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廿四屆金馬獎,已在星光熠熠、喧騰繽紛中落幕。
今年六部入圍最佳劇情片的電影中,唯一一部「純正國片」——由王童執導的「稻草人」,竟然力克聲光炫人、製作精純的眾港片,勇奪最佳影片、最佳導演、最佳原著劇本三項大獎。
王童,這位新出爐的金獎導演,也就格外令人矚目了。
或許在一般影迷印象中,王童並不是耳熟能詳的「名導」,但提起美術設計及服裝設計,現任中影製片廠美術股長的王童,卻無疑是此行中的一把好手。
他曾在民國六十五年以「楓葉情」、七十二年以「天下第一」、及七十四年以「策馬入林」共得了四座最佳美術或服裝設計金馬獎,創下電影界少有人能企及的紀錄。
說戲時的王童,表情豐富,說服力強,和平日的訥訥大異其趣。(陳素貞攝)(陳素貞攝)
美術設計的「份內事」
民國五十四年,王童從藝專美術科畢業後,憑著一股對電影的熱愛,進入中影美術股,從最基層、最辛苦的工作做起。
雖然只是美術設計,王童卻似乎十分「多管閒事」。他不僅設計演員造型、製作佈景及道具、包辦宣傳海報,更「刻意觀察片場堛漱@切」。他研讀劇本,把每一個鏡頭的演員走位及台詞動作、攝影機角度、場景氣氛、甚至門窗位置,都印在腦中,隨時檢查色調是否協調、整體視覺效果是否符合導演要求……。
一切只是因為他認為,任何一個環結疏忽了,都可能使銀幕上的視覺效果打折扣。所以做為一名美術設計,片場中大大小小的事,沒有什麼不是「份內的事」。
「王童認真、肯學」,當時任職中影美術股長的輔仁大學應用美術系主任羅慧明說,「他的成功真是苦出來的!」
有一回,為了畫「天片」(電影中的高大佈景),原來有懼高症的王童壯起膽子,爬到廿幾呎高的竹梯上做畫,為節省時間,怕上下竹梯麻煩,王童還把幾個薄餅帶在身上,肚子餓了,就就著燈光烤餅吃。這樣七、八個鐘頭下來,「天片」大功告成,王童的的懼高症也不藥而癒了。
美術設計工作包羅甚廣。圖中的中影文化城古式街景及道具槍、盔甲、竹背心,都是王童為電影「策馬入林」精心設計的,他正手持道具說戲。(本刊資料照片)(本刊資料照片)
「跟戲」功夫下得深
此外,自稱平日「不喜歡讀書」的王童,為了設計一齣戲,可以不計時間、心力去蒐集資料、做研究工作。例如他擔任胡金銓導演的「天下第一」的美術、服裝設計時,為了考證戲堮c廷中的后妃服飾,以及桌、椅、床、甚至澡盆、床環等陳設,跟著胡導演看遍了故宮中珍藏的古畫、版畫、敦煌壁畫,以及唐史中的服飾記載。為的就是在凸顯角色個性之外,還能兼顧美感與史實。
「在片廠待久了,一般人難免偶爾偷懶推託。但王童不僅做好自己的工作,連不是美術組份內的事,也常搶著做。所以他看得多、學得多」,羅慧明說:「這種『跟戲』的工夫下得深了,對王童日後晉身導演自然大有助益。」
用心、用功地在電影這行走了漫長的十七年,民國七十年,王童終於繼李翰祥、胡金銓、白景瑞等由美術起家的導演前輩之後,開始獨當一面,執起導演筒。
從美術設計晉級導演,王童至今感念永昇公司負責人江日昇的慧眼提拔。他啟用當時還算「新人」的王童,執導改編自大陸「傷痕文學」名著的「假如我是真的」,在當時也算一項冒險。
可惜這座獎遲來了兩年……——王童在榮獲本屆金馬獎最佳導演時上台致詞。(李黎顏攝)(李黎顏攝)
處女作奠定基礎
「假」片描述一位出身勞工階級的大陸下放青年李小璋,因為女友懷孕,急於「上調」以便和女友成婚,於是冒充是中共「副總參謀長」李達的兒子,企圖利用特權走後門。
在騙局未揭穿前,無數共幹圍著李小璋逢迎獻媚,糗事連連。可惜事情很快拆穿了,李小璋被捕入獄後自殺。臨死前。他在牆上留下六個血字:「假如我是真的」!
這麼一部控訴共產制度特權橫行、使人性扭曲的「政策片」,在王童平實的處理下,一點也不見口號高調或善惡二分法。相反的,片中每一種行為與心態,都可以從人性中找到解釋,充分顯示出導演懷抱的寬容胸懷。
影評人黃建業就指出,這部片子雖描繪人性中的缺憾,但「都企圖把這些人性缺憾放置在更大的政治、社會問題上」,而給予客觀的、深一層的整體觀照。
「假如我是真的」榮獲民國七十年金馬獎最佳影片,而王童初試啼聲、一鳴驚人,為日後導演工作奠下了穩固基礎。
尤其重要的,「假」片也樹立了王童作品的重要風格。
其後王童所拍的片子,不管是另一部「傷痕文學」——大陸作家白樺所著的「苦戀」、或黃春明描寫妓女生活的鄉土小說「看海的日子」改編的同名電影,或「寫實武俠」——「策馬入林」,乃至於今年的「稻草人」,影評人幾乎都給予「平實、誠懇」、「不落入僵化教條」、「剖析人性而又賦予關懷和寬容」、「超越劇中人的小悲小歡而能觀照全局」……的評語。
「炸彈要爆炸了,大家快趴下!!——電影「稻草人」一景。(王童提供)(王童提供)
不重理論重感覺
問到王童自己,他卻訥訥說不出他的創作企圖或任何電影理論。他表示:「我喜歡描寫人的辛酸苦難、卻又流露人性尊嚴的故事。然後只是透過電影,盡可能把它平實客觀地表現出來。」
當然,王童也欽佩某些「新銳」導演,特別推崇侯孝賢能將電影化為傳達個人理念的工具,而樹立獨特的風格。但王童表示,自己對電影並沒有這麼「強」的企圖,也不習慣用銳利、理性去看事情。
由於他的作品大多數以卑微的中下階層為題材,有些影評人於是把他歸類為「關懷小人物的鄉土導演」;王童對這個說法蹙眉沈思了半天才點頭說:「大概是吧!」
這就是王童。一個時時刻刻留意環境變化,「以生活為師」,並且用懇切和關懷去對待周遭的人,有機會時,再把他們的辛酸和堅毅表現出來;這一切都在極其自然的狀態下進行,他從未「自覺」自己關懷的對象是屬於任何特定類型。
王童畫如其人,都透著淡淡的寧靜孤寂。(陳素貞攝)(陳素貞攝)
「非常中國」的人
也和他的人一樣,王童的電影都有一種特別感人的力量——一種「非常中國」的、充滿「忠恕」與「孝道」的精神。
例如「稻草人」中,陳阿發和陳闊嘴兩兄弟因為時局不安,生活艱困。這時卻傳來亡父託夢,說墳上沒有大樹遮蔭,熱得不得安身,要兩兄弟想辦法。兩兄弟埋怨亡父不知體諒,氣憤憤地說:「那堨h找大樹?草長得快點就不熱了!」
可是當無知的孩子們為了想讓草長快點而在墳上撒尿時,兄弟倆又痛責孩子們的不敬祖先。
王童的弟弟、中國電視公司導播王中強特別欣賞這一場「不講孝道卻又孝思自然流露」的戲。他並且把王童「非常中國」的一面,歸功於從小的家庭教育。
王童的外祖父是前清翰林,也是位畫家,傳統文化素養很深;王童的母親——一位受過大學教育而後將全副心力放在十二個兒女身上的女子,則在文學、繪畫方面對王童啟迪很大;另一方面,王童的父親是位處世嚴謹的高級將領,對兒女在傳統道德與民族氣節上要求嚴格。這些因素,對王童的個性及作風影響甚大,也反映在他的作品中。
有優點,也有侷限
當然,早年的王童,在選擇機會不多,或礙於人情、「趕鴨子上架」的情況下,也拍過幾部口碑和票房都不甚成功的電影,像純商業喜劇「百分滿點」和「窗口的月亮不准看」。
影評人蔡國榮針對這點認為,王童的嚴謹、誠懇,是一種優點;但也正因如此,王童不像某些慣用嘲諷、不在乎的眼光去看世界的導演那樣「揮灑自如」。
「如果劇本本身內容深刻、結構完整,王童可以拍出其中最震撼人的精髓」,蔡國榮說,「但如果劇本不夠好,或是風格不適合王童,則以王童的一絲不苟、忠於原著,可能吃力不討好。」
作品如其人
王童另一種和電影圈略顯格格不入的個性,則是他的不善於推銷自己、不善於爭取權益。而北方男兒的耿直秉性,也使他不屑用迂迴逢迎或精美包裝去贏取好感。
因此,從「假如我是真的」開始,接下來的「苦戀」、「看海的日子」、「策馬入林」,以及「稻草人」,王童執導的電影年年入圍金馬獎最佳影片。以短短七年、八部作品的執導經歷來看,這份成績足以自豪。但事實上,王童在一般觀眾的印象中,知名度並不高。
獨來獨往、不會製造新聞、不習慣在公眾場合發表意見,再加上「作品如其人」,王童的作品沒有大堆頭明星或炫人的聲色,所以他始終不曾成為媒體獵取的焦點。
正如王童的好友、「稻草人」的編劇王小棣所說:「不管是王童的人或作品,都要細細品味,才能體會其中真醇。」
一段辛酸事
王童重義氣、重感情,尤其顧家,當三年前,他的妻子顧昭世證實罹患癌症後,整整一年,王童辭卻拍片雜務,專心照顧她。顧昭世逝世後,王童消沈了很久,整個人瘦了九公斤,視力也因睡不好而大受損傷。
王童至今回憶起那段錐心的日子,仍不免低迴良久。對他來說,失去顧昭世,不僅是失去一位妻子、一位藝術上的伙伴,更是失去一份足以支撐生命的愛。
顧昭世是王童在藝專時的同班同學,從青青澀澀、對前途一片茫然的年紀開始,兩人的生命就緊緊相依存著。
王童憶起民國六十年,他在畫家劉國松推薦下,去夏威夷研究舞台設計,顧昭世也正好有機會赴西班牙進修服裝設計,夫妻倆小別一年多,再在紐約會合。
當時身上盤纏用盡,連回台灣的旅費都沒著落,於是倆人在格林威治村擺地攤賣水墨畫、逃警察。後來好不容易弄到兩張回台灣的免費船票;船至橫濱,王童因水土不服大吐一場,一切都賴顧昭世悉心照顧。
回到台灣,夫妻倆又從一無所有中重新開始,自己搭建了一個簡單而溫馨的小屋,把地板、窗戶都漆成綠色;然後,在兼顧藝術生命與家庭生活的原則下,這對結褵已七年的夫妻,終於決定生一個、也是唯一一個愛情結晶,於是有了兒子磊磊……。
這些雖苦卻充滿幸福的塵封往事,在顧昭世走後,都成了王童聊以自慰的珍貴止痛劑。在兩年多的消沈日子中,也是由於顧昭世往日的叮嚀,要王童堅持對電影的愛好,不要輕易放棄;再加上好友王小棣、小野、吳念真等人的鼓勵安慰,才使王童逐漸撫平創痛,重新站起來。
三個靈感編成「稻草人」
「稻草人」就是王童「東山再起」後的第一部電影。
這部電影的構想源起甚早。五年前的一個陰雨天,王童開車行經基隆暖暖區,忽然瞥見一個五十多歲的礦工在濛濛細雨中大聲喊著沒人聽得懂的話。
王童忍不住調轉車頭再去看他。這時,酷似日本軍帽的礦工帽給了王童奇異的聯想,他把他幻想成一個歷經滄桑的日本人,一個擺錯了時空的「日本兵」,並且為他編織了一段故事。
王童同時回想起在藝專時,看過安東尼昆主演的「逃亡廿五小時」。片中敘述第二次世界大戰中,一個東歐小國中淳樸懵懂的農夫被徵召當兵,不久就被德軍俘虜。而德國人見他體格壯碩,硬將他歸類為「優秀的日耳曼種」,強迫他上戰場替德國效命,和自己的同胞兵刃相向。這個故事的荒謬、無奈、反諷,曾令年輕時的王童深深悸動。
「稻草人」的另一個靈感則來自當時風靡台灣的嘲謔鬧劇「上帝也瘋狂」——描寫一個可樂瓶子掉在非洲土人部落而引發的種種趣事。
王童將這幾個引子串連起來,轉化成以日據時代為背景,台胞在殖民地統治國與祖國間不知如何認同的窘境;再以徵兵為經、從天而降的炸彈為緯,羅織成一個完整的架構,成了日後的「稻草人」。
以一個「外省人」來詮釋台灣同胞的歷程與心態,王童認為自己已在這個島上生活了幾十年,應該不會有什麼隔閡偏差。但為求真求實,他還是在遊經日本時,找了許多日據時代台胞的生活記載及圖片,也翻遍了中央圖書館的史料,還研讀多位早期鄉土作家的作品。
雛型雖完成,但由於題材特殊,找不到投資者,而後又逢顧昭世生病,「稻草人」一擱就是五年。直到今年夏季正式開拍時,投資的中影公司及王童本人還不敢寄望太高。
得獎心情不堪問
沒想到,短短兩個多月的拍製、新台幣九百萬元的超低預算,在王童悉心經營下,嘲謔反諷中仍然把持住溫馨誠摯的精髓,竟一舉贏得金馬獎三項大獎。叫好之外,這部電影還叫座,上片三周,票房收入突破三千兩百萬元。
王童贏得了生平第一座最佳導演獎,但正如他在頒獎典禮上說的,他深深覺得這份獎遲來了兩年,沒來得及和妻子分享。因此,短暫的興奮過後,這份榮耀反倒觸動了他更大的傷痛和更深的孤寂感。
得獎後的王童,不想趁熱打知名度、也不急著接新片。如今他渴望的,只是去美國探望寄養在妻妹家的兒子,再敘一敘天倫、再喚回生命中的愛與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