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沿著台11線,15歲的舒米‧如妮曾經逃離家鄉,探訪外頭的花花世界;20年後,34歲的她又循著同一條路,回到家鄉花蓮豐濱港口部落,追尋屬於自己的身分認同。
返鄉多年的舒米,4年前為了下一代,積極復育部落裡的稻田,封存屬於阿美族的文化故土。
座落台11線省道的花蓮石梯坪,是著名觀光景區,每天有近百輛遊覽車行經。2011年開始,僅有荒蕪雜草的岸邊土地上,有潺潺溪水流經,鮮綠的秧苗生長結穗。這是花蓮返鄉遊子舒米‧如妮為自己的土地、部落、文化所播下的種子。

曾經走過不同人生道路的舒米‧如妮(右)與兒子王亞梵(左),在家鄉港口部落,各自找回了內心的平靜與歸屬。
為了逃離阿美族賦予長女傳宗接代的重責,國中畢業後,漢名林鳳美的舒米‧如妮,拿著從阿嬤皮夾偷來的100元,逃離家鄉,北上投靠朋友,繼續求學。自桃園新興工商畢業後,她進入美商電子公司上班,也曾跟著朋友到基隆,在咖啡廳學習煮咖啡。
當時台灣社會對原住民誤解甚深,認為原住民都喜歡喝酒、工作懶散,舒米在城市的生活飽受挫折。回憶往日,她說,「當時在城市裡飄來盪去,每天找不到方向,時常遍體鱗傷。」在心無所歸的日子裡,她漸漸認清自己的身分。90年代初期,身心疲憊、失婚的她,決定回到花蓮豐濱鄉港口部落。
回家頭兩年,舒米鎮日徘徊遊蕩,曾經進入豐濱鄉公所任職、也曾擔任月洞導覽員。因為接觸社造計畫,她開始向部落耆老學習編織,因而興起成立藝術工作室的念頭。緊鄰石梯坪,舒米在此成立「升火工作室」,汲取部落文化,化為藝術創作。
2004年,原住民電視台打算趁著豐年祭,到花蓮舉辦活動,她心想,何不打造屬於族人的「阿美族式情人節」。舒米的創作從手工藝品跨越至大型舞台劇作。往後幾年,她身兼多重身分,成立劇團「Ce’Po」(阿美族語,意指「混濁」,也是港口部落昔日古名),以阿美族文化為核心,創作戲劇。首齣戲碼《母系社會的開始》,說的正是自己的故事。

憂心傳統文化流失的舒米,在港口部落復育消失30年的水梯田,期待為子孫留下一些文化遺產。
從《母系社會的開始》、《巫師祭巫師》,以至2010年最後一齣劇作《門前SaSa》(阿美族語,意指「客廳」),不難看出舒米想用自己的語言說出對故鄉的關懷。
近年來,眼見部落蓋起一棟一棟的民宿,村民不斷出賣土地,憂心家鄉土地與文化就此遺失的舒米,不禁問,「每個人都在買地、賣地,部落還剩下什麼?我們剩下什麼留給子孫呢?」2008年,她決定動手復育港口部落消失30年的海稻米,為下一代子孫留下土地記憶。
昔日的港口部落由於緊鄰山邊,缺乏耕作腹地,村民便在秀姑巒溪出海口處的石梯坪,開闢一畦畦梯田種植稻米。30年前,一位鄉長認為部落水源豐沛,卻仍需繳交水路管理費的制度極不合理,拒絕繳費,從此脫離農田水利會,導致田地水路阻塞,休耕至今。
舒米奔走調查,發現村民早有意復耕,卻不知從何下手。經由豐南社區發展協會理事張鈞弼的牽線下,她得知林務局保育組有意在石梯坪推動海稻米復育計畫。雙方一拍即合,舒米順利獲得水路修復經費。
然而,石梯坪梯田已休耕30年,土地幾經買進賣出,地主難以追溯,加上長年失耕,田埂崩壞,丈量困難。「最難的是,部落有8成居民幾乎未受教育,如何說服他們加入,並採行對土地友善的方式栽種水田是最大難題,何況還有休耕補助的問題,」舒米說。
為了說服部落族人,舒米靠著廣播宣傳,邀集部落耆老,以母語溝通,或者拿著小米酒和烤飛魚,登門和68戶地主搏感情。舒米坦言,「一開始幾乎沒有成果,所有的人都在一旁觀望。」2011年施作第一期稻米時,只有一位村民願意加入,加上她向媽媽借來的1.5分地,總耕作面積只有9分地。
看著舒米辛苦從3公里外水源處引水入圳,灌溉梯田,2012年參與計畫的地主增至30戶,種植面積擴增為5.1公頃,產量也由2011年的2,100公斤增加至2012年1萬2,000公斤。收成的稻米除了7成回饋地主,另外3成稻米,舒米則成立「米耙流(Mipaliw)」品牌,對外推廣銷售。「米耙流」是阿美族語,原意為「互助」。在部落中,互助是生活中重要一環,部落村民不論蓋屋、種田、收割都會相互幫忙。
從一開始乏人問津,到梯田面積擴增,努力4年,雖然復育計畫小有成就,但村民揚言退出的壓力並沒有消除。尤其在休耕費用遠大於復育所得時,常有地主不敵休耕補助的吸引,半路退出。更令舒米憂心的是,部分地主為賺取休耕費,施灑除草劑,汙染田地,以致必須耗費更多心力恢復地力。因此,她向地主提出代為除草的服務,換取不灑農藥的許諾。

緊鄰石梯坪,舒米在此成立「升火工作室」,透過品牌、藝文表演,讓在地子弟認識故鄉。
看著每年阿美族豐年祭,散落各處的族人紛紛返鄉,又在節慶結束後,猶如潮水返回城市,舒米不禁感嘆族人的漂泊命運。
但她深知,在部落尚未有足夠機會時,是不足以吸引外出青年返鄉的。對老一輩人而言,他們寧可後代外出打拚,也不願他們一輩子留在家鄉務農。「在他們眼中,務農是最低等的工作,」舒米說。
這也是舒米成立「米耙流」的動機。舒米說,藉由品牌的成立,往後務農者除了自給外,能將多餘稻米販售維生。有了品牌,自然會聚集起行銷、通路與設計人才,返鄉者並非只有務農一途。除了施作植株較矮、耐強風不易倒伏的稻米「台梗4號」外,2012年4月,她也灑下糯米種子。預計今年初收成後,將用來釀酒,取名為「海稻釀釀」,擴大米耙流的銷售品項。
在創造機會吸引外出子弟返鄉的同時,舒米心中常有掙扎。「我過去所有的生命經歷,都希望讓這塊土地不一樣,不要因為賣地失去傳統文化。但我又很掙扎,若堅持不遵循商業模式,其他人回來就只能務農。每天我的內心都在打仗。」她說。
兩代母子的返鄉路她的成功感動不少人。1979年出生,畢業於東華大學原住民民族學院的李姮憓,多年前因為院長潘小雪推動「藝術介入空間」計畫,結識舒米。
因為喜好原住民文化,她定居鄰近的靜浦部落,還替自己取了原住民名字「巴奈」。曾從旁協助舒米的她觀察,舒米的努力帶動返鄉潮,讓長年不見年輕面貌的港口部落,開始有藝術家返鄉。
舒米維護傳統文化的堅決,也召喚回在外工作的兒子王亞梵。
自台南陽明工商汽修科畢業的王亞梵,退伍後,曾在台南工廠作黑手,也曾在花蓮市飯店擔任服務生。直到2007年,他隨著母親舒米創辦的劇團「Ce’Po」巡迴公演,回到港口部落。
一年後,正值舒米全心投入石梯坪復育計畫,看著母親周旋在部落耆老間,溝通理念,過去從沒有拍片經驗的他,決定舉起DV攝影機,隨著舒米的腳步,紀錄復育計畫從無到有的歷程。2011年7月石梯坪首度收成時,王亞梵也完成人生中第一部短片《海稻米的願望》。
片長15分鐘的影片,紀錄下舒米與耆老溝通到動工,水源自3公里外流入田地,以及看著秧苗長為稻穗的片段。他回憶,當時走進林務局簡報前,一度想奪門而出,「初期拍攝時不但沒錢,連取景也不會,真的很想放棄。」現在因短片廣受好評,王亞梵也將沿續《海稻米的願望》的故事,繼續下一部長達55分鐘的作品《梯田’Orip(生命)》,此片將於3月殺青。
1985年出生的王亞梵,因為父母離異,自小生長在漢人社會,對於阿美族傳統文化非常陌生。看著母親舒米投入水梯田復育,苦心維護部落文化,王亞梵坦言,一點都幫不上忙。
返鄉後,兩人時常因為人生價值的差異,偶有口角,「我嫌她做事總是太過理想,從沒有考慮到現實面;她則認為我太過務實,綁手綁腳,該大膽追求夢想,」王亞梵說。
初回部落的前兩年,王亞梵因為沒有朋友,又聽不懂阿美族語,不時在外出和返鄉的選項中掙扎。隨著影片完成,他在影像中獲得成就,找到人生方向,也慢慢認同血緣裡的另一個真實存在。
分屬阿美族兩代人的母子舒米與王亞梵,曾經北上南往,走在不同人生道路,如今兩人腳步踏在流水滿溢的稻田,在故鄉找回內心的安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