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余承堯五十六歲開始習畫,而今已邁入幾十高齡。在沙場、商場幾度追尋與放棄後,他終於在書畫中找到落腳處。
年近九十而仍精神炯炯的余承堯老先生,一面品著他家鄉的永春茶,一面用閩南語說:「作官的人是吃不下、睡不著的生活,那裡有什麼快樂可言呢?」
每當有人問及抗戰時領御萬人的馬上英姿時,他直搖著雙手避之唯恐不及:「我並不懂政治,那些攏總是古早以前的事,人老囉!記不得那麼多。」

余承堯衷情的山水畫境,被認為是他家鄉永春所幻生的印象。這些層次分明的石山,也同時反映著他個人剛毅、篤實、坦率的特質。(王煒昶)
將軍老矣!
人說余老一生是個傳奇。
他曾經官拜中將,在廿三年的軍旅生涯中,為國家立下無數汗馬功勞。
十九歲,他加入反抗北洋軍閥的行列,屢立戰功。兩年後由哥哥作主成婚,婚後一年遠赴日本,先在早稻田大學念了一年經濟課程;後來由於盤纏用盡,加上志趣不合,於是寫信向永春同鄉李俊承兄弟求助,繼而轉入日本陸軍士官學校。
兩年半後,余承堯學成歸國受聘至黃埔軍校擔任戰術教官。此後平定閩變有功升任少將,可是這時也逐漸感受戰爭的殘酷,在他的詩集——「乘化室詩草」的南京失陷一詩中寫道:
全軍誓守未宜威,竟爾乖方陷敵圍;
無數健兒膏野草,將軍何以獨能歸。
從這時候開始,他已漸萌退役之念。他表示,廿餘年的征戰生涯裡,雖未親手殺死過人,卻間接和無數生靈的死脫不了干繫。
抗戰勝利,老先生四十八歲,以中將官階退役。為了家計,他往來廈門、新加坡、台灣三地間經營藥材生意。
「做生意真是為錢生活,我不愛花錢,也害怕管錢的麻煩,這種違背本心的生活,真難過。」據熟識他的人表示,當年余承堯在商場上,也算烜赫一時,但他棄商戒俗的理由,卻如此簡單不過。
退出商場之後,他先後在陽明山、中和鄉間小屋,過著研究南管、讀古文、吟詩、寫字的隱居生活。

余承堯衷情的山水畫境,被認為是他家鄉永春所幻生的印象。這些層次分明的石山,也同時反映著他個人剛毅、篤實、坦率的特質。(王煒昶)
絲竹伴讀、丹青度日
余承堯對台灣南管藝術的提倡,功不可沒,還因此得過教育部頒發的「薪傳獎」,他與南管結緣甚早。
老先生一根接著一根地抽著長壽煙,微眯著眼睛,談起他在日本進入陸軍士官學校前,先在和歌山聯隊接受入伍訓練的往事。
「有個晚上,師團長以下將校聚餐」,他回憶道,餘興節目中演唱的音樂,聲調很像他家鄉的弦管音調,「隔坐一位軍官知道我是福建人,就要我起來唱,我說不會,他們告訴我這正是我家鄉的音樂,從那以後,我就開始非常注意南管音樂。」
異地聆鄉音,自然份外動情。但此後余承堯即未嘗中斷研究,除了衷心喜愛,還有一份傳揚的固執。早期台灣永春同鄉會的「古樂組」、近期的漢唐樂府,他都投注了無數心血。
他認為南管的特質優雅而文靜,足以轉化性情。老先生記得過去在家鄉永春長輩多歡喜子弟學習,富有人家更在晚間練習後供給一頓點心,在當時這種娛樂也是最有意義的交誼。他並且一再強調,在永春家鄉學南管而會去「做壞事」的人很少,而台灣大多數是閩南移民,如果能好好推廣,他堅信「對青少年教育一定很有用」。
老先生對家鄉事物之鍾情與執著,除了南管音樂、永春茶,還包括「閩南語」。他覺得閩南語不單涵意深沈,且有文雅之趣。比如「隨便」,閩南語叫做「襯採」(音慶菜),而「襯齋」則是到佛堂去隨意布施的意思。言下之意真是天地偌大,各有乾坤,但閩南當為東南文化中心。
退役後的隱居生活,在詩書音樂中倒也悠遊自得。沒想到在一次偶然的機會裡,他在畫廊流覽水墨山水,卻因此找到了安身立命的世界。這一年他五十六歲。

詩裏叱吒戰場、縱橫商界的往事,似乎已離他很遠了。(王煒昶)
余承堯的世界
余承堯自此拿起畫筆,以在大陸數十年軍旅生涯,閱歷名山大川的經驗,作為創作的出發點。
他表示,每到一個新地方,必須仔細觀察那裡的風土人情,才能畫出具有代表性的風土景緻。
觀察細膩是少年時養成的習慣,加上出身軍旅,格外留心地形山勢,使得余承堯的山水畫,別有一股崚嶒的氣勢。
藝評家李鑄晉將無師自通的余承堯比作美國素人畫家「摩西婆婆」,他們同樣從未接受過繪畫訓練,到了年邁之後才執筆作畫,而作品與眾不同,全是新意。
如果從另外一個角度來看,老先生孤獨、沈靜地作畫卅年,既不急於賣畫,也不刻意求名,正是傳統文人畫家的作風。

投注無數心力的南管音樂一值是他碎心的鄉音,雖然老年重聽,但仍然嚮往著那個優雅而平靜的世界。(王煒昶)
「要畫得滿滿的」
純粹的業餘素人畫家,被發現後多半能得到社會熱情的鼓勵,根柢深厚屢有新意的藝術家,也有機會得到肯定。而余承堯雖兼有前者的背景,又有後者的進境,卻因為他的作品並非傳統水墨的畫法,所以在定位上,就出現了兩極化的看法:
有許多國際知名拜訪、求教、買畫;另一方面,也有人一再拒絕在美術館、博物館為老先生舉辦大型繪畫書法展覽的建議。
對於這些不同的反應,老先生一點也不以為意。能浸淫畫中已經夠讓他高興的了,他還是像鍾情南管音樂、永春茶一樣執著自己的想法,暢畫胸中山水。
一般文人畫講求筆簡意賅,以留白為高,老先生偏堅持「畫幅要畫得滿滿的,天空也不可留太多」的哲學。為此,中央研究院董思白教授曾經為他下過一個註腳:「雖然他曾是抗戰時領御萬人的將軍,但在漫長的藝術戰場上,他卻是孤獨的單兵!」

走累了!在基隆路邊上歇歇腳,這種衣食無虞又能在山水畫境中悠游的歲月,夫復何求。(王煒昶)
孤獨的單兵
藝術戰場如此,人生旅途未嘗不是。余承堯從廿二歲離開家鄉妻女,直到轉戰沙場,縱橫商界,一直單打獨鬥,少有機會返鄉探親;大陸淪陷後,就更是音訊全無。
退隱作畫,獨居陋巷,他的生活再簡單不過。
曾經每星期固定到中和畫室去探望老先生的中廣國樂團團員藍素婧記得,余老的飲食非常簡單,「真要仔細算,每餐大約不會超出新台幣十元,可是那時可以感覺到他精神很好、很愉快」,藍素婧表示,他常鼓勵去探望他的年輕人要多讀書,不可浪費時間,興起時還用閩南語吟他自己作的詩。
余承堯自己的想法則是,吃不必奢求,只要能維持體情況良好;穿不必講究,只要能蔽體禦寒;住呢?也不過是人在世間暫居的地方,能擋風遮雨就夠了。「伊時在槍林彈雨中,累極了、困極了,死人堆裏一躺,還不是一覺到天亮,人生海海啊!」他眼也不抬地說。
幾年前,余承堯賣了不少畫作,也因此積攢了些錢。他把所有積蓄,又都投注在推動南管音樂上。
去年,他從中和遷入基隆路新居,但生活卻依然如常。他的晚餐經常就是一碗青菜湯、一盤豆干、一盤丁香魚、一碗白飯。

走累了!在基隆路邊上歇歇腳,這種衣食無虞又能在山水畫境中悠游的歲月,夫復何求。(王煒昶)
闖蕩經年,那堪相見無語
飯後,上燈時分,在悠揚的南管樂聲中,他的義女、也是漢唐樂府掌門人陳美娥,聊起去年陪同老先生到香港去和老太太及兩個女兒相會的情景。
當時同行還有另一位老先生。見面時,余承堯的兩個女兒拉著老太太直嚷:「那一位是爸爸?那一位是爸爸?」老太太則直視著老先生說:「你怎麼變得這麼老?」
也許是四十年的隔絕,也許是情感內斂的習慣使然,老先生只是一味點頭不發一語。
從那回以後,他更關切大陸上種種變化的消息,也肯開口談談過往或批評時事。他常說共產黨的管理方式,讓人行動不自由、吃也不方便,尤其是文化大革命時對親情及南管的迫害,更是無所不至。反觀台灣到處都是自由發展的機會,年輕人不懂愛惜不打緊,還趁機到處為非作歹,搶劫啦!綁架啦!他長嘆一聲:「人的福氣不能享盡,不知寶惜,會遭天譴的。」
文章千古事、風雨一時人
余承堯絲竹為伴,不忮不求的簡樸生活,是惜福,也是人世歷練之後的淡然。如果人間福份真有定數,老先生既能寶惜,必有後福。事實正是如此。
無師自通的余承堯,早在民國五十五年曾應李鑄晉之邀參加「中國山水畫的新傳統」聯展,在美國各州巡迴展出四年。此後沉寂,而今又從沉寂走出來,即將於今年年底在國立歷史博物館舉行九十回顧展。做為一個勤奮自學的畫家,他已經得到肯定。
此刻,畫桌上堆疊小山高的褪色詩集,其中記載著老人過往的年月。思及前塵往事,不免興嘆人世艱難、世亂如麻;但現在,他只是個很簡單的老人。
他洞察世情,又純真憨厚;他用直筆和橫筆形成交錯突出的楷書寫下「文章千古事、風雨一時人」;他還是覺得政治界的變化無常,讓人常有朝不保夕的疑慮。只有在藝文的天地裡,人心才能得到安定和寄託,也才談得上「悠遊」二字。
橫槊賦詩的將軍、長袖卻不善舞的商賈、寡和雅樂的知音、深居陋巷的畫者……,余承堯的確難以定位。他幾十年的老友、國樂家梁在平索性這樣說:「他是個長白山上的千年靈芝,幻化而來遊走人間的頑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