的狗狗和新買的玩具,和媽咪騎著腳踏車在社區裡兜風,好不快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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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長在台北的陳家兄弟,一放學,就跟媽媽撒嬌:「我想玩電動玩具。」他們的生活,和一般都市孩子沒什麼兩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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樟樹教會是社區居民的信仰中心之一。甫進門的這面大鏡子,像是提醒教徒,不忘時時反省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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管你是小漢人還是小阿美族,能玩在一起的,就是好兄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