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簡單,真的很簡單!」逢人問及糊紙的技巧,王旭昇的回答一向乾脆,但也補充強調:「簡單,但不馬虎,做到『生動』,就是訣竅。」
在王旭昇看來,「生動」的糊紙,跨過了「工」的門檻,進到了「藝」的層次。他認為,糊紙要能成為一門藝術,藝師製作過程必須具備至少三種能力的加總,分別是:敏銳的觀察力、舉一反三的領悟力,以及在製作過程中,跟時間拔河的耐力。
這些聽起來不難,但實際做起來,糊紙這門民間工藝,可一點都不簡單。
千年之藝
漢代蔡倫造紙,先有紙的發明,後續才逐漸發展出紙的應用。台灣民間所說的「糊紙」,中國大陸稱為「紙紮」,作為一門民間工藝,有其民俗文化的典故。糊紙業者普遍認為,唐太宗李世民是紙錢及糊紙工藝的祖師爺。
民間相傳,唐太宗曾經重度昏迷、不省人事,他的魂魄下到了陰曹地府。在那看到孤魂野鬼的唐太宗因而心生悲憫,決定賜給他們一庫黃金。回陽清醒後,他履行承諾,下詔為陰間亡魂製燒金銀紙錢,並令匠師以竹為構,其外以紙糊貼做成紙厝,為孤魂野鬼舉行普渡。
除唐太宗李世民外,另有糊紙業者奉「仲慶仙師」與「長城仙師」為行業祖神。雖然這兩位「仙師」的真實身分不明,但業者大多相信糊紙始於一千多年前的唐代,而且這門工藝和行業的存在目的,緊扣著厚葬亡靈的漢人宗教觀。
因此,糊紙一開始就只用於喪葬儀式。例如,北宋時期,糊紙店被稱為「紙馬舖」,專賣紙人、紙馬、紙厝等喪儀用品;糊紙匠則被稱為「打紙作」或「冥器作」。慢慢發展下來,糊紙這門竹、紙技藝,亦被用於喪葬之外的民俗節日或生活儀式,製作花燈、紙箏、彩門、匾額等品項。宋朝孟元老所著《東京夢華錄》一書,即曾記載「紙糊百戲人物,懸於竿上,風動宛若飛仙」的元宵慶典場景。
「我們家以前也是婚喪喜慶全包。」王旭昇記得自己剛上小學,課後跟在父親王宗田身邊糊紙時,家裡生意興隆的景象。
工藝傳家
澎湖馬公王家三代工藝相傳,從祖父王虞傳給父親王宗田,再傳至王旭昇這一輩。
王虞早年在馬公從事魚鉤與糊紙行業,當時澎湖幾乎每戶人家都會造船,因此王虞除了糊紙賺錢持家之外,也接受廟宇委託製作木造王船。
王虞過世後,由兒子王宗田接棒。民國4年出生、6歲跟著父親學糊紙的王宗田,14歲開始學造王船;他日後接下家業,同時也延續了王虞傳下的糊紙與造王船「家藝」。
王宗田婚後與妻子育有1女、4子,孩子們跟爸爸一樣,從小就開始學糊紙。當時以道教為主的民間宗教仍為百姓生活的信仰依歸,歲時節慶、生命禮俗皆須進行法會儀式,因此廟宇對糊紙的需求極大,法會開始前三個月至半年就得發包給師傅承製。接獲廟方訂單後,王宗田會在4個男孩中,挑選幫手,一起住進廟裡,「閉關」製作法會所需的糊紙。當時最常被父親帶在身邊的,就是老么王旭昇。
高中畢業、服完兵役後,王旭昇一度待在台北從事廣告業。後因城市生活開銷太大,且不適應緊湊的生活節奏,他回到了澎湖,30歲之前,就跟著父親王宗田四處承接糊紙生意。
即使婚後有長達12年的時間轉行從事鋁窗業,但王旭昇並沒有切斷與糊紙的連結,每當父親需要幫手,他就回家支援。「糊紙這東西,學過就不會忘記。」王旭昇用台語表示:「『老人工、加減賺』,這行業就是這樣。」
紙、布皆可入藝
竹材是糊紙的骨幹,依照物件量體的大小,用到的骨材小至竹篾、竹片,大至竹竿;骨幹搭起後,外觀的覆料就以紙材為主,依照物件的特質,選用不同的紙料。王旭昇舉例說,玻璃紙通常用來製作花燈;月曆紙、銅版紙捲成筒狀,可作人偶的四肢;搓揉過的日曆紙攤開後,紙質膨鬆、富彈性,非常適合墊在骨架縫隙內,當作肌肉。
此外,舉凡道林紙、白報紙、板金紙、板銀紙等,都是糊紙常用的紙材,唯報紙例外。「報紙上有寫字,我們不太使用,算是對夫子表示尊敬。」王旭昇說,若非用不可,頂多撕下報紙角落空白處,充作結構裡的小肌肉。
然而,如果只是一味以紙材包裝外觀,作品將會流於單調。王旭昇表示,糊紙藝師除了要會紮竹篾、會畫圖之外,還得要會縫、會編織,因為糊紙過程中,偶爾也會用到布料、亮片等其他材料。
一般而言,糊紙行業與道教法事和喪葬儀式息息相關,但王家早期各種糊紙都做,婚喪喜慶、無所不包。舉喜事為例,王旭昇指著家中一尊已有一百多年歷史、由祖父王虞所做的「狸貓換太子」糊紙表示,以前的富有人家,常會要求訂做含有吉祥或祝福意涵的人偶,造型大多仿照「八仙過海」等廟宇牆上刻畫的歷史故事或神話人物。
現代糊紙的荒謬劇
不過,難抵時代潮流的變化,糊紙市場急遽萎縮,王家的糊紙傳到王旭昇這一代,製作項目僅以宮廟的道教科儀祭祀糊紙為大宗,用於道場、法事及拔渡儀式。
王旭昇5月才剛接受馬公北極殿的委託,為道場建醮糊紙。他表示,「三官亭」是建醮常見的糊紙,內部供奉三官大帝(天官、地官、水官);醮場安全則由四大元帥的虎、豹、獅、象坐騎加以保護。此外,俗稱「普渡公」、頭頂站著一尊觀音的「大士爺」,也是普渡場合不可或缺的糊紙。
法事儀式通常是為了消災解厄、打通人生關卡,常見的糊紙包括「小兒關」、「太歲關」、「五鬼關」、「白虎關」等。
而俗稱「做功德」的拔渡,則是為超渡亡魂所辦的科儀,使用的糊紙包括紙城(象徵枉死城)、金山銀山、更衣山(提供孤魂野鬼更衣打扮)、(用以牽引亡魂至陰間,溺斃者用「水」,死於血光之災者用「血」)等。
這些道教儀式若以進行一個月的規模來算,用到的糊紙約需兩、三百件。王旭昇表示,糊紙行業風光的時期,西嶼鄉七月普渡,從西嶼本島北部的合界村到最南的外鞍村,都由王家的糊紙包辦。
然而,身為王家糊紙的掌門人,王旭昇感受最深的,恐怕是喪俗的改變對糊紙業的衝擊。
新風吹舊俗
王旭昇舉例說,三、四十年前喪家辦喪事,必備在棺木內放置俗稱「過山轎」或「燒魂轎」的紙轎子,供亡靈乘往冥界,但現在已很少有人遵從這些風俗。王旭昇認為,自從葬儀社在台灣社會興起後,喪葬文化起了很大的變化。
「以前喪家從親人死亡開始算起,出殯回來還得守孝3年,才把配合喪儀製作的糊紙燒掉;現在,送葬完就除孝,脫掉喪服,就全部結束了。」
「以前嘛,時間就是磨練;現在嘛,時間就是金錢。」王旭昇見證了糊紙工藝由盛轉衰,也見證了台灣社會民俗文化的變遷。
其實,糊紙作為象徵人、鬼之間的溝通介面,承載著尊敬、恐懼等人類矛盾的心理;王旭昇從小跟著家人從事這一行,內心也曾極度抗拒,甚至羞於向外人提及。「這行業跟喪事、道士連在一起,老實講,小時候我根本沒興趣。」他說。
幸好因為「看不下去」4個字,王旭昇最終沒有成為糊紙的逃兵。
在傳統之中登峰造極
五十多年來,糊紙伴隨王旭昇長成,他心裡對它有著複雜的情緒。「我們看別人做,也會感嘆『怎麼差那麼多』!傳統的方式都被改變了,我們也很無奈。」
「以前的喪家希望我們糊紙厝、紙廟,後來的人竟要求我們做出公寓或大樓。」王旭昇用「堅持」抵擋傳統的流失,堅持不接殯葬業者的案子,也不承做背離傳統的糊紙。「四四方方的現代房子太容易做了,頂多只是內部加上樓梯。」他說,造型的變化不是重點,他在乎的是技藝和藝師精神的流失。
而所謂藝師的精神,王旭昇認為就是追求「精緻」。他說,跟父、祖輩相比,現代人可以買到更好、更方便的材料,也擁有更多的物質條件可以做到精緻,但唯一欠缺的,就是願意細工慢做的耐心跟時間。
譬如,做人偶的鬍子,有些人是剪張黑紙貼在鼻子下方,看上去就是一張黑紙。王旭昇拒絕如此隨波逐流,他說,即便改用塑膠繩抽絲,也要做出跟古法以棉線或細麻繩塞進糊紙後,鬍鬚呈現絲絲分明的效果。
「糊紙工藝並沒有消失,也不會消失,只是工法跟以前不一樣了。」王旭昇看到糊紙的過去,也正經歷它的現在,他相信,糊紙的未來,存乎一「心」──
「糊紙很容易,結構紮好後,後續就看你的藝術價值觀在哪。藝術價值觀多高,這門工藝的價值就有多高。」王旭昇強調。

王旭昇(左)連續兩年受邀在澎湖縣文化局傳 授糊紙傳統技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