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在杭州,他穿梭巷弄,終於找到了唐伯虎的故居。使之屏息語塞的不是歷史建築的震懾,而是一堆斷痕猶新的瓦礫殘碑。路人說,這房子一個月前拆了,——既不知原因,語氣中也不覺這有任何不妥。
西湖南濱,弘一法師出家的虎跑寺依然深蟄湖山一角。穿過花木幽深的禪房,他邁上大殿石級,卻驚見空盪盪的寶殿堣ㄕ沒有十丈高佛的蹤影,卻成了生意清淡的茶座。
甫由大陸探親歸來的中原大學建築系副教授王鎮華形容當地許多古建築「不是零落殘存,就是空間錯用」。大雄寶殿設茶座,祠堂裡養牛、熬油,文徵明手植紫藤堆滿桌椅……。
就在一次次的錯亂和悵然中,這位建築學者跨過表相的凋零,仍尋得傳統建築文化中,那些摧之不去的精神架構——皖南黃山餘脈下的唐模村便是一例。
王鎮華和哥哥的第一站,原是同在歙縣西北、以巍峨的七座石牌坊聞名的棠樾村。
車抵歙縣東向的冷水鋪,他們才聽說中共「國家副主席」李先念的太太,帶了一批「政協委員」來參觀牌樓,順便開會,一般遊客因此不得其門而入。兩人於是轉往鄰村唐模。

安徽歙縣唐模村示意圖。(王鎮華 文.王家鳳)
長亭古道,離情依依
九月初,是穿著夾衣的秋天;剛下過一場雨,黃泥路上滿是大大小小的水窪子。
一彎清溪引路,才到村外路口,他們就急著棄車安步;因為眼前展開的,不只是連天碧草,還有蔭鬱古木下一方兩層重簷歇山頂的古雅長亭。
人生本是離別多、歡會少,王鎮華表示,「離家」在交通不便的古人來說,尤其是件大事。鄉親珍惜離情,於是有長亭更短亭的長程相送,讓離人慢慢抒發離愁別緒。
長亭左邊,是一條流水潺潺的小溪,溪伴路行,一路蜿蜒,穿過一個三間四柱三樓沖天柱石牌坊,才隱沒蔓草之下。
牌坊正面寫的是「聖朝都諫」,背面「同胞翰林」,其它柱間刻字,已難辨認。這是清代康熙年間,唐模村倆兄弟許承宣、許承家同登翰林的御賜牌坊。
石牌坊昂然矗立在村子大門口,既是村子的精神認同指標,也顯然是小村子足以傲人的告示。

長亭。(王鎮華 文.王家鳳)
全村同在畫中居
穿過牌坊,路向左彎,右邊豁然開朗。不遠處,有一泓潭水,上頭載著水榭,一條小堤通向石板小橋。
據說此地名為「檀干園」,又名「小西湖」。潭水原為荷塘,水榭名「花香洞裡天」,附近還有亭台樓閣、石橋假山,馳名遠近。相傳清初村內有家許姓富商,在蘇、浙、皖、贛,擁有卅六家當鋪,時稱卅六典。富商因老母想往西湖遊覽,苦於交通不便,索性在家鄉修築樓亭,模擬西湖風景,供母娛老。
原本花園湖心,有一「鏡亭」,亭外長聯是:「喜桃露春濃,荷雲夏淨,桂風秋馥,梅雪冬妍,地僻歷俱忘,四序且憑花事告。」「看紫霞西聳,飛瀑東橫,天馬南馳,靈金北倚,山深人不覺,全村同在畫中居。」可見當時勝景。附近還有「魁星樓」、「文昌閣」,又稱「許氏文會館」,取以文會友之意。可惜如今只剩蔓草掩徑,滿目荒蕪。
可以想見,由於古代徽州在秦時便設縣治,歷史悠久。歙縣人外出經商者眾,明代以後商業日益發展,經濟力量雄厚,文風亦隨之繁衍。經商致富者,於是紛紛回鄉修建亭台樓榭,既造福鄉里,也光耀鄉梓,唐模檀干園即是一例。

石牌坊。(王鎮華 文.王家鳳)
宗族祠堂,上通王道
由水榭前眺,白牆灰瓦的村子已遙遙在望。不過,進村口前,還有一幢中國村莊不可缺少的地標——全村宗族祠堂。
這可說是全村最重要的地方,王鎮華解釋,中國人祭祖的觀念和祖先崇拜是兩回事,後者來自血緣崇拜或恐懼心理,前者則是王道思想化民成俗的表現。他表示,中國人講究家族親情,擴而大之,澤及同姓同宗(同一祠堂);再往外推,則有共同尊尚的賢能聖者;由此上通王道,天地人三者合一。
於是,從大的層面來看,一個小我在祠堂堜白了自己在天地間的位置;落實來說,人生可追求的東西很多,什麼又是全宗族共同認可的價值觀?
答案顯然就在路口溪畔,那沖天柱所說明的榮譽感。詩禮傳家、才德具備,這是連皇帝也要透過石牌坊來肯定的榮耀。如果人生是一場競賽,咱們比什麼?不比名錶、不比華車,而是比榮耀鄉里的聖賢——有本事就像鄰村棠樾那樣掙下七座大牌坊,叫人稱說地靈人傑,子孫受蔭。
牌坊、水榭、祠堂,三者朗朗闊闊地構築了整個村子的精神空間,只可惜這座七開間的許姓祠堂,早已樑棟蒙塵,分別攔成了「牛棚」,其旁家塾,也已頹壞。只見前埕草地上,水牛舐犢情深,彷彿反倒繼承了人類文明的精髓。

水榭。(王鎮華 文.王家鳳)
廊橋疊瀑,翼然添景
再沿溪下,兩條石板路夾溪前行,溪畔漫生各色野花,盡頭是一座五開間廊橋,橋兩端且各有拱門。穿廊而入,就是村民真正的生活空間了。
在橋樑上加構廊屋,根據三○年代建築學者劉敦楨的推斷,早在西漢以前、春秋戰國之際就有了。宋代畫家李嵩的水殿納涼圖裡,就有一座描繪詳盡的三間廊橋。
這樣的設計,在結構上可以維護橋木、鞏固橋墩;在功能上,又像亭閣水榭,既可為過往旅人遮風避雨,又可容文人墨客飲宴酬酢;何況廊屋翼然水上,本身亦成一景,為小村入口增添了動人的意象。
溪過廊橋後,形成一寬面疊瀑。這個小小的設計至少有兩層功能,其一淨水止湍,以方便沿岸洗衣、用水;其二賞目悅耳,讓旅人可聽瀑橋上。它更巧妙地輔助廊橋,為村口隔出了精神與實用的空間節奏。
穿過拱門,溪仍居中迆邐,兩岸房屋也隨次曲折。右邊近廊橋處的屋前,還建有跨街敞廊,臨水則設鵝頸椅,可供過往村民旅人暫歇、閒聊、通通裡外消息。敞廊裡的舖面,有食品、理髮、飯館、百貨、布店……五業雜陳,有的門口還貼者「電視放映處」,顯然是個社區中心。

由水榭遠望村莊,一片稻色青青,灰瓦白牆的民居散佈其間。(王鎮華 文.王家鳳)
「大自然的歌手」
由此而下,溪上每隔數十步,有小橋橫跨兩岸,直到北面村口。
很顯然,貫穿南北的小溪,是整個村子的主題,因此一般人管唐模叫「水街村」。如今溪水雖嫌混濁,村民似乎仍然洗衣濯物,相與共存。
雨後的石板路,濕漉漉地閃亮;雞犬漫走,兩岸古雅的老屋,還危危顫顫地撐持者幾已剝落殆盡的人文面貌;廓橋正面腰牆上了條白漆,其上殘留著腿色的口號標語,卻又被晾竿上的衣物遮去大半。
此情此境,不知該惋惜文物殘敗,還是要慶幸正因為幾十年不曾建設,才保存了這整個充滿傳統文化精神、意象的唐模小村。
這樣一個動人的小村莊,我們不知道它因何得名,也不明白是否與模仿唐制有關,只知道徽州歙縣一帶的縣城、村落,遺留了不少的明、清建築。
沒有現代大師的規畫,也沒有尾隨世界潮流的嚇人理論,數百年前不知名的中國建築師(匠人?)理所當然地妥貼安排了村子的入口、精神空間、社交空間,和生活動線。無怪乎一位前輩建築學者形容古代匠人是「民間大自然的歌手」。他們深深瞭解自然、浸淫文化,再以豐富的心靈創造出如此與自然和諧又具人文莊嚴的傑作。

許氏祠堂曾經規模龐大,如今僅存建築,也淪為牛棚。(王鎮華 文.王家鳳)
除了名牌,我們認同什麼?
「我們成了沒有故事的一代」,祖籍安徽、生於鎮江,在台灣成長、受教育的王鎮華感慨地說,一個好的環境規畫,能產生「具體獨特」的生活經驗,而這些記憶中深植的家園故事,就是每個人認同、歸屬的根源。
公寓樓梯間狹路相逢的尷尬,雖然隨著大廈中庭花園的觀念而有改變的趨勢,媒體上也有人預言,祖先供桌有重新流行的跡象;但中庭花園的幾張涼椅和游泳池,或新潮客廳堛漕悎鉒咻魽A真能解決價值認同、心靈歸屬的問題嗎?
「我們當然不能說這一代中國人沒有歸屬,可惜人們歸屬的多半不是政治的口號,就是商業的名牌認同,兩者同樣造成文化短路」,王鎮華表示。
令人遺憾的是,清末以來,中國人總覺得舊傳統阻礙了現代化,於是戰火摧殘之、學人嫌棄之,最後竟成政治鬥爭的犧牲品,文革期間,傳統文化終於被砸得面目全非。
「老東西全砸了,但我們又得著了什麼?」王鎮華指出,大陸開放以後,湧進成千上萬的觀光客,他們想看什麼?看破壞以後,「面貌一新」的「新中國」嗎?顯然不是。吸引他們的仍是殘存的文物傳統啊!睹物思舊,他們感懷的也不是破敗,而是殘存文物裡依舊昂飽滿的虔誠心意。

廊橋兩邊拱門,是村子真正的「家門」。(王鎮華 文.王家鳳)
期待一個桃花源
時至今日,彼岸年輕人又急著呼籲徹底丟掉「舊包袱」,而以「四小龍」為指標。這種略顯急躁卻不失真摯的心情,雖然不難領會,卻令人更加心焦。——別忘了躋身「四小龍」的台灣,在享受經濟繁榮的同時,也像西方工業國家一樣,正在付出環境汙染、文化庸俗的代價。
我們可不可能期待這樣一個桃花源?——新興的工業區設在村外適當的距離;村子裡長亭翼翼、溪水潺潺,祠堂依舊薪火相傳、門前流水清新可戲(泰晤士河不也曾經「死」過?)。
白牆灰瓦的明清建築,屋垣再度亮麗工整、屋內家電俱全(歐洲不是作得很好?)、親情依舊濃郁。
傳統與現代之間,難道沒有相容的餘地?唐模歸來,王鎮華做了這樣的結論——地球上沒有一個拋棄了傳統而現代化成功的國家。現代化初階無不需要傳統觀念與士紳的轉化助力;現代化後期更需要真正傳統文化權威(判準在「心悅誠服」而非「力量折服」)的引導或互動。我們痛心傳統文化——有形文物與無形理念——的遭受破壞,我們也慶幸它仍然赤裸屹立於瓦礫中,等待著子孫的擁抱與善用。

小橋、流水、人家、唐模因此又稱「水街村。(王鎮華 文.王家鳳)

敞廊裏臨水設鵝頸椅,村民歇憩談天。(王鎮華 文.王家鳳)

臨水敞廊是村子的「社交中心」,電視放映處的紙條清晰可辨。(王鎮華 文.王家鳳)

折回往村外的路,中午時分,仍有臨溪浣衣的婦人。(王鎮華 文.王家鳳)

牌坊的裏面,寫的是「同胞翰林」。(王鎮華 文.王家鳳)

傳統與現代之間,難道沒有相容的餘地。(王鎮華 文.王家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