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家公園的設置,就是要永遠保存當地的自然景觀及生態體系,不但到西元二千年時,它還是與今天一樣;即使再過一個二千年,也應仍屹立長存……。
如果同時有兩百輛遊覽車載著上萬個遊客湧進國家公園,它還能歷千百年而不變嗎?
內政部營建署主任秘書林益厚在擔任墾丁國家公園管理處長時,最怕逢年過節。
尤其剛度過的中秋節最令他心有餘悸。
回憶去年這一天,成千上萬的人潮進入南台灣墾丁沿岸。在柔和的圓月下,銀白色的沙灘上閃動著密密麻麻的人影。糟的是,這許多醉翁,意不在賞月,而在放煙火、烤肉;管理處人員整夜忙著勸導遊客,只可惜以寡對眾,效果不彰。
第二天,人群變垃圾,白沙灘也變了色,四散的煙火碎屑則無從清理起。
大夥哭笑不得,只有暗自希望,最好往後每年八月十五都像前年中秋一樣,恰逢颱風過境。雖無月可賞,人人心頭卻如放下一塊石頭般輕鬆……。
恐怕其他幾個國家公園也都有每逢佳節倍思「颱風」的感慨。因為正當遊客擠滿墾丁的當兒,遊覽車也一輛輛地往太魯閣飛馳,狹窄的中橫道上,演著一幕幕驚險萬狀的錯車鏡頭,蜿蜒的公路,塞起車來壯觀的程度不下於台北市。此時遠在南面的玉山國家公園,由水里上排雲山莊的步道,早被登山客淹沒了……。
除經過管理處許可的學術、研究單位,任何人不得任意進入自然保護區。(鄭元慶攝)(鄭元慶攝)
為後代子孫留淨土
我國國家公園負有保育、教育、研究和遊憩四種功能,其中最重要的「使命」應是保育——永保此地自然面貌,以供世代子孫享用。
可惜眼前情況下並不樂觀。近年來國民所得提高、大家休閒時間增多……等因素,加上未能及早妥善規劃,使國家公園承擔了過大的遊憩壓力。
「因為我國情況比較特殊」,走過許多異國國家公園的景觀規劃師劉志正指出,我國國家公園成立較晚,雖然它們都具備了成立的條件,但在此之前,已是遊客絡繹不絕的風景勝地。不像國外土地面積廣闊,「先天條件」較好,多是稍具姿色的「無用之地」,才會規劃為國家公園。
在台灣地區的國家公園中,墾丁原是風景特定區、陽明山更是大台北地區市民的主要休閒去處,大家已經很習慣到此一遊,加上條條大道通園區,管理不易。每逢假日但見群車駛至;去年十月,更有兩百輛載滿遊客的車長驅直入墾丁。
人多,固然對環境有影響,但主要還在國人的「野外旅遊行為規範無法建立」,一位國家公園警察表示。遊客上陽明山,目的是為了進土雞莊吃喝一頓,到墾丁,就想買串「烤鳥」嘗嘗。
又是啤酒屋,又是土雞城,陽明山國家公園的違建五花八門。(張良綱)
我們沒有「自然倫理」?
登山客結束行程下山前,為免再背負重物,總是把能丟的東西丟在山上;也有人就在步道、山徑上「方便」;太魯閣國家公園觀光遊憩課課長黃文卿不久前帶隊上山清垃圾,發現登山小屋旁的垃圾堆了三尺多高。
陽明山國家公園每年花費在清掃垃圾上的費用,至少都在新台幣二百萬。國家公園成立後,舉辦最多的大概是撿垃圾的「淨山活動」,難怪有人笑巡山員是清潔工。
由於規劃上的限制,許多私有地、已開發區,無法劃出國家公園範圍。以陽明山為例,區內私有地高達五分之一,地主針對國人遊憩習慣,在私有地上違法興建土雞莊、溫泉鄉,使國家公園顯得五花八門。
國人「不是你的、不是他的,我就可以佔為己用」的心態,在國家公園內到處可見。
優詩美地」是美國國家公園中的「犧牲地」。(張良綱)
環境保育與生態保育
屬於生態保護區的玉山陳有蘭溪畔樂樂溫泉,就被違法侵佔,大興土木,建溫泉旅社,三年多來,國家公園管理處花不少力氣,卻仍在訴訟階段,無法將之「送走」。
林益厚表示,他擔任處長時,就不斷被人問起:「有沒有那些地方可以變更做遊樂區?」
以商業為導向的旅遊業者,也將國家公園視為發財利器,「大打國家公園的招牌以招徠遊客」,一位植物學者在「再談觀光遊憩的陷阱」文中指出。
成群結隊上了山後,在毫無保育概念的導遊引導下,反幫了倒忙。玉山國家公園企劃課倪淑雲曾親耳聽見導遊告訴遊客,下回最好帶些鞭炮上山,碰到熊時,就可以放鞭炮嚇走它。
「這些行為已不只是國家公園進行勸導或取締的問題」,林益厚說,這是對環境的基本認知問題。
玉山管理處保育課長陳玉峰認為,由於公害汙染的受害者多是民眾,因此國內的「環境汙染保育」多起自民間;但「自然生態」的保育,和民眾利害關係不是那麼直接,因此呈「頭重腳輕」——學者專家高談保育,民間卻不知為什麼要保護一大片看起來只有樹的地方?
成立國家公園,就是要保持它的自然面貌,不受人類開發改變。(張良綱)
不能錯失一著棋
雖然美國、日本的國家公園也都有極吃重的遊憩擔子,但他們的情況卻比我們好多了。以美國優詩美地國家公園為例,自成立後,仍有四分之一的動物消失,「遊憩壓力的日漸增加,是不可否認的原因之一」,林試所六龜分所所長金恆鑣在「森林遊樂對生態環境的影響」論文中指出。
除優詩美地,全世界第一座成立的國家公園「黃石公園」,更被比做狄斯奈樂園。此種聞名全世、人滿為患的國家公園,已被當做「犧牲地」、「淪陷地」。
但美國有三百多個、十幾種不同生態類型的國家公園;反觀我們,加上即將成立的蘭嶼國家公園,不過五處,此外,也沒什麼地方可再做為國家公園。因此,我們「犧牲」不起。
動物來去自若,旁若無「車」,算是國家公園成功的第一步。圖為南非克魯格國家公園。(張良綱)
遷就既存事實
實際上,為防範未然,國家公園一開始就規定公園內土地可劃分為一般管制區、遊憩區、史蹟保存區、特別景觀區、生態保護區五類。
每個區域可針對不同環境採取不同管理方式。例如為維護上述後三區的原貌,區內設有管制站,規定只有研究、學術單位在管理處許可下才准進入,或者控制每天、每月進入人數,以免影響當地生態、景觀。園內的私人住宅、商店和已人工化開發的地方可劃入一般管制區。
但不管那一區,它仍以保留當地環境原貌為前提,提供遊客遊憩的區域,從事的則是「知性之旅」,發揮國家公園解說、教育的功能。
在遊憩區內,必須做最詳細、精緻的解說,引導大家認識一草一木,為何雲杉直著長?為何鐵杉橫著大?為何石頭紋路會如此?……,甚至遊客自己可以拿著手冊辨識植物、水中生物……。「使遊客在此區內就能達到滿足;也使保護區的干擾減至最低」,黃文卿說。
許多國家公園的保護區規定,要有嚮導帶領,才能進入園區。(張良綱)
事權統一好辦事
「分區治理」被視為調整遊憩和保育的最佳方法。但在國家公園草創階段,它卻顯得有志難伸。
除私有地的困擾,面積遼闊,屬中、高海拔的玉山、太魯閣國家公園公有地權也和其他機構如林務局、台大實驗林地重疊。
在地屬陡坡、脆弱的玉山,很難找到一個地質穩定的地區做為遊客解說中心,目前發現最適合的地點,卻是台大實驗林的範圍,由於台大不放「地」,地權問題一直懸而未決,遊客中心也就無法動工。
再以玉山入山證為例,甲種入山證至今仍由警務處統一核發,公園法雖規定進入國家公園的入山證,應經國家公園的同意,但一在水里、一在台北,事權一直不統一,加上許多人有「為什麼過去可以來,成立國家公園就有限制了」的疑惑,造成管理困難。
四面而來的遊憩壓力,再加上本身未能解決地權、事權問題,「國家公園不免有些『迷失』,拿不准方向」,一位曾為國家公園做過規劃的台大教授以為,國家公園該放慢腳步,回頭省視的時候了。
玉山是登山者必去朝聖的地方。在國家公園管理處的保護下,遊客才能永享「山到絕頂我為峰」的快感。(張良綱)
徘徊在十字路口
首先受到責難的,是國家公園大量印製的精美印刷品。印刷品目的是要介紹國家公園給大眾認識,且兼具教育功能。
「但國家公園印刷品的印行是各行其事」,對國家公園做過詳細觀察的保育人士說。
許多生態保護區,本來是不能讓人進去的,但又把它印的非常美麗,分贈大眾,遊客拿到這些印刷品,難免就想到最美的地方看看,反而造成「反效果」。
為了分散遊客,國家公園只好不斷開放遊憩區,最晚成立的太魯閣如此,最早成立的墾丁亦然。最近陽明山管理處也計畫再新開幾處遊憩區,還因此惹來水源管理處抗議,遊憩區會汙染水源。
速建生態環境監視系統
玉管處為抒解排雲山莊遊客,花了新台幣一億元興建鹿林山莊,並在電視上打廣告。但因這個工程又開路、又挖土,又未做環境影響評估,也惹來不少爭議。
「遊憩壓力既成事實,就應研究它實質上對環境的衝擊,盡快設立環境監視系統,而不是猛開放遊憩據點」,一位不願透露姓名的保育人士說。
所謂環境監視系統,是指對所有區內環境做一客觀、完整的調查,瞭解它的現況,如那些土地正在崩塌瓦解,那些動、植物正在消退、成長?「踐踏」對這塊土地的影響如何?……再根據這些實際的生物指標,訂定是否可以開發為旅遊區、距離多遠設一露營區才不會影響動植物生長、准許多少人進保護區、可否准許遊客燃燒營火、如何保護某種動物,是否要進行某種動物的復育等等計畫。
這是件長遠的基礎研究和調查工作,它所耗費的時間長、人力多,國內一直未能建立一套完整的環境監測系統,國家公園雖一直在進行園區內的生態調查,面對迫在眼前的遊憩壓力,確實緩不濟急。但還是要一步步做下去,才能確實瞭解這片土地,和做最恰當的保護。
除了腳印,不留下任何東西
「未來的路會更舉步維艱」,不少保育人士擔心,新開發的遊憩地區,總有一天也會人滿為患,原本應做為生態、景觀保護區的地方,到時可能就岌岌不保。
其實不必等到那時,現在已經有許多人一直想進入保護區一探究竟。「尤其國人很難接受不能進保護區的限制」,劉志正以為,愈不准他們進入,他們愈想進入,就常有報紙將保護區大肆宣傳為度假勝地。
觀光局規劃師江惠珍以為,所謂保育,應該不只是保護,完全不准人進來,「除非能像國寶放在故宮裡,否則不論那種保護,都無法禁止有人進入。」
「未來必須要以規劃技巧,使人群避開」,黃文卿表示,但不管多高明的規劃,仍需遊客配合,僅依賴國家公園的解說教育還不夠,得靠整個國家推行環境教育。
要是遊客行走時能不越出規定的步道範圍,看到動物時不離開原位,見到野花是去聞它、不是採它……,不用等到將來,也許現在就可以有條件開放。
人類的理想國
會列入國家公園範圍受保護的,幾乎是本土最後還保有自然原始風貌的淨土,因此,它不應只是提供人們保育、遊憩、研究、教育的場所。
對已習慣現代生活的人們,還可以透過這塊清新的土地,感受不同的生活經驗,讓自己的心靈和行為做一些調整,對習以為常的觀念和想法也能再反省。「國家公園代表人類心中還不忘要追求一個理想國度」,陳玉峰強調。
因此,它若只跟著遊憩壓力的潮流走,國家公園的存在也就沒有太大的意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