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去年一年來,都市大舞台,經常傳來陣陣動人心神的山地樂舞,或是雕刻、文學等不同海拔的藝術。
從部落到都會,山地族人悠遠的心可以完全呈現嗎?經過漢民族主流文化的尊崇,山地文化又會產生何種變化?
而高山與平地之間開了這麼一扇窗,漢民族可以領略什麼?是藝術上的驚豔?創作上的活水源頭?
或許藝術之外,更重要的是文化的溝通——讓我們去認識同踩在一塊土地、同吸一口氣的九族山地同胞;藉著現代舞台,展開高山與平地的對話。
我已經很老了,我即將靜悄悄在山林埵漸h,晚上你們將聽到,從黝黑的森林塈j來的風聲,我的孩子們,你們不要怕,那是我回來看你們了。
——泰雅族老婦之歌
八十年十月廿日下午六點,台北中正紀念堂廣場,天色昏暗,人影隱約可見。布農族長老,以一種接近天成的和聲,帶來森林堛滬溥n……。

透過一項展覽,高山原始的臉譜和平地稚嫩的孩子,可以有什麼對話?(卜華志)
都市吹來山上的風
都市叢林偶爾傳來山的脈搏:去年十月,來自全球一百多個國家,六千多位的旅遊業者在台北國際會議中心,欣賞了代表台灣多重文化之一的雅美族勇士舞;而由兩廳院、文建會主辦,民族學者明立國執行製作的「台灣原住民族樂舞系列」,繼七十九年阿美族「海的舞蹈」,八十年又以布農族「山的聲音」在國家劇院演出;由各族青年組成的原舞者,在獲文建會支持後,亦在全省文化中心、假日廣場,做了六十多場表演。除了樂舞,來自卑南族第六十九代頭目哈古(陳文生),也在台北雄獅藝廊舉辦生平第一次個展;南台灣的高雄串門藝術中心,則推出原住民詩歌朗誦……。
文學界也未落人後,由晨星出版社相繼推出布農族拓拔斯(田雅各)「最後的獵人」小說集、排灣族莫那能(曾舜望)「美麗的稻穗」詩集,泰雅族年輕的娃利斯(王捷茹)雙語創作的「泰雅腳踪」等八部著作;另外張老師月刊、台原山版社也都有台灣山胞的作品推出。
今年三月至六月,文建會更將在高雄、台中、花蓮推出首屆「山胞藝術季」,藉傳統歌舞、創新歌舞,還有山地繪畫、雕塑、文藝創作、母語詩歌朗誦等,來展現台灣山胞的文化。

即使在部落,山地文化也不可避免地急速流失。魯凱知青歐敏正向耆老追記族譜,並計畫帶老人遷回舊好茶村。(卜華志)
粗劣的仿製品
過去山地文化呈現在兩極地帶——不是嚴肅深奧的學術論文、就是觀光區消費性的山地歌舞秀——一般人除非親自到部落,否則幾無機會親近山地藝術與文化的真面目。
「我們長期接觸山胞,深深知道這實在是很值得讓大家認識的文化,卻沒有力
量去傳播,只能讓它躺在一本本報告中」,中央研究院民族所研究員胡台麗表示。
學界的論文閱者有限,而觀光區的表演,在設計理念以商業為目的,山地藝術最終只是一種點綴,一種商品。
「這樣有豔麗的服裝、編排的舞步,即使好看,也是假的」,魯凱族好茶部落負責整理族譜的歐敏(邱金士)指出。他並舉例,石板屋是魯凱族智慧的一種累積:不需一根釘或任何文明材料便可完成。石板取來,無論大小厚薄我們都可以運用,反而拼排出一種生活歷練的美感。「但山地文化園區那些用釘子、切割工整的石板建造,還會漏雨的房子,就像觀光區販賣的仿製陶壺、連杯,讓我有被偷的感覺」,歐敏語意深長的嘆息:「那不是我們的東西!」
台灣山胞人口約為卅萬,五分之三長久居住山林,在不同的生活環境,孕育出和漢民族如此不同文化,包括語言、風俗、價值觀等。

在山地同胞詩歌朗誦會上,雅美族詩人夏曼.藍波安用風平浪靜的雅美語朗誦自己的詩。(卜華志)
山中無甲子
文壇書老葉石濤記得,他頭一次到南澳鄉泰雅部落時,向一位族人問還要走多久?對方回答「很快啦!」再追問「很快」大約是幾分鐘?「半小時吧」,那位健壯的族人說。結果葉石濤走了兩個鐘頭才望見目的。「日後我才了解,在山地生活是不太有時間觀念的,他們覺得生命是永恆的,可以使用而無需被指針限制」,葉石濤說。也因此,在田雅各小說中,可以看到「一頭公牛小便的時間」這樣生動的形容。
雅美族詩人夏曼.藍波安(施奴來)也舉例補充,雅美人十分疼愛小孩、尊重女性,他們不以大中小體型將魚分類,而以男人魚、姑娘魚、小孩魚稱之。最嫩無刺的當給種族的希望,叫小孩魚;大而肥美的,給同樣工作、且哺育孩子的女性,叫姑娘魚。
非僅發誌於文學時有如此獨特魅力,各族的樂舞,也是學院派舞者所以學習的對象。

身為有名無實的卑南族六十九代頭目哈古,以刀刻出祖先傳說及生活文化,也重拾頭目尊嚴。(卜華志)
大塊岩石落在地上
現代舞團「太古踏」在最近新作「大神祭」中,便吸收了一段雅美族髮舞,那是女性面對大海,模擬潮汐去回,祈求大海不要傷害她們在捕魚的男人和孩子的舞蹈。幾乎所有的藝術創作者在初見台灣山地藝術時,都不免為其豐富且具生命力的特質而吸引。
「感覺就如大塊岩石落在地上」,太古踏舞團負責人林秀偉,這樣形容她在見到山地舞蹈的震撼。當他們吸滿氣,用盡全身氣力跺地,想要趨除惡靈時,那真是一種和大地相通的方式。「我震撼的已不只是他們向下跺的氣力,和西方舞蹈往上提氣的迥然不同而已。」
國立藝術學院舞蹈系系主任平珩指出:「他們有好幾代傳下來的歌,幾個簡單的肢體舞動。阿美族人卻可以手拉手,持續且高度投入的跳著,那樣源源不絕的動力,正是一個舞者一輩子所要追求的。」平珩在三年前做過宜灣阿美族的舞譜記錄,之後更帶領學生到部落去學習。

少了生活和大海,九族文化村中的雅美木船,只能沈默的被展示著。(鄭元慶攝)(鄭元慶攝)
會呼吸的藝術
「九族都沒有文字,除了口口相傳,他們文化無法用寫的,只能『活』出來,在藝術創作中展現」,卑南族的東吳大學哲學系教授孫大川表示。因此在面對一場台灣山地藝術表演,閱讀一篇山地散文或小說,除了欣賞還更可有文化接觸的期待。
「當你看到他們的作品,為何要刻蛇?為何刻人頭?看起來怪怪的,只要去追問,怪怪的背後,就有他們的文化」,屏東師範學院初等教育系副教授高業榮表示。
在拓拔斯的小說「伊布的耳朵」,小伊布的家族在打獵時,誤殺了另一家族的狗,族人們要大家守密,小伊布卻告訴了外人,因此耳朵被割。在我們看來這實在不合情理,只不過為了一條狗,為何會對個小孩施以如此嚴厲的處分?那是因為我們不了解狗對獵人的重要,可能會引起的衝突。而在山胞的社會中,家族關係嚴密,自有一套的倫理、律法,無法以平地文化的是非觀念來評判。然而透過這些藝術,卻可見他們的想法、社會結構、生活哲理,也就是文化。

將源於祭典的山地樂舞搬上舞台,若未深入其文化體系,很容易流於觀光的形式,甚至產生扭曲。(邱瑞金攝)(邱瑞金攝)
一張入山證
然而藝術創作或表演在文化的呈現上,有其侷限。
「我贊成表演、展覽,但那不過是個廣告,告訴你有這麼一群人,這樣一種文化,如果你真有心,上山來吧!」歐敏強調。
在屏東縣三地門大社村的一場排灣族婚禮上,老人們齊聚新人家中,一首接著一首吟唱古調,從排灣族人的由來,各頭目英勇事跡,到對新娘的祝福。由一人領唱,大家跟著和,唱到「神賜給我們女兒,又讓她離開我們,是幸、是不幸?女兒走了,我就不希望她再回頭。」的時候,新娘和母親不禁相偎而泣。領唱人安慰地又唱起,「如果你捨不得女兒出嫁,那我們就把她變成嬰孩,再養大一次吧!」唱到半夜三點多,有的老人雖珍惜如此場面,卻忍不住打起瞌睡,他們又唱起「我的眼睛是怎麼了,老是起霧。我想把它吃了,比做甘糖。」
這樣真情流露的眼淚,族人間生動的即席創作,只怕是難以搬上少了真正新娘的舞台上。

(卜華志)
由平地到部落
「表演,不過是扇窗」,明立國表示。一場再忠實精緻的樂舞,一次轟動的雕刻展,也無法促成高山與平地深層的了解。
然而觀眾卻可藉著這扇窗讚美或驚豔,進而自己推門進去了解山地同胞,「有了了解,才有可能談尊重」,歐敏表示。
由點至面而登堂入室的例子時有所聞。
如藝術學院舞蹈系的學生在系主任平珩帶領下,原本只是去宜灣學跳舞,過程中接觸了阿美族的老師、長老,開始對他們產生了解與情感。學習結束後,一些學生也開始關注山地雛妓、酗酒等問題。
在好茶村,邱金士和他的平地好朋友王友邦,正為重建舊好茶而忙碌著。任職於台塑公司的王友邦,原本只是愛爬山,一次爬山途經部落時,接觸到山胞工藝品,深感興趣而開始往部落跑,進而結識了歐敏,跟著投入好茶部落的遷返工作。

陶壺、木雕、石雕、織繡、頭飾,各種山地藝術品背後,都包含一則神話、一種宇宙觀。(鄭元慶、卜華志攝)(鄭元慶、卜華志攝)
喚醒冬眠的心
這樣的「點火」,不只發生在漢人身上;許多早已遠離自身文化的族人,也在山地藝術被鄭重介紹給漢人後,重新肯定了自我的價值,甚至也加入創作行列。在花蓮奇美村,自從族人到國家戲劇院表演過「海的舞蹈」後,年輕人加入唱老歌,使得日漸不舉行的捕魚祭,又在部落中復活了。
「直到現在,奇美村人還常喜歡圍在一起,或請外人觀看前年表演的錄影帶」,明立國欣慰地表示。哈古會拾起雕刻刀,也是在看過一次山地藝術文化展之後,才興起了創作念頭。
住在台東漢化已深的卑南社區建和里,擁有頭目身分對哈古而言早就有名無實。在從事雕刻前,哈古曾種過橘子、鳳梨、菊花、甘蔗,卻都不成功。負債之下賣了一塊祖產,引來族人嘲笑:「怎麼頭目一代不如一代!」
夜裡苦悶得睡不著,童年記憶一一浮現,哈古拾起雕刻刀,一刀一刀雕鑿中,記錄下這些祖先流傳下來的故事,故事「說」出來了,心情也得到平穩,覺得自己這個頭目總算為族人做了一些事。

除了學術界嚴肅深奧的論文,近來不少山地作家也以文學作品來表現自己。(卜華志)
獵人精神
由於傳統文化的優美,目前所有的山地藝術創作者,幾乎都在回溯傳統文化,記錄昔日美好生活、傳統技藝。但這也令人疑惑,這樣山地與平地的對話,能讓平地人看到真實的山地文化嗎?抑或呈現的,只是一種遠離現實的理想國?
排灣族製壺者撒古流(許坤信)覺得,藝術傳達的不是山胞的表面生活,而是深層精神。像是獵人文化,「不是要大家以為我們現在仍拿著刀箭,終日在山林堨朝y物;而是透過表演讓大家了解獵人對長者的敬重,獵人和大自然間的公平競爭。」
而布農人的杵音,用意是在小米收成前,在地上樁打音樂,呼引鄰近族人同來分享;在現在小米已不太種了,然而藉著樂舞表演,呈現族人團結、分享的精神,這仍是值得山地同胞或現代人珍視的。
削足適履?
山地藝術初探主流文化的大舞台,難免惴惴不安;身旁相助或鼓勵的朋友,常會好心的給些建議。
「包括我自己,在初收到拓拔斯文章時,因為九族語法和中文不同,往往會覺得長句太多,詞句不順,便動起手來改寫」,編輯台灣山地叢書的民眾日報主筆吳錦發坦承。改完之後,文詞似乎順暢,「然而原本的力量也不見了。」
而另一篇「安魂之夜」,敘述一個家族接回子弟屍體後,一整晚大家討論著他的生前事,聊著部落的點點滴滴,祖先的故事……,話題已和死者全然無關。一位藝文界朋友看了之後對拓拔斯說,「主題不清楚。」他不知道,這原是布農人的一種風俗——用故事、笑話來安慰死者的靈魂,其中有深切的情感在內。
哈古在創作過程,也有好心的藝術學者建議他,作品要抽象一些才有力量;刀法要粗獷,才更見山地風味……。哈古不禁納悶:雕刻品代表我的心,怎麼不聽我的心聲,反叫我去做別人的心?
「所有發掘者、幫忙者都應小心,不要以漢人主流文化的本位去左右他們,才能跳過文化鴻溝,才可以有所『對話』」,高業榮提醒,別讓幫忙反變成扼殺的第一步。
問題是,既是藝術,就有高下。山地與平地文化背景如此迥異,彼此相對時我們要怎麼看這些藝術創作與文學作品?難道山地藝術就是那麼不可評斷的嗎?
一扇假窗?
「山地作品本身有好,也有不好;山地藝術的最大特色在於源於生活的生命力」,高業榮指出。他覺得傳統匠人的作品,可以肯定都是很好的東西。像是魯凱族的湯匙,創作按照不同需要,去找不同的材料,一點一點做出自己喜歡的樣子,雖然每一支都沒有什麼圖樣,卻都各有風味。比較令人擔心的,是新一代的創作,既沒有生活上歷練,也沒探索先人創作的精神,只是照著樣子模仿,在市場的考慮下,加了繁複花紋,大量製作。「外表是精美了,本質卻是空洞而粗糙」,就如一些觀光區舞蹈秀一樣,「我不知道這些作品為何受重視、被欣賞。」高業榮說。
「哈古的作品,儘管技巧上有些瑕疵,但是看過卻令人無法忘記」,雄獅藝廊副理林慧貞表示,哈古不是只抄襲舊圖騰,即使是神話也都是自他記憶中反覆沉澱,重新表現出來的,所以有感人力量。
點一盞燈,給上山的人
站在文化人類學的觀點上,尊重異質文化,包容多樣,才能使文化不斷演進。
「河流堛漯i瀾、野草的花汁,駒子的汗水,和人的汗珠是一樣的,我們同屬一個類族……大氣對我們何等珍貴,它的呼吸賜給我們一切生命;風的吹動,給我們的祖父第一聲哭號和最後一聲太息。風的吹動還要給我們子子孫孫生命的呼吸……。」這是一百五十年前,美國印第安西雅圖酋長答覆美國政府要收購西北土地的談話。至今仍時時被人傳誦,視為生態的先趨。
台灣三分之二土地是山,四面環海,多年來我們如此粗魯的對待土地、大海。山對我們是沉默的,九族同胞卻為他譜出聲音,人與大自然就這麼千年密談著。就保護生態的觀點來看,他們比我們更懂如何與這塊土地共存。
你聽泰雅族的打獵歌:
「我們要去打獵,快去收集各種種子吧!下雨了,草長出來了,鳥也飛來,野兔築巢,嗨!我們去打獵吧!」
然而,不論高山或平地,文化都面臨現代化各種衝擊,他們的問題,也是我們問題的一部分。
「改變一如黑夜,終究會來,我們不要去否定黑夜,且準備好一盞燈,把黑夜照亮」,卑南族的孫大川表示。期望每一件自山上而來的雕刻品、一場樂舞,都是一盞燈火,讓我們有機會看看彼此,並沿著燈火,拾步到部落,談個徹夜,一起等待天明。
〔圖片說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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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舞者以原音唱出山籟,開啟都市到部落的一扇窗。(張良綱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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透過一項展覽,高山原始的臉譜和平地稚嫩的孩子,可以有什麼對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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即使在部落,山地文化也不可避免地急速流失。魯凱知青歐敏正向耆老追記族譜,並計畫帶老人遷回舊好茶村。
P.85
在山地同胞詩歌朗誦會上,雅美族詩人夏曼.藍波安用風平浪靜的雅美語朗誦自己的詩。
P.86
身為有名無實的卑南族六十九代頭目哈古,以刀刻出祖先傳說及生活文化,也重拾頭目尊嚴。
P.87
少了生活和大海,九族文化村中的雅美木船,只能沈默的被展示著。(鄭元慶攝)
P.87
將源於祭典的山地樂舞搬上舞台,若未深入其文化體系,很容易流於觀光的形式,甚至產生扭曲。(邱瑞金攝)
P.88、89
陶壺、木雕、石雕、織繡、頭飾,各種山地藝術品背後,都包含一則神話、一種宇宙觀。(鄭元慶、卜華志攝)
P.89
除了學術界嚴肅深奧的論文,近來不少山地作家也以文學作品來表現自己。
P.90
生動活潑、質樸自然的力大古作品,大多都被平地商人搜購,僅剩少許作品留在好茶村。
P.90
大南魯凱族豐年祭的成年禮中,長老以樹葉為青年趨除腳上惡靈。(鄭元慶攝)
P.92
手拉手,唱著幾代祖先傳下來的歌,宜灣阿美族人在豐年祭上,可以持續地跳上好幾天,令學院派舞者欣羨不已。(鄭元慶攝)
P.94
在大社排灣族婚禮上,老人們在子夜過後,齊聚新人家中,吟唱古調。這樣深刻動人的文化,無法上舞台表演的。
P.95
在高山與平地的交錯後,漢民族與山地同胞是否將可互相認識而尊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