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博士,乃學識淵博、聰明威重之士;僧侶,為寺院清修、心無雜念之徒。在愛丁堡,兩者關係密切。
愛丁堡大學的立校精神,植基於極其嚴苛的蘇格蘭喀爾文教派(Calvinism)。十八世紀赫赫有名的哲學家休姆(David Hume),就曾經因為公開宣稱懷疑上帝,而失去教授的名銜。
據記載,早期學生在森嚴的戒律下,過著寺院般的清教徒生活。

吃不慣馬鈴薯嗎?來盤四色蛋炒飯如何?(傅朝卿)
黎明即起,追求美善
清晨五點,晨課開始,一直持續到晚間,其中只有午後二個小時的下課時間作義務操。愛丁堡大學承襲傳統導師制(Regent System),每個學生都有一位指定的導師,督責他念完學位。學校沒有一套考試辦法——別高興,那只是因為:如果導師沒有天天測驗進度,就被視為未盡職責啦!
在喀爾文主義的精神原則下,學生入大學乃為追求「仁義道德之禮」(The mannersof morality and virtue)。而其實踐,不只在課堂上、導師前,更在日常生活間。因此,即使課餘,學生也不得到「綠草市場」(Grassmarket)去看吊刑,更不准參加葬禮(除非是名重士林的大人物),這些都被認為是不莊重之事。

妻子的書畫,孩子的相片和圖畫,都是支持苦行僧的力量來源。(傅朝卿)
古有戒律,於今為烈
不過,嚴格的戒律顯然並沒有馴服所有的學生。一六八○年,一名英格蘭學生羅勃.布朗(Robert Brown),居然在廣場上燒毀了教皇肖像,以抗議約克公爵(Duke ofYork)的天主教信仰。更令人頭痛的是,校方竟也無法制止學生支持布朗的行動。最後鬧得樞密院(The Privy Council)出面,以叛逆之名關閉學校,驅逐布朗。
經過這個慘痛經驗,學校於是擬定「盟約」,讓學生在入學時,具結努力向學、一生不使校方蒙羞。這即是入學簽署的由來。
讀完如此這般的戒律生活,放眼王子公園臉色紅潤、橫豎著曬太陽的年輕學生;再翻看招生簡章裡校長的前言:用功讀書、拚命玩耍(work and play hard)……,不免要為今天的學生大呼其生也逢辰。
可惜太陽總是照不到所有的角落。
如果有機會在子夜凌晨,拜訪燈火通明的研究生工作室;而青燈黃卷之前的白面書生,偏又是個負笈遠來的留學生,你就會知道他們的境況,比起數世紀前的「學長」,並無不及,甚且過之。

春來王子街公園碧草如茵,躺在這裏曬稀有的太陽,看小松鼠追逐嬉戲,亦是一大享受。
博士、愛情不可得兼
話說某夜一名姓氏不詳、國籍西洋的博士研究生,為他甫自上空酒吧歸來的行為進行告解——
第一,在連續三星期不眠不休地趕寫報告之後,我必須藉助外力鬆弛精神。
第二,為避免在獲得學位之後忘記女人的長相,我必須抽空研讀。
其罪當可誅,其情誠可憫。問題是,上空之樂樂何如?
根據此生描述,該酒吧氣氛隨意、空間尚可,其間虎臂熊腰,逕自高聲談笑、只顧大口喝酒者,多為經常光顧的工人同志;而獨坐角落、形容枯槁,乍看臉部正對舞台、細瞧只見兩眼茫然者——博士研究生是也。
另一位馬來西亞留學生賈克,在度過三年晝伏夜出(白天小睡四小時,其餘皆在工作室)的戒律生活之後,終於發現一位音樂學院的故鄉佳麗,遂以「博士快去愛」(Postgraduate)身分展開攻勢。
一星期下來,賈克白天陪逛街、晚上趕報告,遂連僅有的四小時睡眠也不可得,只有大嘆博士愛情不可得兼,安份回到「博士怪懼愛」的清教徒生涯。
一寸「光陰」一寸「金」
如果說:到美國念書的壓力是「金錢」,(著名院校學費昂貴);到德國念書的壓力是「時間」(不收學費,但修業期限特長);那麼到英國念書可就是「時間」、「金錢的交相壓迫了。
英國大學的修業年限,第一學位(學士)至少三年(蘇格蘭學制為四年);第二學位(碩士)至少一至二年;最高學位(博士)最低年限為三年。
乍看之下,三年念完大學、一年可拿碩士,算來頗為「經濟」。然而英國高等教育課程之繁重,考試之嚴格,本地生都吃不消,更何況是來自不同背景的留學生了。尤其是人文社會學科,念個五、六年的博士研究生,大有人在。有些課程,在考試失敗後並無補救機會。即使想要「以金錢換取時間」,也只有鎩羽而歸。
學費年年上揚
在社會福利制度完善的歐洲,人們對學位本就比較淡然,而且職業教育分科甚早,因此攻讀高等學位的學生,多半真正志在學術,樂在其中。加上政府的助學金(grant),無業補助金(dole),生活無虞,也不必為學費操心。
留學生可就不同了,英國從八○年保守黨執政之後,實施「全額學費」政策,根據高等教育所需的平均個人成本,來估算留英學生必須付擔的學費。八年來,學費年年上揚。以愛丁堡為例,八八年文學生一學年的學費平均在三千六百九十鎊左右(約合台幣廿二萬),醫學生更高達九千鎊。加上英國生活指數高、物價昂貴,照校方估算至少要準備每年四千鎊左右的生活費。
在這樣的預算之下,自費生用的是父母的血汗錢、退休金;公費生花的更是納稅人的民脂民膏,壓力不可謂不大。
農委會的宋華聰只拿到一年的在職進修公費,硬是念下了學位,卻整整瘦了十二公斤。一年裡,他每天只睡四小時、不敢打電話回家,交完論文就直飛台北。別說愛丁堡的城市風光、藝術節,就連古堡的樣子也沒有放進腦子過。
踏著先賢的足跡而來
另一個常見的問題是:我國留學生向以留美居多,有志於此者,在資訊的取得、經驗的借鑑上,容易得多。
而歐洲大學的資料就很有限了,偏偏英國的學制與我國迥異(蘇格蘭也與英格蘭不同),而其學門、學位之複雜,連當地學生都弄不清楚,有賴多種昂貴的參考書籍和諮詢單位。
在資訊不足的情況下,好些留學生負笈遠來,才發現所需不盡相合。愛丁堡雖有選課彈性大的特色,但重新選課或轉系、轉校,畢竟勞命傷財。而抱著既來則安、姑且一試態度的人,在適應上所承受的壓力,就更不足為外人道了。目前愛丁堡的八位我國留學生,多半是「踏著先賢的足跡而來」——由師長、朋友的經驗,選擇相近學門,甚至同一位指導教授。這可算是較保險的辦法。
「課程學位」與「研究學位」
課程選定後,接下來要適應新的學習環境。無論何種學門,修習的方式不外課程(bycoursework)、研究(by superviced research)二種。
課程學位所涉龐雜、課業繁重,語文和溝通能力,是主要的壓力。東海建築系畢業的彭誠治最初申請了景觀建築系的課程,來了之後發現第一個學期(英國學制一學年分三期,每期在英格蘭為八周、蘇格蘭為十周)的必修課,除了大學裡熟習的設計課之外,還涉及從未接觸過的生態、地質、地形、植物……等種種專業知識。第一天上課,師生就「出外景」,到蘇格蘭北邊高地作生態調查。學生三人一組,要合作拍出三分鐘的紀錄片。「你必須立刻進入狀況,有條不紊地發表意見、與人溝通,實在沒有時間讓你『適應』」,他說。
至於研究學位,若非已具獨力研究的能力,否則以國內大學生依賴老師的程度,來此難免弄得自己無所適從、教授愛莫能助、學位遙遙無期,怎一慘字了得!
課程學位與研究學位所共同面臨的問題則是語文。
我的「英文」也不好!
一位在美國修得碩士學位後,前往愛丁堡大學攻讀博士的學生,帶著第一篇指導教授批著「我不是很滿意閣下的英文……」的報告悻悻然返,同宿舍的美國同學見狀趕忙相勸:「別沮喪,我的導師也說我『英文』不好!」
英文修養不可能一蹴而及,精確的用字藝術也無捷徑秘笈。淡江建築系副教授張世儫以過來人的經驗表示:「英國教授一絲不苟,實事求是,因此你也必須盡可能讓他感到你態度敬謹、求證確切,千萬不要留給他馬虎的印象。因為,不用心要比英文不夠好更糟。」
也有人認為,除了多看電視、電影、多聽廣播之外,練習英文最好的辦法是交朋友。教育系的博士研究生吳麗芬表示,「英文不只是口說手寫的語文,更牽涉到思考方式」,她認為,和以英語為母語的研究生交談,可以感受到他們的思路敏捷,論理清晰,往往受益無窮。
要有「自知之明」
不過!一般說來,外國留學生,包括美國學生,都常抱怨英國人不易交朋友。因為英國民族性保守,較不輕易流露感情,在相處上需要較長的時間彼此瞭解;而留學生在「一寸光陰一寸金」的壓力下,也常有魚與熊掌的心理交戰。因此,不只中國留學生,包括大多數外國留學生的交友範圍,也多半以「自家人」為主。
然而,有一個人,是留學生非得投入時間相處的——指導教授。
張世儫表示:「英國人非常含蓄,與教授相處要懂得分寸。」
一位歐洲人曾經這樣形容,如果有人公然大吹牛皮,他們會說:「你分明胡說!」而英國人的表達方式則是:「這聽起來好像有點不大尋常,不是嗎?」
準此原則,在「解讀」指導教授評語的時候,就要有足夠的自知之明瞭。張世儫記得曾經有位美國同學,在報告上得到一個「我不是非常能適應您的表達方式……」之類的評語後不以為意,並未力圖振作,結果只有捲鋪蓋回鄉去也。
英國沒有所謂的「野雞大學」,為了保障高等學位的水準齊一,設有校外口試委員制,教授為了維持學術聲譽,品管極嚴。
千錘百煉的心智陶冶
「在這裡修學位,就是一個千錘百煉的過程」,建築系傅朝卿形容,每個留學生都有一籮筐前仆後繼、不屈不撓的交報告經驗,只要教授略感「不悅」(I am not very happy with……),接下來的又是幾星期的不眠不休。也有人五、六年下來,屢敗屢試,又找不著原因,只有排八字、算風水,企圖「改運」了。
據說,以下的悲壯場面,經常在各個愛丁堡研究生宿舍持續上演——
過了深夜十二點,兩個失眠的博士研究生各持奶茶一杯,坐在廚房愣愣望著窗外。
「到底為了什麼?」其中的一位說話了:「沒有娛樂、沒有睡眠、沒有女人,沒有一切……」說話的時候,他的眼光茫然直視,竟與在上空酒吧沒有兩樣。
「為什麼呢?!」另一個也開始喃喃自語,雖然他已經快拿到博士學位了,「我甚至可能找不到一份工作」,這位美國高材生念的是——十九世紀初蘇俄國防策略。
為什麼呢?
幸是古來如此,且開懷
此時的窗外,是愛丁堡美麗的春夜。天空像一片深沉的藍絲絨;文豪校友史考特紀念塔和老學院莊重的圓頂,在藍絲絨上嵌出優雅迷人的線條。四百多年了,曾經有多少年輕的心,在這樣的春夜發出同樣的迷惑呢?
「一隻老鼠正在我的胃窩裡亂咬。」這是歷史家卡萊爾(Thomas Carlyle),形容他肇因於大學裡不規則生活,所纏繞終生的胃病;此外,陪伴他一生的,還有貧窮。他也常說:「我心裡有無限的悲愁痛苦。」
這位舉世聞名的歷史家兼文學家,曾在一八○九年到一八一四年間就讀愛丁堡,又在一八六五年榮膺大學校長(Lord Rector of Edinburgh)。他的經歷或可鼓舞今天研究所裡的苦行僧——他在愛丁堡沒有得到過任何學位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