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年的梅雨季節一來臨,也就是月虹心情曲線跌坐水平的時刻。已經連續三個下午了,一過午飯後,她就扭開唱機,懶懶的窩在搖椅裡,有一搭沒一搭地胡思亂想,任音符兀自流散。
她這個人,身體雖是懨懨的,腦細胞的活動卻旺盛得很,總覺得有一百件事待做,一千種想法待突破,有時想得出神,理想國好像浮現眼前了,不禁得意的笑了起來,可惜,這一笑,倒是清醒的知道自己還呆坐著。
其實,她的理想國就是她的家,心裏頭天大的事在別人眼中也不過是個針眼罷了。諸如院子裏的花草該整理了;抽屜裏幾十盒幻燈片得分類了;大疊的學生作業;十數本到期待看的雜誌;兒子的球鞋小了;丈夫的西裝褲袋破了……可是,誰叫天老下雨呢?淅瀝瀝的雨聲聽進耳裏是很容易疲倦的。她望望窗前的石榴樹,透綠的葉子正滴下一粒粒小珍珠。
「太太,我可是真的沒衣服穿了。」一大早,丈夫把擱手帕、襪子的抽屜開得砰砰作響,衣櫃的門左一扇右一扇,推出推進。
「保證,今天一定洗!」她答得乾脆,眉頭卻皺起來。
下雨天,什麼事都可以勉強,就是洗衣服這一樁不對勁。她討厭潮濕,討厭碰水,譬如現在,椅背後鋪滿了報紙,一隻塑膠小紅盆擱在客廳門進口,滴達,滴達,時鐘一樣準,一樣有節奏,屋頂在漏!
住進這個老村子快十年了,當四周的建築物樓梯似的逐漸爬升,她就慶幸自己腳踏的仍是有泥有土的舊式平房,尤其到了夏季,種植在門前的鳳凰木,油加利,全都熱烈的撐展它們的姿顏,加上蟬鳴、鳥唱,誰不稱讚這個都市鄉村化的生活環境呢!
多數人看到的可能只是一個表面。不錯,鍾月虹有一個舒適雅緻的家,接受過招待的朋友也都一致誇獎這個家整理得窗明几淨,很有春天的況味。可是呀,他們並沒有在梅雨季節來拜訪,否則,一定會推翻原有印象的。
他們不能想像,這個家的女主人,前刻正拖著一件領口磨破的長睡衣,面有菜色的窩在搖椅裡,看著就像一個懶婦;他們也不能想像,原本鋪了地氈的客廳現在全換成了紙張,而一些漲飽了水的報紙高高的一落落靠牆角罰站。書房裡,雜誌丟得一地都是;臥室裡,太空被、毛巾被攤在床上;廚房裡,茶杯、碗筷,不知天高地厚的油著一張臉;當然,還有浴室堥漱@堆接近發霉程度的待洗衣物。
這一個原本可愛的家現在是暫時進入休眠狀態,一切的一切只因為梅雨季節來臨!一切的一切只因為住的房子會漏水。
天花板的水漬印一點點擴散,原本的乳黃色不但逐漸渲染成淺咖啡,還怪可笑的成了一個煎焦荷包蛋的圖案。月虹仰望著這碟荷包蛋邊緣凝聚的水珠,由小而大,由扁而圓,「達」一聲,落進小紅盆裡,「達」一聲落在厚厚的報紙堆裡,心裡煩透了。
去年夏季堛漱@場颱風已經讓他們吃了苦頭,不但客廳、書房、浴室都有災情,廚房的天花板更是嚴重的凸出一大片,偏偏那些死老鼠還窮興奮,在屋頂夾層堸l逐吱叫。
「老房子,早該翻修翻修了。」丈夫嘆口氣說。
「那來的錢?」做太太的雙手一攤。
「你少買幾幅畫、幾套原版唱片,不就成了?」
又來了。每次一談到修房子,夫妻倆又開始重複相同的話題,舊帳一本本的翻,到最後,問題沒有解決,各自招來一肚子悶氣。
三萬元,數目不算大,可是一筆拿出來也不少。修房子的老李算得很清楚,把屋頂那層老舊的油毛氈刮掉,規劃出排水坡度,然後粉石子,再把屋後那幾排舊瓦片統統換掉,三天,就可以大功告成。
不漏水的房子當然好住,何況,還可以停止兒子到處向同學「散佈謠言」:「我們家的房子好破啊!下雨天要撐著傘在裏面走!」
兒子的誇大宣傳,是從老師那裏聽來的,臉上雖掛著笑,自尊卻受了點損傷。
算了!還是把郵局的那筆私房錢提出來用吧!摺子裏的六萬元本來是想存到十萬元再拿出來亮相的。這個計畫已經秘密進行兩年,當然不給丈夫知道,他的丈夫一向不相信這個花錢如流水的太太會「存錢」,她非得爭口氣堵住他的嘴才甘心。
「那來那麼多錢?」丈夫聽說太太終於肯修房頂了,不禁瞪大了牛眼。女人一旦結了婚,訴窮變成她們唯一的嗜好,連吃一頓紅燒牛肉都會忙著在飯桌上發表聲明:一斤一百二十元。
「標會。會款由我負責,可以了吧?」月虹存心隱瞞實情。
「你負責?哈!那太好了!」不必出錢就可以解決漏水問題,豈有不好之理?做丈夫的管它錢從那裏來?
梅雨季節一過,月虹果然下了決心叫老李來修屋頂,想著不必再捧著塑膠盆倒漏水,心裡一陣暢快——乾脆,又找來住隔壁巷子的木匠師傅,把書房、廚房黴爛的天花板一一拆除重新換過。
「大手筆!怎麼?腦筋清楚啦?」做丈夫的從來也摸不清太太的經濟算盤,但有一點是錯不了的,她這個太太,一向該花的錢不花,不該花的亂花。
也不知道怎麼想的,星期天一大早上菜市場買菜,一個小時候後回來——
「我第一件事就是買鮮花,買完鮮花又去買吊盆——怕晚了叫人搶了去;然後逛了一下地攤,你看,好便宜,翻版『絲路之旅』、『唐詩之旅』、『三國志之旅』五本一共六百元!」好啦,手推車載滿了鮮花、盆裁和書本,那還有空放蔬菜魚肉?
「太太,中午請客,你要他們吃野菊花、啃書皮?」
「急什麼?再去一趟不就得了?」
施施然又出了門,臨行還不忘吩咐:「趕快把院子打掃乾淨,等我回來整理盆景!」
不用說,那頓午飯足足忙到中午一點才開得了席,嘖嘖,上桌一看,鮮蝦、螃蟹、清蒸魚、香菇、鮑魚、海參……
「太太,你中愛國獎券啦?」丈夫海吃了一頓,抹抹油嘴,有點不瞭解自己每天的便當為什總是蕃茄炒蛋、榨菜肉絲。
「這你就不懂了」,月虹振振有辭道:「幸福婚姻的秘訣就是精神品質的提昇,所以我樂意把大部分的時間、金錢,投資在家庭環境的美化和修心養性上。吃,是我認為生活中最缺乏意義的一件事,三餐溫飽,營養平均就可以了」,說著說著,又算起來了:「你知不知道今天這頓飯花了多少錢?光是那明蝦就花了三百元!這還不都是為了你的面子!」
「那我寧可實際一點,先把舊房子修好,再談室內佈置,先把自己肚子侍候好,再談大魚大肉請客!」
「俗氣,俗氣!」太太嗤之以鼻。
「虛榮,虛榮!」先生不屑一顧。
唉,真是道不同不相為謀。可是在男女平等的社會裡,太太也是獨立的一分子,干涉的結果,可想而知是換來一連串女權驕傲的告白:「我可沒用你半毛錢!」
搞不過,女人就是女人,簡直跟小學三年級小女生的口氣沒兩樣:「把我送給你的橡皮擦還我!不跟你玩了!」你要得罪了她,日子有得好受。
嚷了兩年的漏水屋頂,一旦整修完成,心裡倒落下了一塊石頭,但不管怎樣,荷包扁了是不爭的事實,做太太的心疼得很。她本來還想把錢存到一個數目到國外旅行呢!
「你年紀也不小了,應該為以後的日子打算,怎麼盡顧著玩?」
父母的看法是,存了錢,應該用來買新房子,出國旅行是富人家的休閒生活,現在大眾傳播那麼發達,看看電影、電視,不就知道世界是個什麼模樣了?
「那怎麼同?百聞不如一見。我這生最大的嚮往就是環遊世界。一個人,終其一生在一個小圈圈堨朝鉆磞b貧乏、可憐!」
「你呀,就是長不大!」她娘這麼說。
「對呀,阿公也說,媽媽最會亂花錢!」口沒遮攔的兒子又扯後腿了。
「小鬼,你懂個屁呀!」月虹惱羞成怒了。
「本來就是嘛!爸爸也說,每次你買回家的東西都沒有用,都堆在櫥子裡,爸爸還說,你買了好多漂亮衣服回家都偷偷藏在櫃子裡,都被他發現了!」
「都、都、都,那有『都』?是『有時候!』」月虹解釋道。
可是她那小名毛寶的兒子聽不懂。
「你再胡說八道,我就要打你囉!」這似乎是她唯一的殺手鐧。
可是兒子不怕:「你打我,我就一直哭,把你吵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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開源不成,節流是唯一持家之道,難道就這麼被人看扁不成?為了挽救自己胡亂花錢的罪名,月虹決定好好表現表現。
她決定自己粉刷門窗、牆壁。
「別跟我開這種玩笑。」丈夫首先反對。
「這樣可以省很多工錢!」她倒是興致勃勃。
「怎麼,家裏的門窗牆壁得罪你啦?幹嘛跟它們過不去?」
「你別打岔好不好,聽我說嘛!」
月虹的意思是:既然屋頂、天花板都翻新了,何不把這個家好好重新打理打理,乳黃色的木門窗褪色褪得舊兮兮的,泛潮的牆壁輕輕一碰就落下一大塊粉皮,看著實在不舒服,可是要叫工人整個油漆一次呢,估了價又是萬把台幣:「粉刷油漆這種事很簡單,難不倒我,還不就是拿著刷於塗顏色,手臂運動!」
「照你這種說法,白癡都會做囉!」
「好小子!你影射誰?」
「我怎麼敢!太太,只要到時候你別抓我公差就謝天謝地了!」
「哈,我就是這個意思。客廳、廚房歸你負責,浴室、餐廳歸我,很公平吧?這個家不是我一個人的。」
「我每天都要上班,那裏有時間?」丈夫攤攤手。
「周末!星期天!」月虹卻很興奮的說。
「我工作了一個禮拜還不夠累啊?你就讓我休息休息好不好?」
「嗯……客廳可以粉刷成淡黃色,浴室、餐廳可以用蘋果綠!」月虹充耳不聞,兀自盤算得高興:「對了!門窗統統用白色,又清爽,又乾淨!就這麼決定!」
「太太,何必嘛,這個家已經夠好的啦,何必勞師動眾!」丈夫一心想說服她,可是沒用,他只好抱著頭等待浩劫。
第二天學校沒課,月虹專程到路口的油漆土木工程行去採購工具、油漆、塑膠漆。
「你要自己粉刷?」老闆娘懷疑的盯著面前這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女人。
「好玩嘛,閒在家裏沒事,試試看。」她隨便找了一個藉口,內心卻充滿戰鬥的意志。然後,從大小刷子、鏟子、松香油、補牆用石粉、紅丹漆到長城牌油漆、得利乳膠漆,一一細心挑選。當然她也不忘帶著原本用來買菜的手推車,就像到超級市場購物,痛痛快快、結結實實來個滿載而歸!
一回到家,立刻挽起袖子,迫不及待的刷洗起鐵窗,用沙紙細細的把鐵鏽刮掉,一、二、三、四、五、六,一共有六扇鐵窗,當她刮到第四扇窗時,已經有點累了,便偷工減料的將第五、六扇鐵窗只意思意思了一下。
然後上紅丹漆。雖然是千遍一律的單調,但她卻儘量持著遊戲的心情。同時開了唱機選聽最愛的一首貝多芬第九交響曲。她有著悲壯的心緒,唉,為了這個家,她真是鞠躬盡瘁啊!從燒飯、洗衣、掃地、清理、帶孩子、處理各種繳費事項、家庭細瑣,無不全力以赴,現在,不但細活,連做粗活的本領都有了。她有著流淚的衝動,深深為自己的奉獻感到驕傲。
油漆鐵窗似乎不難,所以頭一天,她工作得滿順利,六個鐵窗的紅丹漆一一完成,等乾了,明天再上一道底漆,就可以正式漆成白色的了。
之所以偏愛白色,是因為她曾在許多外國電影、畫報上看見森林、濱海、山坡上建築的小木屋,大多是雪白雪白的。海浪、濤聲;天光、電影;美麗如夢,純潔如詩,真不知道自己何年何月能擁有那麼一棟,一生一世和心愛的人共渡悠閒歲月。要實現這個美夢,又是談何容易,但是,她至少可以擁有一棟門、窗都漆成白色的房屋!
第二天到學校,下了課後,她一反平日和同事東扯西扯的閒談興致,匆匆趕回家。她已經計畫好了,今天先得打好鐵窗底漆,然後粉刷餐廳和浴室。
浴室麻雀似地只有一坪半,三刷兩刷還不簡單?她調好蘋果綠,挽起小半桶膠漆,開始這偉大工程的第一刷。噯!太稀了,只見蘋果綠溜冰一樣迅速沿著牆面一路下滑,滑過了磁磚的臉,繼續分成四路前進。她一急,抓來一大把衛生紙按上牆面,動作過火了,小半桶蘋果綠統統倒了出來,她滑了一跤。那天,她穿著一件淺色花洋裝,正好染色。
調漆果然是一門學問,她換了一件舊襯衫,外罩圍裙,重新調整厚薄。這回好多了,她踏在抽水馬桶蓋上,哼著鄧麗君的豔紅小曲,融合了小媳婦與新女性的形象。
小姐時代,她可真是連針線都拿不穩的千金,父親只要她讀書、讀書、專心讀書,家事一律免學,母親不以為然,她卻樂得遵命。
結果呢,書沒讀好,未來家庭主婦的本領也一項不會。船到橋頭自然直,這是她偷懶的座右銘。本來嘛,每一個人都有事到臨頭的潛能,何必早費功夫?尤其是這種婆婆媽媽娘兒們的玩意,在這個科學昌明的時代,顯不出價值啦!
一個標準的現代婦女是與社會結合的,應該談吐清晰、腦筋伶俐、反應敏銳,是時麾的、也是明朗的,知識性兼具幽默趣味性,總而言之一句話,就是「形象突出」、「造型突出」。家庭主婦,噯,聽起來好像缺少了一點什麼勁。好像還有點「無知」「落伍」的感覺。啊,罪過,罪過,其實沒這麼嚴重,可是無論如何,「家庭主婦」這四個字給人的感覺是太不積極、太不夠看了!
於是月虹踏出校門以後,步上所有知識婦女的後塵,一如楊喚的詩:我是忙碌的我是忙碌的我忙於搖醒火把我忙於雕塑自己我忙於擂動行進的鼓鈸我忙於吹響迎春的蘆笛我忙於拍發幸福的預報我忙於採訪真理的消息我忙於把生命的樹移植於戰鬥的叢林我忙於把發酵的血釀成愛的汁液!
在工作上,她是一名盡忠職守的女秘書,舉凡老闆交代下來的公事,無論大大小小,一律安排得妥妥當當,可是,也由於她的能幹、體貼,使光棍老闆產生了錯覺,幾乎愛上了她!
這是誤會,一個嚴重的誤會。這個年輕純潔小女子心目中的白馬王子,斷然不會是個禿頂凸腹的老驢。
她對自己的工作能力仍有自信,但對一個女人在社會上扮演的角色開始產生懷疑。剛毅能幹的女人通常會讓男人恨女人嫉,柔弱寡斷的女人通常會讓男人欺女人譏,恰如其分的理性與感性兼具呢?後果卻是前兩者加起來的總和!
對一個女人而言,一分平穩安和較不具競爭性的工作是很適合的。月虹的雄心壯志受了一點折損,只因為那個臭頭老驢說了一句真心話:「女孩年紀大了,總歸要嫁人,嫁一個愛你的人總比你嫁給一份高薪工作有價值得多!」
憑她的才能,她換了一個工作,在一所公立中學教國文。這不是什麼難事,她可以從頭倒尾、一句不差的把「長恨歌」背誦一遍,她知道學生喜歡什麼。
可是她不知道自己究竟愛不愛趙一中。一中是同校的英文老師,台大外文系畢業,剛服完兵役。在一次同事郊遊中,他彈著吉他表演了一首英文歌。
這令月虹很驚奇,這個趙一中一向是沉默寡言、中規中矩的,她一直把他當做嚴肅的小老頭。但是自彈自唱的此刻,這個人鏡片後的眼神驀地憂鬱浪漫起來了,他的歌聲,嗯,居然低沉有韻味,而且,他為什麼總是有意無意的朝著她的方向微笑呢?
他在唱什麼?她的英文很糟,只聽懂幾個love、love。然後她勉強可以譯成中文的部分是:來吧,來吧,來到我身旁,依山偎海——來,我來到你身旁,你是山,你是海……依偎著你,我知道這不是夢,這是現在。於是她得意的笑起來,覺得自己果然有點文采。
自從她嫁給趙一中,再也不曾聽他唱過歌。
「那是追傻瓜用的伎倆!」他反而取笑她了。
「唱一個嘛,唱一個嘛!」心情好的時候,她總是搬出蒙塵的吉他,要求他像一個唐璜。
「𡂿,𡂿,𡂿,」,他歪七扭八的唱了起來:「一隻青蛙一條腿,兩隻青蛙兩條腿」,大嘴巴故意一歪一歪的。
「討厭!可惡!」她怒極而笑!
難道這就是婚姻?人們口中的絢爛歸於平淡?
然後有了孩子。往事不堪回味呀!孩子初生那幾年她真正做到了「忘了我是誰」。白天,丈夫上班,她辭去工作在家做純主婦,帶孩子、做家事,雖然無甚出息,卻一樣忙碌、煩累。光是一個孩子,就讓她覺得負擔沉重,上一代的父母教育子女單純多了,不像現代,處在大眾傳播發達與工商業社會轉型期間,面臨的是一場價值紊亂的混戰,她的兒子,速食麵一般的過度膨脹,早熟得令人招架不住。
起碼得薰陶他一些電視綜藝節目以外的文化氣質吧?她記得很清楚,兒子三歲開始教他讀詩:「春眠不覺曉,處處聞啼鳥,下一句?」
兒子的黑眼珠溜溜轉,想不出來。
「什麼風雨聲?」她耐著性子提示。
「夜來香,我為你歌唱!」兒子高興的想起來了!
兒子逐漸長大,她也逐漸向這個怪異的時代妥協了,丈夫仍是安心當他的英文老師,只不過,和她一樣,眼角多了幾尾皺紋。
她覺得人生有點乏味,才三十四歲,是誰扼殺了她原有美好的靈性和才情?太不甘心,她要重新活過,拾回婚前積極奮發的雄心。
託了重重關係,這回,她好不容易在一所私立中學覓得一份教職,仍是教國文。「長恨歌」忘了一半,「木蘭辭」倒還記得。
一份固定的職業重建了她將要失去的信心,每天像光華號,向無盡的人生軌跡上快速行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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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錯不錯,太太,我還真不能小看你呢!」一中下班回家,對著煥然一新的新粉牆嘖嘖稱讚。
「媽媽好棒啊!」兒子也用著非常崇拜的口氣喊著。
「好說,好說。」月虹壓抑住滿腔的得意,淡淡應道。
當晚,一中、毛寶各替他捶了一百下背做為酬勞。
第三天,也就是周末,整天沒課,她準備全力油漆門窗了。
把白油漆罐打開,倒了一半進塑膠桶內,然後調上松香油。原以為和粉牆壁一樣輕易,沒想到,這厚厚的第一刷,馬上膠著了,木門毫不留情的浮出一層薄膜,還有幾根棕色的刷毛參雜其中。似乎是太用力了,漆也調得太濃了,她又去加松香油,以為行了,往門上一刷,漆水卻是稀溜溜的往下流。
凡事開頭難,家堛漯蠾h的是,沒什麼了不起的。她這麼想。七七八八一調一弄,終於順手多了,只是接連兩天的苦力運動,使得自己的肩膀、脖子、手臂酸痛不堪,原來就不是個有耐心的人,刷著刷著開始有點後悔了。
真是有福不會享,自尋煩惱,平日上班、帶孩子、做家事,難道還不嫌累?何苦為省幾個錢把自己弄得老媽子一樣?不對,話不能這麼說,這是很有意義的一種磨練,也是難得的經驗,張愛玲不是說過嗎:「人生,是在追求一種滿足,雖然往往是樂不抵苦的。」
她反反覆覆的一會兒懊惱,一會兒自嘲,一會兒又想起前幾天一本雜誌上看到的一段文字:一個追求財富的人,在生活上要付出的代價,至少包括了:工作時間的漫長,工作壓力的沉重,家庭生活的犧牲,自己嗜好的剝奪和自己健康的透支。
她自認不是一個追求財富的人,可是,為什麼,付出的代價卻是相同?難道這就是勞碌?可是,無論如何,她還是要感謝這些智慧語錄給了她很重要的鼓勵和啟示。
想著想著,她油漆木門的手益發勤奮了。忽然間,她有一股一不做二不休的慾望!心中的小白屋,為什麼不由自己實現!
書房裡,咖啡色的書櫃給她一種沉悶的壓迫感,白色!為什麼不把書櫃漆成白色的!多清爽,多悅目。
說做就做,她的刷子指向目標正前方,一種新奇、求變的心思刺激著她,一個人,總要在生活裏尋找一些樂趣,截至目前為止,油漆粉刷就是她嘗試的一種新樂趣,她要表現自己在家庭中的主宰力,她要讓新的生活火花一般跳躍。
「天啊!太太,你造反啦!」
當丈夫一走進書房,大驚失色的程度不亞於一個見到鬼的人。
「羅曼蒂克!不是嗎?」她倚在書房門口,笑吟吟的自得。
「難看死了!簡直受不了!好好的一個書櫃,被你這樣糟蹋!」丈夫居然是怒氣沖沖的。
「白色的傢具有什麼不好?可是我花了兩個小時才漆成的。」她也開始色變了。
「白色的傢具並沒有什麼不好,但是要配環境、配擺飾,你自己難道看不出來,漆成什麼鬼樣子,就像地攤上的破爛,那媥艅茠漫U圾!」
「喂喂喂!說話好聽一點,我辛辛苦苦又忙又累了三天,還不是為了這個家看起來舒服一點,漂亮一點!你憑什麼出口傷人?」
「累歸累,忙歸忙,這和胡搞是兩回事嘛!」丈夫把公事包一丟,一屁股坐在書桌前的藤椅上,氣呼呼的。這也難怪他,被漆成白色的這個書櫃,是他結婚時精心設計定做的,如今改頭換面變了個樣,豈能不驚不怒。
「你要是不喜歡,再漆回原來的顏色好啦!」看看自己實在不甚高明的油漆技術,不禁有點心虛了。
「這怎麼可能?」丈夫反而更氣了:「被剪壞的衣服補得回原樣嗎?」
「那你就丟掉它!」月虹怒喊。太過份了,這並不是什麼嚴重的錯誤,幹嘛像世界末日一樣?
這晚,兩人在極度不愉快的氣氛下共進晚餐,敏感伶俐的兒子,察顏觀色之餘,一句話也不敢多說,默默的吃完飯就自動自發進書房做功課了。
洗碗筷的時候,月虹望著廚房裏那一堆油漆工具,愈想愈嘔氣,愈想愈傷心,把水龍頭打開,讓水聲嘩嘩的大聲流著,自己索性夾在水聲中哭了起來。
自己真是幼稚得可笑!專去做一些多餘的蠢事、傻事。為誰辛苦為誰忙?她問自己。要嫁一個丈夫不難,要嫁一個知心的丈夫卻是夢想,一天到晚木頭一樣的只顧喝茶、看報、改作業,埋首那一堆什麼西洋哲學思想批判裡,難道已經忘記生活中也需要夢和美的調劑嗎?
「媽媽……」不知不覺,兒子竟怯怯的走近了她的身邊,輕輕拉她的裙角。
「功課做好啦?」她趕緊用衣袖擦眼淚,擺出母親的尊嚴。
「你不要哭嘛!我明天幫你粉刷好不好?」這個兒子,已經懂事到乖巧的來安慰母親了。
「算了吧,搞不好又漆出一個白書櫃惹你爸爸生氣!」她故作幽默的說。
「才不會呢!是爸爸答應讓我粉刷的。」
什麼?是他派你過來做調人的?
「爸爸說,漆一面牆二十塊錢!」邊說邊伸舌頭,跑了。
這是什麼世界啊!匆匆洗好了碗,月虹到浴室梳理頭髮,鏡子裏的這個女人,看起來很醜,也很疲倦。直到有一天我死去像尾魚睡眠於微笑的池沼我才會熄燈休息我才會有個美好的完成。她深深的嘆息了,乍喜乍愁,她不知道生命中還有個多少悲哀和喜悅要經歷。她活著,就永遠沒有休息的一刻。
「太太,太太,泡杯熱茶怎麼樣?」那個死鬼木頭,現在卻沒事一樣的使喚她。
她泡好茶,徐徐走到他面前。
「明天你想把客廳、廚房粉刷成什麼顏色?」他用是一種容忍的語氣。
「沒興趣了。」她淡淡應道。
「何必嘛!生悶氣會長皺紋。」他把她拉進懷裡,嘴巴一歪一歪的唱起來:「來吧,來到我身傍,依山偎海……」沒錯,是英語發音。
「討厭!」她忍不住笑了。這才發現,裙子上又黏了一大塊白漆,難怪硬繃繃的。
「你在想什麼?」丈夫看她若有所思。
「我、在、想」,她狡猾的回答:「明天我還要油漆,不但是你的書桌,還有你的皮鞋、眼鏡,我統統要漆成白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