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每年九月,大批紅尾伯勞鳥過境恆春;十月,被稱做「國慶鳥」的灰面鷲也準時向恆春半島報到;同時,西部沿岸的漁民開始在泥濘的沙灘上見到密密麻麻的水鳥覓食;寒流過境,台北華江橋下忽然出現成千近萬體型圓胖的水鴨……,這樣的盛況,在春天降臨後,又陸續消失。
鳥從那兒來?去了那兒?為何在某一時節忽然大批湧到,某些時候又芳蹤全無?靠著「鳥類繫放」,這些問題逐漸都有了答案。
周末的台北,有一群人下了班、放了學,即匆匆趕到淡水河口的關渡。只見他們扛著竹竿、拿著鳥網,其中幾個還掛著望眼鏡,一行人往堤防外沼澤地走去,然後在接近潮水處停住。有人舉起雙手,像在測風向,不久俐落地架起竹竿、掛上鳥網。結束工作後,回到堤防裡,等待夜晚來臨……。
同樣的周末,在彰化大肚溪口和台南四草的鹽田上,各有一批人做著相同的工作。
這些人常被誤為「捕鳥人」——他們的確在等鳥上網;但鳥兒到手後,接下來的任務卻是上腳環,拿著尺、筆對著鳥兒比劃、記錄。直到東方既白,大夥收起鳥網,在堤防外把鳥一一放走。
他們是追查鳥蹤的繫放工作者。也許過個十天、半月,鳥兒們離開了台灣,飛抵菲律賓、澳洲,當地的繫放人士也早架起鳥網「迎接」了。

台灣候鳥遷移路線。(鄭元慶)
燕子變青蛙
人類對鳥的好奇心開始得很早,但過去自然科學的研究不似今天有許多外力可以借助,鳥類的「忽隱忽現」往往惹人困惑。
被西方視為最早研究鳥類的希臘哲學家亞里士多德,他在冬天見不到知更鳥,卻見到紅尾鴝,因此認定知更鳥在秋天變成紅尾鴝,春天又變回知更鳥。這套動物會變的學說還被舉一反三。有很長一段的時間,古羅馬的博物學家將「燕子變青蛙」視為不可辯駁的權威見解。
不過老祖先觀察日久,也逐漸明瞭某些鳥類的確有翻山越海、長途遷徙的習性。蘇武牧羊,若不是借鴻雁傳信,大概只能老死異域。
古人也常將自己捕獲的鳥加上標識。但不論迷途鳥兒知不知返,因古時交通不便,通訊困難,無法知道它去過了那些地方,即使靠著腳環被尋回,還不足以證明鳥類的移棲路徑。
真正大量、有規模的對鳥類遷移作調查,開始於十九世紀末。通行無阻的交通,讓人類能在海上見到群鳥飛翔,在其他國度發現和自己國家相同的鳥;更令人想知道鳥類如何遷徙,有無固定路線?

尖尾鷸是台灣普遍的過境鳥,有少部份為冬候鳥。它們在每年八月中旬至十月中旬過境台灣後,再繼續南下,翌年春天北返時,也取道台灣。(郭智勇攝)(郭智勇攝)
繫放是研究候鳥的基礎工作
近代鳥類學家以線圈套在鳥腳,想知道鳥的去向。但因線圈常被鳥啄掉,後來改用銀環,此後更不斷改進,今天使用的已是可經長年不朽的鎳、鉻合金制腳環。為了更深入研究候鳥,除上腳環,也進行觀察記錄,使鳥類繫放工作能更科學、客觀。
鳥類繫放的分解動作是——
一、有效、安全地大量捕捉候鳥;二、繫上腳環;三、測量身體每個部位,如嘴長、全頭長、翼長、跗蹠長和重量;四、辨別鳥齡和冬、夏羽和性別;五、詳細記錄測量、觀察結果及發現地點;六、把鳥放走。
鳥兒留下資料、戴著腳環飛到另一地棲息,要是再被沿途繫放工作者捕獲,捕獲者除繫環外也做同樣的工作,並通知原繫放者,互做資料比較。一隻戴上腳環的鳥,被捕捉的次數愈多,我們對它的資料累積也愈多。
由四面八方蒐集來的資料,在綜合、分析後,除了可以瞭解它的遷移方向,還能借著各種測量紀錄,看出它身體的變化,由此推測、分析它在我們見不到的遷移過程中的生態習性。因此,繫放不只是使我們知道鳥的來蹤去處,它也是研究候鳥最重要、客觀的一項基礎調查。
繫放工作看來雖然不難,每個步驟、細節卻都很重要。
比如有了某一群鳥的體重紀錄,就可以和它們再度上網時的體重做比較,據以推測這段時間它們飛行消耗的體力,和停宿地點的食物狀況。
同樣的,根據鳥只年齡紀錄,可能就會出現某一種鳥「十月分成鳥上網較多,十二月上網多為幼鳥」的資料,由此得出「成鳥比幼鳥先進行遷移」的假說,再進一步探討、研究。

鷹斑鷸。(鄭元慶)
國際資源靠國際合作
這種「越洋式」的繫放是針對「候鳥」而來的。
在鳥類學者長久對鳥類的觀察和研究後,把生活在氣候恆常、食物供應無缺,飛行沒有固定時間和路線,但只限在某一範圍遷移的鳥類稱為留鳥,以熱帶和亞熱帶較多。
留鳥的活動範圍固定,大多被世界各國視為自己的資產,獨力進行研究。
大多數棲息於寒溫帶的鳥類,因四季天候變化劇烈,尤其嚴冬天寒地凍,食物供應不定。在冬季來臨前,他們固定往亞熱帶或熱帶移動,待翌年春暖再回北方繁殖。這就是我們口中的候鳥。
遠渡重洋的候鳥是國際資源,要完成它生活史的記載,就必需靠「國際合作」——在候鳥的遷移線上,由每個停靠站所屬的國家為鳥兒繫上印有國名、郵政信箱,和代號的統一腳環進行繫放調查。當然,如果其中有國家未做,該線上的候鳥生態就會出現一段空白。

蒙古。(鄭元慶)
旅鳥的重要驛站
地處亞熱帶的台灣,正是東亞旅鳥南北遷徙的重要休息站。由過去外國學者發表的亞洲鳥類遷移路線圖和近年來國人的賞鳥紀錄得知,冬天,會有成群結隊的雁、鴨和鷗科鳥類,由日本、韓國、大陸東北、西伯利亞、蒙古高原南來「過冬」,賞鳥人將之名為「冬候鳥」。
有些鳥只在台灣暫歇,還要繼續南下,飛往菲律賓、印尼,甚至穿越赤道,到南半球正是夏天的澳洲、紐西蘭享受暖洋洋的日光。這些把台灣當成機場過境室的鳥群,被稱做「過境鳥」。但是不管入境或過境,它們的數量都很可觀,並在隔年春天陸續循原線北返。
另有極少數「夏候鳥」,夏季來到台灣繁殖,冬天再轉往南方。目前已知的這三類鳥有二百多種。以平均數來算,前來台灣的候鳥群,是美國、澳洲等一些幅員遼闊的國家、地區難以相比的,也因此地位相當重要。
我國在廿多年前就有過國際候鳥繫放的經驗。當時美國懷疑日本腦炎跨國流行,是與移棲動物有關,於是邀約包括我國在內的東亞十三個國家,展開「移棲性動物病理學調查」計畫,主要繫放的對象就是鳥類。

鐵嘴沙。(鄭元慶)
踏著前人腳步再出發
七年後,該計畫結束。限於當時的人力、經費,國人雖未能繼續從事候鳥的繫放,卻因此對境內的鳥類有了進一步的認識。藉著繫放經驗,更帶動了野外賞鳥的風氣。
國際上的候鳥研究卻一直未曾中斷。尤其有百年繫放歷史的歐、美更顯得積極。根據日本鳥類繫放手冊記載,由目前留下的紀錄得知,至今美國、加拿大已大約給六百種、一千多萬隻的鳥戴上標識,接近一百萬左右有回收紀錄。現在每年仍有近百萬的鳥被套上腳環,四、五萬隻被回收。有幸與歐、美在同一鳥類遷移線的非洲和中南美洲,也被帶動進行,因此能維持資料的豐富、完整。
在東亞到南半球的線上,則以日本、澳洲的賞鳥、繫放歷史較久。最近十幾年,蘇俄、香港、菲律賓、馬來西亞、新加坡……,也紛紛加入萬里尋鳥蹤的行列。
近年來我國學術界對留鳥的研究逐日增加,培養了不少鳥類研究人員;富裕的生活也使許多人有餘裕參加賞鳥活動。台北、台中、高雄鳥會陸續成立,並組成中華民國野鳥學會。有了這些人力做後盾,七十五年十一月在日本鳥類學者市田則孝的建議和農委會支持下,三個鳥會拾起前人留下的棒子,開始投身東亞候鳥繫放的工作。不過,繫放可不像賞鳥那樣輕鬆。

上網的鳥帶回室內。(鄭元慶)
繫放樂趣不下賞鳥
在寒、溫帶,冬天河川湖泊結冰,南遷的旅鳥以棲於各種水域的水禽為多;至於大部分生活在樹林、草叢中的陸鳥,因為較易覓得避寒處所與食物,尤其以水果和谷糧為主食的鳥,他們所受的環境壓力不如水鳥大,故移棲種類不如水鳥多。也因此繫放工作大多在河岸、湖泊或涉入沼澤、鹽田等水域進行。
長途飛行的鳥類,多半擁有異乎尋常的視力,想要有效、大量繫放,就得在晚上架網作業。熬夜的滋味不好受,願意長時間投入的賞鳥人仍然有限。因此台灣目前的繫放工作只能侷限在離鳥會較近、鳥況還不錯的地點進行。像台北關渡、台中大肚溪口和台南四草都是重要的據點。
兩年多來,北、中、南三地繫放的鳥已接近萬隻,繫放工作雖然辛苦,也有不少樂趣,累積的資料中也可看出一些「端倪」。
台北鳥會專案助理莊永泓表示,許多鳥會在同一棲地重複上網,他印象最深的是在關渡繫放的一隻黃足鷸,它在上網繫放後兩個禮拜,又在原地入網。別來無恙,只是勞萊變成了哈台,小兄弟的體重竟然由原來的八十二克直升為一七四克,足足兩倍重。
「由它短時間大量儲存熱量的情形看來,它無意在此久留,吃飽,拍拍屁股就要走,而且下一個停靠站大概不會離台灣太近」,莊永泓猜測,關渡是它糧食的重要補給站。
雖然借助自己的紀錄可以從事一些判斷;但繫放者最期盼的仍是鳥兒多多被國外或我們自己「回收」。
繫放後,鳥又去了那裡?詳細的路徑,停靠那些驛站,飛行的速度,每一年有無不同?……這些都需要靠其他國外人士發現,再告知我們;要是鳥兒在回程、或來年再進行遷徙時被我們自己回收,除了一股久別重逢的興奮,也可觀察它在這段時間的變化。
美國就曾回收自己在廿年前繫放的候鳥,大家才知道,要是能安全度過路程中隨時可能發生的暴風、急雨和被捕捉吃掉等等意外,候鳥的生命原來可以這麼長。

要先上腳環。(鄭元慶)
「回收」靠全民
至於只有兩年經驗的我國,回收成績,自然還未能進入狀況。目前只有一隻台中鳥會繫放的陸鳥「家燕」,在廿六天後由日本回收。此外,今年四月鳥會進行繫放時,曾捕獲日本在兩年前繫放的反嘴鷸,五月,又有一隻卅八天前由澳洲繫放,飛行二千多公里才抵達台灣的黃足鷸。
「剛開始的幾年沒有回收算很正常」,莊永泓表示,鳥那麼多,在此上網,不見得在另一國度就會入甕。目前東亞繫放的鳥,能在別處再度上網的機率不過千分之一,更何況舊地重遊,再度光臨。除非我們繫放的候鳥大量增加和長久持續,像歐美累積幾十年,回收率才能高達今天的百分之五。
「留鳥的研究可以一、二年有一篇報告,候鳥可能五年、十年也不一定能得出一個結論」,莊永泓說。
農委會保育課陳超仁則指出,要使繫放工作更上軌道、學術研究更專業化,必須要有更多的工作者願意投入。所謂的工作者,包括各相關學門的專業人士,比如能做資料分析的統計專家;能對鳥疾病作深入探討,並減少繫放過程中鳥類死亡率的禽病醫學學者等;更不可缺少的是堅守第一線的繫放工作記錄者。
陳超仁表示,在歐美,候鳥繫放早就以業餘人士為主,他們將之視為一種休閒活動來參與,值得我們借鏡、提倡。
「『回收』更應該發展成全民工作」,莊永泓進一步強調,候鳥翱翔,光靠有限的繫放工作者是不夠的,如果每個人都能略具繫放常識,在看到腳上繫環的候鳥時,記下基本資料、通知繫放單位,再予以「放行」,那麼,紀錄就會更完整了。

再測量鳥的嘴長。(鄭元慶)
天時、地利,只欠「人和」
台灣鳥類繫放工作面對的另一課題是環境。以關渡鳥食豐富的潮間帶為例,過去此地曾有過一百八十幾種鳥類棲息的紀錄;近幾年來因為廢土堆積、河水汙染等因素使鳥類逐漸減少。換句話說,台灣雖然在候鳥的遷移帶上,然而,所能提供的環境一旦改變,就會影響鳥兒自遠方來的意願,轉而借道他處。
台北鳥會今年到十月為止,在關渡繫放的鳥種、鳥數都沒有前年、去年多。「以後搞不好只能看看適應力較強的濱鷸了」,莊永泓有點無奈地說。
再說中部,目前看來鳥況豐富的大肚溪口,除了天時、地利使然,還有一般人可能沒有注意到的「人和」。陳超仁以為,其實這是因為過去整個台灣西部沿岸都是鳥的樂園,在大量開闢魚塭、建工業區,如梧棲海岸成為台中港後,鳥類只好轉向大肚溪口去安身立命。而這也已是候鳥在中部停棲的最後樂園了。
令人擔心的是,工業局將以大肚溪口為火力發電廠堆灰場的計畫雖已擱淺,並轉手給省府管理,但在省府十月初的公告使用計畫中,並未打算為候鳥保存一塊淨土。可以想見,若此地也不再適合鳥類時,某些候鳥無枝可棲,無法在「中途站」補給,就是它們生命受威脅的時候了。
至於高雄鳥會在原本鳥況頗盛的高屏溪口和林邊海岸過度開發後,只好選擇台南作繫放。

翼長和全頭長等。(鄭元慶)
別做崖底羔羊
人類開發與自然生態是否相衝突,已被視為老掉牙的話題。有一幅漫畫倒是一針見血,省去不少口舌之辯——一群羊在懸崖上吃草,它們的腳都有鎖鍊相連,其中一隻已經墜落崖邊,哀哀懸空;第二隻眼看著也岌岌不保,就將被拖下山谷去;而離懸崖最遠的那隻肥羊卻意態從容地安心吃草。
道理很簡單:皇天后土,萬物並生,如果瀕臨滅絕的鳥類,是那隻再吃不著嫩草的崖底羔羊,我們萬物之靈,不就是那隻傻乎乎兀自吃草的肥羊嗎?一個「千山鳥飛絕」的孤寒之境,能不是「萬徑人蹤滅」的絕地?
為鳥兒留些淨土,顯然不是什麼舍人為鳥,犧牲開發利益、發揚民胞物與的情操。
有鳥自遠方來,不亦樂乎!何不善盡地主之誼,為它們保存幾處安適宜人又宜鳥的地方?否則,當候鳥失去台灣這個避風港,我們所將失去的,又豈僅是分享這種國際資源——候鳥的權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