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張小虹畢業於台大外文系,三年前自美國密西根大學攻得英美文學博士學位後歸國,目前任教於台大外文系。她開設的多門有關性別研究的課,頗受學生歡迎。
自研究所二年級即開始接觸女性主義的張小虹,用「深情」來形容她對女性主義的熱愛。回國後,她積極與國內其他的女性研究者運動者結盟,並於今年九月廿八日聯手成立「女性學學會」,由張小虹出任該會之首任理事長。未來的「女學會」將以促使女性意識扎根為工作重點,也將從女性觀點出發,廣泛地針對社會議題發言。而除了運動與研究兩大標的外,「女學會」也希望能建立會員姊妹之間情感支援的網路。
<後現代女人——權力、慾望與性別表演>則是張小虹探討女性主義的第一本專書。
問:這本書的書名滿特別的,可否先就書名做一番解釋。另外,書中引用了不少學術理論,原先是否有預設讀者?而您希望藉本書傳達何種訊息?

張小虹說:「女性主義不是鼓吹女人不愛男人,而是尋求一個對兩性都較好的愛的方式。」。
「女人」是如何構成的?
答:這本書主要談的是「後現代女性主義」,它結合後現代主義和女性主義的想法而產生,屬於女性主義的一個派別,有別於傳統的女性主義。
傳統的女性主義強調女人對女人本質性的認同。而後現代女性主義則頑皮地鬆動女人對「女人」的認同,從很根本的問題,如女人的喜好、特質等方面去懷疑「女人」是如何透過文化構成的;另一方面,它強調跨越傳統的性別界限、打破性別規範,去從事多重性別角色的扮演。比方穿著打扮,你可以打扮成很女人、很男人,或者又像男人又像女人。總之,後現代女性主義的遊戲性質很強,思考的空間也較活潑。
最近幾年,「後現代」在台灣很「紅」,但通常在談後現代時,較不觸及性別問題,我則把兩者放在一起談。我很喜歡書名中的斜槓,它可以區隔出兩個部分,同時也暗示這兩個部分可以有對話、溝通的可能。
而權力、慾望與性別表演則是整本書中的幾個關鍵字。我在書中談到許多性別的權力關係。一般想像中的權力,比較是硬梆梆的政治權力,這裡所討論的權力則很不一樣。我想說明的是,即使是人類最親密的關係,也有權力關係存在。我針對的不是個人對個人的關係,而是整個社會結構的問題,因為社會對性別有一定的位置安排與權力分配,而其分配基本上很不均等。慾望常和權力一塊談,也是談論性別問題時很重要的部分。

在性別權力分配不均的社會結構中,處於弱勢的女性經常須壓抑自己的需求,以期符合女性「最高美德」——無我、犧牲。(薛繼光)
自我塑型
另外,性別表演則是一個比較新的切入角度。性別本身就是由「表演」所建構出來的。所謂「表演」涵義很廣,包括整個社會的「教養」過程,例如我們如何穿衣打扮以及思考的模式都是被塑造出來的,而在被塑造的過程中,還是可以有自我塑造的空間。
這本書所談的「表演」,比較是這種自我塑型(self-fashioning)的部分;也就是說,可以積極主動地爭取自己想要的,自由地「扮演」任何角色。例如拿流行時尚來說,從前「女強人」希望自己像男人,因此她穿有墊肩的西裝外套,外加一條裙子,讓自己顯得陽剛、有氣概。而後女人在工作場合有了較穩定的地位,她便可以自行做選擇。
我當初將讀者設定在大專以及大專程度以上的女性。照理說,性別問題不應該有階級性,只是我覺得在台灣,已經有很多人在談性別問題了,且常用大家最熟悉、容易明瞭的方式,談一些重要的概念,也做得非常好。然而,我想有另一個層次的東西也值得去開發。
一旦確定了特定的對象,在行文間,我有些思考的方式比較複雜一點,材料也艱澀些。不是要故弄玄虛,而是性別問題絕對有其複雜的一面。

救援雛妓是目前女性主義者最關注的項目之一。(邱勝旺攝)(邱勝旺攝)
大眾文化隱藏玄機
至於我想傳達的訊息可分兩方面來談。在大範圍的層面上,配合設定對象,我希望透過女性主義對大眾文化的閱讀方式,可以讓讀者看到潛藏其中的意識型態,像是「男尊女卑」、「男主動、女被動」或「愛情是女人的全部,卻只是男人的一小部分」等,並瞭解這些意識型態是怎樣在影響我們。
小範圍來講,我希望能透過這本書去吸引一批人,他們能夠發覺女性主義的知識魅力,繼而把它當作可供研究的對象,並實際身體力行;因為當初我就是被這種知識及行動魅力所深深吸引。
問:您在序言中提及,女性主義對您個人造成了極大的影響。您是在什麼機緣下開始接觸女性主義的?造成您個人轉變的契機又是什麼?

羅曼史小說一直是女人的最愛。最近某家出版公司更以商品行銷的方式大舉促銷,說明瞭羅曼史「永不褪流行」。
莎士比亞與女性主義
答:我從研究所二年級就開始接觸女性主義,它帶給我最早的刺激是學術研究上的,讓我在傳統的文學研究中,發現了其他可能——批評方法的可能。拿莎士比亞的「哈姆雷特」來說明,傳統文學批評大多從人生哲學、心理學或政治的角度去閱讀它,女性主義則提出一套新的方法論,去探討哈姆雷特的母親有什麼問題?他的女友奧菲莉亞又有什麼問題?而在他未能成功地為父報仇時,為何把自己想像成女人等,為文學研究提供了新的觀點。
再者,接觸女性主義也使我有機會閱讀到傳統文學課中讀不到的女性作家作品。她們的作品十分精采,卻因其女性的身分不為社會認可,或因篩選作品者多為男性,而未被列入經典之列。
但女性主義帶來的刺激不只停留在學術層面,而會擴散到實際生活中。
從事內在革命
我從小就是非常循規蹈距的人,我常開自己的玩笑,說我有「小小的浪漫,拘謹的出軌」。過去,我很「鄉愿」,對很多事情,我沒有自己的看法和立場。
女性主義挑戰了我很多根深柢固的觀念。比方說以前我覺得女孩子不要太會說話,不要太出風頭,要溫柔、善體人意,現在我瞭解這些都是自我設限。但在當時,對這些觀念,我不僅信仰,而且還身體力行。要去改變這些東西,基本上必須從很生活、很細緻的方面不斷去強迫自己、去思考,並將思考的結果化為行動。
女性主義也讓我看清在我們所謂「意識型態」運作的背後,有其一套權力關係。我開始對很多事情有了自己的看法和堅持。而且,對性別議題的關懷會延伸到其他議題上,像是階級問題、黑白種族問題等,這些力量的來源都是女性主義。
問:您提到,女性主義者批評電視連續劇、羅曼史小說以及流行歌曲中所重複傳達的父權價值觀,但大批女性卻沈迷其中,從中得到快樂與滿足,女性主義者卻非如此。為何女性主義者和一般女性有這麼大的差距?另外,您也提到過去女性主義者對大眾文化採取疏離與輕視的態度,今日則願花較多心力關心大眾文化,這中間經過怎樣的反省?
女人和女性主義一刀兩斷?
答:其實大多數的女性主義者也都經歷過對通俗文化的喜好,這是她們身為女人的一部分經驗。而後來之所以擺脫這種喜好,是因為她們的女性意識覺醒。喚醒這種意識,是女性主義一個很重要的理念。
在過去,女性主義的研究者較不願去面對女性對通俗文化的喜愛,認為那是個壞意識,而把它否定掉,否定的方法就是跟它一刀兩斷;但大部分的女人做不到。既然無法斬斷她們的喜好,一般女性只好跟女性主義者一刀兩斷。
後來的研究則比較強調正視這種喜好。基本上,通俗文化是一個比較血肉模糊、難以割捨的東西,往往這也是讓女人在改革的過程中遲疑、躊躇的原因,大部分的女人丟不下。那怎麼辦?這時,女性主義者往往就得去面對自己內心的掙扎和交戰。
這本書結合了性別與文化研究,會這麼做,是因為從小我就是個大眾文化的忠誠消費者,我會去談連續劇、羅曼史小說、情歌,因為這些都很讓我著迷。我非常愛唱情歌,當我運用思考訓練去分析情歌時,其實是在反省我自己的問題。另外,我談減肥,因為有一陣子我非常胖,現在每週還要固定做運動,來確保身體不發胖。我也談生育政治,因為年齡到了,旁人開始給我壓力,問我要不要生小孩,令我開始思考做母親在這個社會中有何特殊意義。這些真的都是自己所關心、也困惑著我的問題。為了找解答,就會去找資料來思考、來討論。讓讀者看到我自己的掙扎與成長,我覺得才是最重要的。
實際上,新一代的女性主義者不要女人一刀兩斷斬去自己的喜好,而是去瞭解因何著迷,這其實可以反映出女人缺少了什麼。
女人常常在家庭與工作之間疲於奔命,升遷不順利以及種種生活上的挫折令她們感到沮喪、疲憊。她們會想可能自己命不好,但其實女人的疲累是根源自文化對性別的安排,它讓女人負擔了大部分的家務,是一種結構性的不平等。我們希望女性會慢慢看清自己的問題何在,她們還是可以繼續唱情歌、看羅曼史小說,可是,應該也會有一種「激情的疏離」,在享受這些大眾文化產品的同時,也有了新的覺醒。
發展作怪的抗爭方式
問:您似乎頗為偏愛美國女歌星瑪丹娜這個主題,認為她代表了複雜、曖昧不明的後現代文化現象,對她「作怪撒野」的表演方式也讚譽有加;而在「裝模作樣」一文中,您又提到以流行時尚的裝模作樣,來發展出「作怪的抗爭方式」。為何作怪也可以是一種抗爭方式?這兩種反傳統男性霸權文化的抗爭方式適用於每一個女人嗎?
答:作怪當然也是一種抗爭方式,傳統要女人安靜、安份守己,但今天卻有人不接受別人設定的框框,而去嘗試展現其他的可能,這是一種可行的方式。
我覺得瑪丹娜的東西很大膽、很精采,她是一個肆無忌憚的女人,女人要那麼瀟灑自由太難了,但她這種「張牙舞爪」的表演方式為她爭取了很多空間。我不是說要大家跟她一起作怪,而是從她身上,我們可以學到女人的本錢怎樣去累積,是一般女性可以觀看的對象。要不要學她,倒是其次了。
至於裝模作樣也只是一種抗爭方式而已,而且這種方式絕對是建立在社會階級利益之上的。我想說的是,不同階級的女人會有不同的策略。
抗爭不是只有上街頭
在台灣,一談到抗爭,就立刻聯想到上街頭、拉布條。其實,在日常生活中,我們即不斷地在進行抗爭,只是我們不曾意識到。
對女人來說,革命並非那麼遙遠,好比說,一個女人學會了開車或某天她奇裝異服,在某些方面,她就開始了革命的過程,因為掌握方向盤就是一種人生經驗的跨越。
我認為,女性主義之所以動人,正在於它倡言的所有改革都是從生活的細節、從個人的喜好或生命態度裡開始的。
問:女性主義的流行似乎帶動了消費市場,如教導女人如何做個最稱職的職業婦女、如何成為女強人、或者<如何做個風姿綽約的女人>等女性叢書成為今年圖書市場的一個主要趨勢;電視上有以女性為主的節目「女人女人」。一時之間,女性似乎受到了前所未有的關注。但是這些媒體所討論的女性問題或解決問題的方法,和女性主義者強調的基本理念一樣嗎?
實用性高的通俗版女性主義
答:是很不一樣,但也不要否定他們。一般的通俗文化所談的女性問題,實際滿足了某些女性的需要。基本上,他們是用一種比較溫和的、尋求兩性和諧的談法,其中較沒有衝突和針鋒相對,這對很多女性來說是較安全的。另外,他們為職業婦女提供了所謂的錦囊妙計與女子兵法,去解決生活中會碰到的問題,是一種實用性很高的東西。
但我感覺這裡頭有一些危險性,在於他們用一種比較妥協的方式去確保女人在現有體系中的位置,卻不碰觸結構性的問題。所謂妥協,就是說他們把問題挑出來了,但尋求傳統方法解決。
不管如何,最基本的是,一旦性別問題被提出來談論,這個談論本身就是好的,我們不希望它根本不成為問題。
另外,女性議題之受到重視,也展示了新興的女性力量。女人開始愈來愈有聲音,愈來愈有自己的關懷,而會開始要求自己的問題被討論,或開始談論自己的問題。
〔圖片說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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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小虹說:「女性主義不是鼓吹女人不愛男人,而是尋求一個對兩性都較好的愛的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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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性別權力分配不均的社會結構中,處於弱勢的女性經常須壓抑自己的需求,以期符合女性「最高美德」——無我、犧牲。
P.101
救援雛妓是目前女性主義者最關注的項目之一。(邱勝旺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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羅曼史小說一直是女人的最愛。最近某家出版公司更以商品行銷的方式大舉促銷,說明了羅曼史「永不褪流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