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台北縣三鶯橋下大漢溪旁河岸高灘地上的都市原住民「三鶯部落」,去(2008)年初被縣府以違章建築為由強制拆除。數十位阿美族人走上凱達格蘭大道向總統陳情,並剃髮宣示捍衛土地的決心,是近年原住民爭取權益少見的激烈抗爭。
同為阿美族人的北縣原住民族行政局局長朱清義,面對三鶯、溪洲、小碧潭等縣內「都原」聚落違建問題而天人交戰、數夜輾轉難眠。也是基督教長老教會長老的他,多次向神禱告、尋求解決問題的勇氣與智慧:「政府之『法』與族人之『情』之間,我該站在哪一邊?」
神、人混居的神話世界,尚且無法劃分「上帝的歸上帝,凱撒的歸凱撒」,那麼現代社會裡,站上「公權力」與「族人利益」衝突火線的原住民事務父母官,又能如何切割、取捨?都市原住民的住屋問題,豈是「拆」或「不拆」的單選題可輕易解決?

阿美族婦人巴奈不懂,為何從未聽聞「都市漢人」、「都市閩南人」等說法,唯獨用「都市原住民」稱呼他們?難道原住民只是邊緣過客,注定不屬於都市?
看家樓起,看家樓塌
台北縣自國民黨籍縣長林豐正於1981年執政以來,歷經民進黨籍的尤清與蘇貞昌,以及國民黨2005年重掌縣政的周錫瑋,迄今近30年來,由山地及平地原鄉湧入這個全國最大勞工縣討生活的原住民朋友,包括他們在新土地上孕育的土生土長都原子女,多數仍陷在「低教育程度」與「低社經背景」的惡性循環裡;反映在居住上,就成了居無定所的無殼蝸牛,或是一群人擠在一小間租屋裡,或是聚在高架橋下自力造屋、依河而居,種菜、養雞鴨。他們過著自耕自食、與世無爭的生活,但卻在《水利法》規定「河川區域(行水區)不得建造工廠或房屋」的違法鋼索上行走。
就在去年2月14日,台北縣政府公告「三鶯部落限定3天後拆遷」;2月18日上午10點,縣府準時出動怪手,開進住有二十來戶阿美族人的部落,在一個多小時的轟隆巨響聲裡,族人徒手建造的5棟房屋,像連倒的骨牌,陸續遭到剷除;族人平時賴以餬口的菜園,也被拆除大隊「踩」成泥田。
然而這些只是全面開火前的警示,2月29日上午9點30分,部落裡的孩童出門上學,當天幸運有零工可打的壯年男女都外出後,警力、拆除工人、縣府官員近百人,在怪手開道下,湧進幾乎已成曠地的部落,進行最後9戶人家的「徹底」掃蕩,留守家園的老弱族人無力對抗,「不要碰我!不要弄死我養的雞、鴨,壞了要你賠!」族人的哭聲、尖叫聲、咒罵聲,響遍空蕩蕩的三鶯橋下。
這已是三鶯部落30年來第7次大規模被拆,為坎坷的建村史再添一筆。原本粗陋但具田園風味的阿美族木屋,只剩散落一地的鐵釘、碎石塊、廢木頭。「香雲宮」這座部落裡的小廟也難逃一劫,拜廟的族人在它化為塵土前一刻,「救出」宮裡的觀音像,哭嚎祈求菩薩保衛家園。
唱紅《美麗島》的民歌之父、卑南族人胡德夫,當天與三鶯部落的阿美族人站在一起,對北縣原民局「迫害族人」的作法表達抗議。「他們還要搶奪剩下的、被他們拆除的比較堅硬的木材,那些都是屬於我們同胞的;他們霸佔後,要埋在土裡很深、很深的地方,讓我們不得再利用,」胡德夫沉重地控訴。

台北縣原民局長朱清義說:「我同情弱勢都原的處境,我愛我的族人,我恨不守法的投機主義者。」但在政府之「法」與族人之「情」中間,他如何抉擇?
反迫遷聲浪,排山倒海
位在城市最邊緣的家園被毀,空無所有的三鶯都原還能退去到哪?他們堅守橋下,撿拾破磚爛瓦,重建殘破但依然溫暖的家園;公廁、部落聚會所,以及五、六戶屋舍再次悄然蓋了起來,不但許多被迫搬離、實則仍在附近逗留觀望的族人又回來了,更有花蓮、台東的阿美族鄉親遠道前來打氣。
台大城鄉所教授夏鑄九10年前撰文〈三鶯橋下野草花〉,述說都市阿美人艱困的生存處境。10年後,族人守衛家園的生命力,其實更像野草、野花一樣旺盛,並且長出抗爭的荊棘。
拆遷過程引起反彈,時任原民局長、泰雅族人李玉蕙遭到撤換;縣長周錫瑋輾轉找上花蓮阿美族人,也是台灣基督教長老教會主權教會長老的朱清義,詢問他接任局長的意願。
「在族人的身上,我看見我的責任。」以阿美族傳統名字Kolas Foting之名,大學時代北上求學而成為「都原」的朱清義,抱著宗教情懷接下原民局長一職,希望能「拉弱勢的族人一把」,解決他們三十多年來「逐河川地而居」的問題。
「每次到部落協調,我都面臨族人無情的斥罵。」朱清義坦承,他因未設籍北縣,且疏於短時間內釐清族人被迫遷徙的癥結,「這個問題再研究看看」的官式回答,更無法安撫族人憤怒的情緒,因此遭致「搞不清楚狀況」、「換了位置就換了腦袋」的批評。
去年12月20日,三鶯居民把戰線拉到總統府前,聲援人士擴及電影導演侯孝賢、作家朱天心及陳雪、農運鬥士楊儒門等知名文化與社運界人士。各界莫不以新總統馬英九選前所做「依法秉公處理、保障弱勢權益」的承諾,質疑執政黨的誠信。
侯孝賢更以落髮行動相挺。「沒有了土地,族人如何安身立命?」他痛陳:「我們的政府與社會,就只知經濟獨大嗎?難道不能有『另一種思維』?」
夾在依法行政與族人情感之間,當時上任未滿半年的朱清義,承受族人的不諒解,多次動搖他的信念:「這條路,我真的走對了嗎?」

台北縣計畫用來安置「4大集水區部落」的隆恩埔國宅,10層樓、150戶獨立隔間的鋼筋水泥房舍,被諷為「不能烤肉的部落」,多數原住民仍難以接受。
傾聽、對話,化對立為善意
他永遠記得初次下班後走進三鶯部落看到的景象:遍地的建築廢棄物,以及因拼裝而顯得破洞百出的屋舍,在斷水、斷電的夜裡,「落後」兩字尚不足形容,彷彿回到四十多年前的原鄉。他不明白,為什麼橋下族人還甘願過這樣的生活?
許多時刻,他甚至天真地相信,只要「依法行政」,一切問題都可迎刃而解;「但我若一面倒向政府『強制拆除』的鐵腕立場,那就違背了我進入縣府團隊、為族人服務的初衷,」他心裡持續掙扎。
「天無絕人之路!」朱清義用走上求道之路的心情,面對如何安置族人的考驗。迄今他夜訪三鶯部落二十多次,當前爭議較小的新店溪洲部落也去了五、六次,他發現,族人對待他的方式,從最早的「轟出去」,到現在願意一塊兒坐下聊天,「像兄弟、好朋友一樣」,不再劍拔弩張。
「最近三、四個月來,族人對於家園的思考,陸續提出『就地合法』、『以地易地』,及『就近安置』的建議。」朱清義發現,只要能夠住得放心、自在,許多族人已不堅持非得住在河岸不可。

「誰都不能欺侮我的家!」手無寸鐵的小朋友,只能撿起象徵家屋的石頭,奮力朝向下令拆屋者的人像丟擲、出氣。
請用族人的文化說服我
「我很想幫助原住民朋友,但不知道怎麼做才好?」台北縣長周錫瑋多次提到「不知如何幫起」的無奈。他不懂,為何這些原民朋友寧可在高架橋下餐風露宿,而不願入住縣府專為他們興建、保留的低價國宅?
關鍵就在於,部落的傳統價值與生活方式,迥異於漢人社會的文化。朱清義解釋,「族人對『土地』的認知是,祖先住在這裡,我也就自然而然住在這裡,沒有合法與否的問題。」三鶯族人更質疑,為何緊鄰河岸的土地可以合法蓋工廠,他們住在距河水200公尺遠、颱風天也從未淹過水的橋下,卻被視為非法而必須拆除?
至於縣府斥資3億元,針對北縣4個主要河岸部落(三鶯、溪洲、青潭,小碧潭)共約140戶打造的「隆恩埔」三峽原住民文化部落,10層樓、150戶的大廈於2007年7月完工後,首批因為強制拆遷而被迫入住的三鶯族人僅25戶。
朱清義說,「我們的族人不要住大廈,也不喜歡每戶人家關起門、不往來。」他知道,部分都原族人欠缺現代社會「法」的概念,若強制把法律套在他們身上,鐵定行不通。
此外,「隆恩埔」依坪數大小,每月台幣2,000至6,000元不等的租金,對多數靠打零工維生的住戶而言,仍是一筆沈重的負擔。迄今已入住者每月按時繳交房租的約僅2戶,而拖欠房租5個月以上的,多達二十多戶,充分反映出政府善意與原民生活現實之間的落差。
「在不違法的情況下,我們儘量幫原民朋友解決問題。」縣長周錫瑋透露,他已經想出一套符合、尊重都市原住民部落文化的住宅政策。
安土勝重遷
在台大城鄉所教授夏鑄九的協助規劃下,台北縣正在進行一場都原部落的住宅實驗。
朱清義表示,規劃者先與族人溝通,瞭解他們的住屋需求後再著手興建,由族人主導、參與,不再以漢人思維為本位,蓋出沒人想住的蚊子館。
他說,新店溪洲部落有一半土地位於合法的「非行水區」內,首座循上述方式的原住民生態造屋聚落,最快將於今年於該處完工,讓新店溪畔的族人安心入住;部落的合法土地還是屬於部落,交由族人管理、運用、發展部落產業,增加經濟收入。他保證,三鶯部落的安置也會依此模式進行。
對於流離困頓的人生,宋朝文豪蘇東坡曾說,「此心安處是吾鄉」。至於現代社會裡漂泊的弱勢都原,哪裡才是流浪的終點、停泊的港灣?他鄉如何作故鄉?天上的祖靈在看,族人在看,社會各界也在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