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半年內連續發表兩種不同類型的大型創作,在戲劇界、舞蹈界都引起震撼——吳興國、林秀偉這對國內藝術圈中的「初生之犢」,正逐漸展現他們驚人的潛力。
創作潛力源源不絕,歸功於這對夫妻的相知相重、時刻不忘彼此激盪對藝術的理念和熱忱。結褵七年,他們的摯愛不僅及於一個美滿的家,一個乖巧的兒子,更及於舞蹈、戲劇、音樂……。夫妻之愛與藝術之愛融而為一的結果,使他們的作品充滿真情。
去年年底,甫成立半年的「當代傳奇劇場」推出處女作「慾望城國」。「欲」劇雖由莎翁名劇「馬克白」改編而來,卻大膽套用傳統平劇唱、作、唸、打的歌舞形式來表現。這場戲從頭到尾緊鑼密鼓,環環相扣,使台北社教館一千多名觀眾看得大呼過癮。
就在這一夜之間,身兼導演及主角的吳興國,以及擔負團長重任的林秀偉,成了台北藝文界矚目的焦點。

放鬆肌肉,靜心感覺——林秀偉在藝術學院代課一景。(簡永彬)
「慾望」引起矚目,「神話」試探新路
「慾望城國」的熱潮尚未退盡,今年四月間,新象舉辦的國際藝術節中,吳興國和林秀偉這對夫妻檔,再度發表一種不同形式的創作——林秀偉取材自中國古老傳說的創意舞作「世紀末神話」。夫妻倆分飾伏羲、女媧,企圖用最原始、最本質化的肢體動作來傳釋這亙古流傳的愛情故事。
這對年輕夫妻的創作慾念之強烈,以及創作品涵蓋領域之寬廣,在此地藝壇還不多見。尤其在許多歸國學人紛紛投入劇場工作的今天,吳興國和林秀偉之備受矚目,自然更有意義。
他們沒有足以炫耀的高學歷,沒有深厚的理論學養,也沒有足夠的編導大戲經驗。在整個過程中,他們唯一恪守的律條,就是「誠實」:誠實地面對自己的感覺,拒絕無謂的譁眾取寵,不搪塞欺瞞,勤勤懇懇的將每一個細節琢磨完美。在「慾望城國」獲得不少好評之後,他們也誠實地回頭審視自己的作品。
在新象藝術中心旁的元穠茶藝館裡,嬌小瘦削的林秀偉仍留著她那幾成標誌的及腰長髮。而兩個月前剃了光頭的吳興國,顯得高挺剛強,充滿自信。

「要奮力遊走,掙破混沌!」——林秀偉指導吳興國排練「世紀末神話」。(簡永彬)
另一種嘗試,另一次起步
「平心而論」,先說話的是林秀偉:「『慾望城國』無所謂成不成功。它只是另一種嘗試,另一個起步。」
在「欲」劇之前,郭小莊的「雅音小集」已有不少創新之舉。劇作家魏子雲也曾將法國荒謬大師尤涅斯柯(Ionesco)的「椅子」(The Chairs)轉化成純粹的平劇表演方式。日本電影大師黑澤明更導演了許多改編自莎翁劇本的電影,像「蜘蛛巢城」、「亂」等。這些先例,都給了「當代傳奇劇場」很多靈感和借鏡。
在最初的構想中,這對雄心勃勃的夫妻希望能創造一種嶄新的表演方式。但是,就這點來說,「慾望城國」並沒有達成任務。
「它還不夠『新』——它既沒有創新的劇本,也沒有脫離平劇而有獨創的唱腔和動作方式。這些都還要努力」,林秀偉平實地評論自己的作品。

吳興國在「慾望城國」中飾演一代梟雄敖叔征的造型。(簡永彬)
兼容並蓄,何必劃地自限
但是「慾望城國」仍有它獨到的地方,它打破了「劇種」的樊籬,把東方、西方、傳統、現代……所有可利用的舞台資源都兼容並蓄,再配合這齣戲的特質和需要,選用最適合的資源。
吳興國和林秀偉都認為,對現代藝術工作者來說,擁有健全開放的心態是最重要的。吳興國說:「全世界的舞台藝術都有共通性。為什麼要畫地自限、閉門造車呢?」
身為優秀的平劇演員,吳興國感慨尤深。平劇演員從小接受嚴格的坐科訓練,在身段、武功,及聲音表達方面的能力都不是一般演員所能比擬。像這樣優秀而獨特的演員資源被摒棄在現代劇場之外豈不可惜?同樣的,平劇唱、作、唸、打的表演方式,可以引發高度的舞台活力(Energy level),也值得現代劇場借重。

手攜手,心連心,要為中國現代舞走出一條新路。(王志宏提供)(王志宏提供)
我們無意「改良」平劇
「慾望城國」套用平劇唱、作、唸、打的表演方式,卻採了繁複的燈光音效,難免讓部分看慣傳統平劇的人無法接受。對於這一點,吳興國表示:「平劇舞台完全不藉外物,一切時空變換、氣氛經營,都由演員的唸白及象徵性身段中表達出來,這種『不假外求』的表演方式是很精妙的。但是西方劇場聲色光影俱全,比較容易吸引一般人去觀賞,也另有一種趣味。我們不排斥任何一種劇場型式,一切都視實際需要取捨。」
當然,這次吳興國之所以採用繁複的舞台技術,還是想藉著聲色光影的炫人效果,來吸引年輕人觀賞。更重要的,是讓他們不知不覺地同時聽到了中國式的唱腔,看到中國式的舞台動作。他相信這些屬於中國的唱腔和動作,必定能夠感動年輕一代,使他們能意識到中國固有藝術的精緻,以及傳統藝術走向「現代化」、「國際化」的可能性。
談到這裡,吳興國忽然睜大了眼睛,鄭重其事地強調說:「平劇已經是很完美的戲劇形式,我們無意去『改良』它。同樣的,西方戲劇自有它的傳統和架構,我們也不想把任何西方戲劇『平劇化』。我們只是用開放、自由的心態,嘗試著找出一個最適合『現代中國人』的表演方式。」

閒暇時,逗兒子練功唱戲,就是夫妻倆最大的樂趣。(簡永彬)
雲門生涯,影響至深
吳興國和林秀偉對藝術有這樣開放而兼容並蓄的心態,與他倆皆出自雲門舞集有關。早期的雲門,除了各種舞派的訓練外,也兼及各種藝文修養。
他們每星期都安排文學、音樂、美術等種種課程,舞者們不僅一起聽演講、看影片、觀摩外國藝術,也下鄉去欣賞民間祭祀和野台戲。在雲門的創作素材裡,不管是西方最前衛、最革命性的觀念,或是中國最鄉土、最傳統的表演方式,都同等重要。久而久之,雲門的舞者自然在學養見識上,培養出一種氣魄和膽識。
提起在雲門的那段日子,吳興國和林秀偉都滿懷感激。吳興國畢業於復興劇校第二期。八年的劇校生活,單純的學戲練功,他對藝術理念的體會並不深。畢業後,他被保送到文化學院(今文化大學)戲劇系國劇組。那時候的吳興國,對藝術、對劇場、對傳統和現代,仍只有非常粗淺的認識。
民國六十三年,他的老師舞台設計家侯啟平積極推介他進入雲門舞集——雖然當時他甚至連「現代舞」是什麼都搞不清楚。

吳興國的陽剛與林秀偉的陰柔,使伏羲、女媧的愛情神話張力十足。(簡永彬)
從傳統武生到現代許仙
憑著自小練武生的根柢,再艱深的舞蹈動作也難不倒他。但現在回想起來,當年的他,或只是編舞者的「舞蹈工具」。雲門負責人林懷民早期為他編的「奇冤報」、「白蛇傳」等舞碼,都是從平劇故事中蛻變而來的。他只要努力把劇中人物用肢體動作模擬出來就好了。
就這樣從粗疏懵懂開始,吳興國四年的雲門生涯,使他整個藝術生命豐富起來。他不僅對「劇場」有了新的認知,也學會了自己思索問題、尋找答案。更重要的,雲門教給他一個藝術工作者應有的自重自愛,為藝術全心奉獻的敬業精神。
更值一提的是,除了藝術的啟迪薰陶,雲門對吳興國和林秀偉最大的「恩惠」乃是:在雲門,他們相遇、相愛,更結合而為相知相重的夫妻。吳興國說:「我們常常睡眠不足哪!」睡眠不足的原因不是應酬、不是玩樂,而是夫妻倆總是徹夜深談,彼此激盪對藝術的理念和熱忱,這也是他們的創作意念源源不絕、既深且廣的活水源頭。
重回紅氈尋找戲劇血脈
民國六十七年,吳興國進入陸光藝工隊服役,逐漸又脫離現代舞,重新回到國劇界。
吳興國的重新「歸隊」,無疑是平劇界人士樂見的。國內四大老生之一的周正榮,破例將吳興國收為生平第一個磕頭弟子。
事實上,對吳興國來說,在內心深處,舞蹈固然是他藝術生涯中的一個重要過程,但戲劇才根植於他的血脈之中。
「可是吳興國剛去陸光國劇隊的時候,還徬徨、苦悶了好一陣子!」林秀偉回憶說。
原來以前在雲門,每天上課、練舞,全然投入,總會有新的感動、新的收穫。「那是一種心裡溢得滿滿的、意興風發的感覺」,吳興國說。
可是在國劇隊裡,由於長年例行演出,以及其他種種積疴已久的因素,許多人抱著得過且過、虛應故事的態度。吳興國常常練好戲,興致沖沖地去排演,卻左等右等,最後還是草草了事。為此,吳興國總難過得回到家裡,就呆呆坐著,也不說話,也不答腔。有一次還跟林秀偉說:「我乾脆去開計程車,精神上還快樂點!」
靠環境不如靠自己
但是吳興國終究在平劇崗位上堅守了下去。而且他想通了:「依賴環境不如靠自己!」民國七十三、七十四年,吳興國連得兩屆國劇金像獎最佳生角獎。
他並不就此滿足,他還希望能為平劇做更多事。
吳興國有了籌組新劇團的構想。但真正鉅細靡遺,肩負起團長任務的,卻是瘦小精幹的林秀偉。近兩年的籌備期間,林秀偉對內召集團員,對外接洽協調。上至重大的政策決定,下至添茶倒水打雜,她都一手包辦。
林秀偉的魅力是閃爍不定,耐人尋味的。
依在吳興國身邊,她看來稚氣嬌柔。但對吳興國的事,大大小小、裡裡外外,她都能暸若指掌,應付得巧;而對自己生活上的事——包括照料孩子在內,用吳興國的話說,卻是「迷糊到了極點」。
面對藝術時又不同。討論藝術上的種種問題,林秀偉的眼睛炯炯發光,語氣、手勢都是自信。任何理想尚未兌現時,她念茲在茲,不達目的絕不罷手;一旦理想落實,成為藝術作品,她又很快將自己抽離出來,重新審視。這時,她分明清朗冷靜、能入能出,絕不含糊。對林秀偉而言,一切的意義都存在於「過程」中,至於結果是否成功,那是另一回事。
我需要一個「痛點」
正因為在乎每一步「過程」的紮實,林秀偉在藝術路上,也幾經轉折。先是自任「當代傳奇」團長,離開雲門,去年六月,她拿到中美學術交流基金會的一筆獎學金(Ful-bright),又毅然放下了已經上了軌道的「慾望城國」排演工作,暫別了吳興國和六歲的兒子,以一種「風蕭蕭兮易水寒」的心情出了國門。
「那一陣子也是我最苦悶,最抑鬱的日子」,林秀偉心裡一直有一分熾烈的創作慾望在燃燒,可是她卻找不到一個「痛點」可以渲洩。「我的事業很好,家庭也很幸福美滿,一切都無懈可擊。可是我心裡一直有一些東西在掙扎著,在抗拒這種安逸平靜的生活方式」,她說。
事情尚未決定時,林秀偉的掙扎、焦慮,吳興國看在眼裡。他沒有用為人妻、為人母的大道理去束縛林秀偉,他瞭解她。吳興國說:「我知道一段完全孤獨、隔絕的生活,對一個藝術創作者的成長會有很大的幫助。所以雖然她出國會帶給很多人,尤其是我,很多的麻煩和困擾,可是我還是跟她說:你什麼都不要惦記了,好好出去一趟吧!只是學夠了,累了的時候,不要忘了回來。」
「你只是在重覆你自己!」
五個多月的遊學生涯,確實給了林秀偉很大的啟發。在此之前,林秀偉在雲門跳了八年的舞,也當過雲門的排練指導。她以前編過的「長鞭」、「鳳舞」、「大地之歌」……,都是雲門頗受歡迎的舞碼。她不但精熟西方古典芭蕾、現代舞的各種流派;對中國傳統的民族舞蹈、平劇功夫也都很有心得。編舞對她來說,本來是駕輕就熟——只要選擇一些固定的舞蹈程式,排列組合一番,再加上一些討俏的小趣味,用一個主題貫穿起來,就是一支舞了。
就著這些紮實的基礎,這個肩披長髮,嬌小靈佻的東方女子在紐約的荷西.李蒙及普凱舞蹈中心裡,也很快吸引了其他舞者的眼光。林秀偉在紐約如魚得水,忘情地汲取新知,也享受同儕和師長的讚美、鼓勵。最後的幾個月,她甚至住進了老師普凱女士家中,親身領受她日日脫胎、勇於追尋的熱情。而她從老師處得到最多的,卻是最後一堂課的當頭棒喝。
課堂上,來自各地的舞者一一上場。林秀偉的創作,照樣魅力十足,得到熱切的掌聲。課後,老師卻誠懇而嚴厲地對她說:「林,你得到很多掌聲,大家認為你不錯。事實上,也舞得挺好。但在我看來,你只是在重覆你自己,五個月前的自己。」
返璞歸真,拋棄所有技巧
一語驚醒了還陶醉在熱情掌聲中的林秀偉。帶著新的自覺,拋棄了這種套用程式,而沒有深刻自省和內涵的編舞方式,林秀偉一回到國內,一邊忙著「慾望城國」的演出,一面就在腦中策劃起為新象國際藝術節演出的「世紀末神話」。這支新舞的舞者只有她自己和吳興國兩人,他們要把以前所學的炫麗技巧通通拋棄,「返璞歸真」,完全憑感覺、憑情緒,去發展人類肢體中最原始、最自然的運動方式。
談到這個新嘗試,林秀偉輕蹙眉頭,彷彿在對自己說話:「這真的很難。好像強迫自己捨棄母語,重新學習一種新語言一樣。」
「世紀末神話」企圖傳釋中國古老神話中,女媧開天闢地、掙脫混沌成為自我的過程。女媧是天地之母,孕生伏羲氏後,又轉化為伏羲之妻,共同創造宇宙萬物。而林秀偉的排練過程也像女媧一樣,企圖從舊有的技巧、觀念桎梏混沌中掙脫出來,創造新的自我。
飾演伏羲氏的吳興國雖然久已不跳現代舞,也表明這次演出「純屬客串性質」,但他還是不禁被妻子創新的動作方式深深吸引。在這裡,舞者不再是編舞家的「舞蹈工具」。對每一個細節,林秀偉都只告訴他,她所需要的「感覺」,再大致示範一下,其他的都由吳興國自己去思索表現。
他們認為,這樣的舞蹈,是舞者將自己的生命感情觀照後,用最原始、最激情的運動方式表達出來,是赤裸裸而沒有矯飾欺瞞的,也是「心裡沒有東西,就跳不出來的」。
是誠實的自我剖析
林秀偉說:「這支舞是我最誠實的自我剖析。不僅和觀眾面對面,和自己面對面,同時也是我們夫妻面對面。」
親密如夫妻,同跳一支舞時,也會有意見相左的時候。有時候林秀偉要求的感覺過於細膩或是過於籠統,都會使吳興國難以掌握。於是一次次的溝通,一次次的重新來過,直到兩個人能完全靈意相通,並且各自找到自己最舒適,最自然的動作方式方肯罷休。
這樣大膽創新的舞作,又只靠兩個人撐滿全場。沒有炫麗技巧,也沒有排列組合,觀眾會喜歡嗎?
對於這一點,林秀偉看得很淡。她說:「就像『慾望城國』一樣,『世紀末神話』也只是一個嘗試,一個起步。它無所謂成不成功。重要的是看它能不能為我們的現代舞開啟一種新觀念,指出一條新路。」
年輕是不怕挫折的
吳興國對妻子這種不計成果的衝動有所保留,他說:「剛開始的時候,我總勸她不要太理想主義。我覺得時間還沒到,應該等她學得再豐富、再紮實一點,概念也更清楚了,再做這樣的嘗試,才不會太吃力。」
可是他也記得當初自己同樣猶豫著要不要籌演「慾望城國」,總以為自己衝得太急,是不是「時間還沒到」?當時,新象負責人許博允一句話激勵了他:「什麼叫『時間還沒到?』你現在不做,將來『時間到了』,你們也已經『老』得沒衝勁了!」
對真正有熱忱的藝術工作者而言,任何藉口都不成立。有創作的慾念,卻遲遲不付諸行動,恐怕只有一個解釋:「懶!」吳興國、林秀偉知道,沒有任何一位大師是在第一次嘗試時就功成名就的。「圓熟」,要從一連串苦澀、稚嫩中精煉出來。不跨出躓踣的第一步,就永遠沒有昂首闊步的一天。他們還年輕,而年輕是不怕挫折的。
談藝術、談創作,這對年輕夫妻的話就勒不住地流瀉著。直到林秀偉突然驚呼一聲說:「保母家要關門睡覺了,趕快去接兒子吧!」夫妻倆這才挽著離去。
他們行色匆匆,並肩而行,在回家途中,也在藝術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