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前往月世界旅行,依舊延續著早年的路線。當時,在台南就流行所謂的中、南、北三條路;分別由新化、關廟和左鎮往東,聯繫著台灣府(台南)和六龜山區。
我獨愛北路,從岡林基督教長老教會門口出發的那條碎石子小徑,開著車子,一搖一晃地進入童山濯濯的環境。然後,一路慢慢地咀嚼著這塊猶如沙漠般貧瘠大地帶來的淒苦之美。最後,顛簸地,從三○八高地駛往內門木柵村。
這條北路,現今被泛稱為「草山月世界」,橫越了草山、二寮兩個村落,把個自然的蒼涼徹底地壯觀化,教人完全震懾。許多攝影家特別喜愛到此,守候四季晨昏的萬千變化。管它日出月落,雲繚霧繞。在竹林、禿岩和山風的交錯下,山景總是淒迷蜿蜒,氣象萬千的錯綜面相。
但我會喜愛這條舊道,並不純然是因了美麗的景觀,更多因由是很造作的那種。就是,歷史感在作祟啦!真的,台灣近代史很少有一個偏遠之地,像這裡,既荒涼又如此充滿迷惑。
它曾吸引了許多西方旅行家的前來。十九世紀中葉以後,探險家必騏驎、攝影家湯姆生、長老教會宣教師馬雅各和甘為霖、自然生物採集者拉圖許和霍斯特等都曾經跋山涉水,辛苦地走訪,並且留下珍貴的文字和攝影紀錄。任何人彷彿都須經過如此艱困的洗禮,方能由此取經得道。
這條路線,也遍佈著被漢人擠壓至此的平埔族部落和客家住民;六龜則是魯凱族、布農族和鄒族等原住民和漢人交會的邊界。漢人不時帶著衣布、槍械和鹽巴等文明物質往東去,和原住民交換山裡的獸皮、藥材和肉桂等物產。商旅往來,通常需要一星期的時間。西方旅行者因為不同的需求,而有不同的好惡,但大體都不喜歡惡地形的。他們想看到的是惡地形後面的,福爾摩沙的森林世界:
「山丘的表面往往裸露著沙粒、黏土和灰石,缺乏草木,這種環境比長有樹林的山丘更容易製造塵土。」
──湯姆生(1873)
「這兒的山多半禿裸無樹,只有短草和粗短的雜草,覆蓋著裸土。這種風景讓我失望,無法引起興趣前往探查。」
──拉圖許(1893)
如今沿著這條路前往,一路上繼續有平埔族的公廨、百年教會、老屋和老樹,早年旅人描述的地理也依舊歷歷在目。可笑的是,這裡因為地形混濁,開發遲緩,反而成為台灣少數仍能保持百年前原貌的所在。當我站在三○八高地,和旅客一起驚歎時,不免懷有濃愁的情緒,一如唐朝詩人劉商對絲路的感懷:「萬里重陰鳥不飛,寒沙莽莽無南北」,月世界亦然。
最後,我還會去木柵基督教長老教會,站在靜寂的陳列室裡,觀賞平埔族的遺物和湯姆生拍攝的作品,那是我每次經過月世界時和老台灣對話的必經之站,也是我旅行的句點。
(原載於《迷路一天,在小鎮》皇冠出版)
p.46
穿過結著纍纍芒果的新化、關廟(圖左),青石灰岩的惡地形就此延伸而來,橫跨了台南與高雄縣境(右圖)。
(劉克襄繪圖)
p.48
早期西方探險者橫渡月世界,最終目的是為了惡地之後的綠色森林,但不免也為惡地震撼而留下珍貴記錄。

早期西方探險者橫渡月世界,最終目的是為了惡地之後的綠色森林,但不免也為惡地震撼而留下珍貴記錄。

穿過結著纍纍芒果的新化、關廟,青石灰岩的惡地形就此延伸而來,橫跨了台南與高雄縣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