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常中國」的人
也和他的人一樣,王童的電影都有一種特別感人的力量——一種「非常中國」的、充滿「忠恕」與「孝道」的精神。
例如「稻草人」中,陳阿發和陳闊嘴兩兄弟因為時局不安,生活艱困。這時卻傳來亡父託夢,說墳上沒有大樹遮蔭,熱得不得安身,要兩兄弟想辦法。兩兄弟埋怨亡父不知體諒,氣憤憤地說:「那堨h找大樹?草長得快點就不熱了!」
可是當無知的孩子們為了想讓草長快點而在墳上撒尿時,兄弟倆又痛責孩子們的不敬祖先。
王童的弟弟、中國電視公司導播王中強特別欣賞這一場「不講孝道卻又孝思自然流露」的戲。他並且把王童「非常中國」的一面,歸功於從小的家庭教育。
王童的外祖父是前清翰林,也是位畫家,傳統文化素養很深;王童的母親——一位受過大學教育而後將全副心力放在十二個兒女身上的女子,則在文學、繪畫方面對王童啟迪很大;另一方面,王童的父親是位處世嚴謹的高級將領,對兒女在傳統道德與民族氣節上要求嚴格。這些因素,對王童的個性及作風影響甚大,也反映在他的作品中。
有優點,也有侷限
當然,早年的王童,在選擇機會不多,或礙於人情、「趕鴨子上架」的情況下,也拍過幾部口碑和票房都不甚成功的電影,像純商業喜劇「百分滿點」和「窗口的月亮不准看」。
影評人蔡國榮針對這點認為,王童的嚴謹、誠懇,是一種優點;但也正因如此,王童不像某些慣用嘲諷、不在乎的眼光去看世界的導演那樣「揮灑自如」。
「如果劇本本身內容深刻、結構完整,王童可以拍出其中最震撼人的精髓」,蔡國榮說,「但如果劇本不夠好,或是風格不適合王童,則以王童的一絲不苟、忠於原著,可能吃力不討好。」
作品如其人
王童另一種和電影圈略顯格格不入的個性,則是他的不善於推銷自己、不善於爭取權益。而北方男兒的耿直秉性,也使他不屑用迂迴逢迎或精美包裝去贏取好感。
因此,從「假如我是真的」開始,接下來的「苦戀」、「看海的日子」、「策馬入林」,以及「稻草人」,王童執導的電影年年入圍金馬獎最佳影片。以短短七年、八部作品的執導經歷來看,這份成績足以自豪。但事實上,王童在一般觀眾的印象中,知名度並不高。
獨來獨往、不會製造新聞、不習慣在公眾場合發表意見,再加上「作品如其人」,王童的作品沒有大堆頭明星或炫人的聲色,所以他始終不曾成為媒體獵取的焦點。
正如王童的好友、「稻草人」的編劇王小棣所說:「不管是王童的人或作品,都要細細品味,才能體會其中真醇。」
一段辛酸事
王童重義氣、重感情,尤其顧家,當三年前,他的妻子顧昭世證實罹患癌症後,整整一年,王童辭卻拍片雜務,專心照顧她。顧昭世逝世後,王童消沈了很久,整個人瘦了九公斤,視力也因睡不好而大受損傷。
王童至今回憶起那段錐心的日子,仍不免低迴良久。對他來說,失去顧昭世,不僅是失去一位妻子、一位藝術上的伙伴,更是失去一份足以支撐生命的愛。
顧昭世是王童在藝專時的同班同學,從青青澀澀、對前途一片茫然的年紀開始,兩人的生命就緊緊相依存著。
王童憶起民國六十年,他在畫家劉國松推薦下,去夏威夷研究舞台設計,顧昭世也正好有機會赴西班牙進修服裝設計,夫妻倆小別一年多,再在紐約會合。
當時身上盤纏用盡,連回台灣的旅費都沒著落,於是倆人在格林威治村擺地攤賣水墨畫、逃警察。後來好不容易弄到兩張回台灣的免費船票;船至橫濱,王童因水土不服大吐一場,一切都賴顧昭世悉心照顧。
回到台灣,夫妻倆又從一無所有中重新開始,自己搭建了一個簡單而溫馨的小屋,把地板、窗戶都漆成綠色;然後,在兼顧藝術生命與家庭生活的原則下,這對結褵已七年的夫妻,終於決定生一個、也是唯一一個愛情結晶,於是有了兒子磊磊……。
這些雖苦卻充滿幸福的塵封往事,在顧昭世走後,都成了王童聊以自慰的珍貴止痛劑。在兩年多的消沈日子中,也是由於顧昭世往日的叮嚀,要王童堅持對電影的愛好,不要輕易放棄;再加上好友王小棣、小野、吳念真等人的鼓勵安慰,才使王童逐漸撫平創痛,重新站起來。
三個靈感編成「稻草人」
「稻草人」就是王童「東山再起」後的第一部電影。
這部電影的構想源起甚早。五年前的一個陰雨天,王童開車行經基隆暖暖區,忽然瞥見一個五十多歲的礦工在濛濛細雨中大聲喊著沒人聽得懂的話。
王童忍不住調轉車頭再去看他。這時,酷似日本軍帽的礦工帽給了王童奇異的聯想,他把他幻想成一個歷經滄桑的日本人,一個擺錯了時空的「日本兵」,並且為他編織了一段故事。
王童同時回想起在藝專時,看過安東尼昆主演的「逃亡廿五小時」。片中敘述第二次世界大戰中,一個東歐小國中淳樸懵懂的農夫被徵召當兵,不久就被德軍俘虜。而德國人見他體格壯碩,硬將他歸類為「優秀的日耳曼種」,強迫他上戰場替德國效命,和自己的同胞兵刃相向。這個故事的荒謬、無奈、反諷,曾令年輕時的王童深深悸動。
「稻草人」的另一個靈感則來自當時風靡台灣的嘲謔鬧劇「上帝也瘋狂」——描寫一個可樂瓶子掉在非洲土人部落而引發的種種趣事。
王童將這幾個引子串連起來,轉化成以日據時代為背景,台胞在殖民地統治國與祖國間不知如何認同的窘境;再以徵兵為經、從天而降的炸彈為緯,羅織成一個完整的架構,成了日後的「稻草人」。
以一個「外省人」來詮釋台灣同胞的歷程與心態,王童認為自己已在這個島上生活了幾十年,應該不會有什麼隔閡偏差。但為求真求實,他還是在遊經日本時,找了許多日據時代台胞的生活記載及圖片,也翻遍了中央圖書館的史料,還研讀多位早期鄉土作家的作品。
雛型雖完成,但由於題材特殊,找不到投資者,而後又逢顧昭世生病,「稻草人」一擱就是五年。直到今年夏季正式開拍時,投資的中影公司及王童本人還不敢寄望太高。
得獎心情不堪問
沒想到,短短兩個多月的拍製、新台幣九百萬元的超低預算,在王童悉心經營下,嘲謔反諷中仍然把持住溫馨誠摯的精髓,竟一舉贏得金馬獎三項大獎。叫好之外,這部電影還叫座,上片三周,票房收入突破三千兩百萬元。
王童贏得了生平第一座最佳導演獎,但正如他在頒獎典禮上說的,他深深覺得這份獎遲來了兩年,沒來得及和妻子分享。因此,短暫的興奮過後,這份榮耀反倒觸動了他更大的傷痛和更深的孤寂感。
得獎後的王童,不想趁熱打知名度、也不急著接新片。如今他渴望的,只是去美國探望寄養在妻妹家的兒子,再敘一敘天倫、再喚回生命中的愛與希望……
〔圖片說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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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童在家中。左櫃陳列的是歷年來獲頒的大小獎座。(鐘永和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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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戲時的王童,表情豐富,說服力強,和平日的訥訥大異其趣。(陳素貞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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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術設計工作包羅甚廣。圖中的中影文化城古式街景及道具槍、盔甲、竹背心,都是王童為電影「策馬入林」精心設計的,他正手持道具說戲。(本刊資料照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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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惜這座獎遲來了兩年……——王童在榮獲本屆金馬獎最佳導演時上台致詞。(李黎顏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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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炸彈要爆炸了,大家快趴下!!——電影「稻草人」一景。(王童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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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童畫如其人,都透著淡淡的寧靜孤寂。(陳素貞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