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一日是記者節。近年來,新聞記者的角色隨著社會的多元化,和大眾傳播事業的發達,顯得責任益重,受到的期望與要求也愈高。
這項極富挑戰的工作,使得許多年輕人心嚮往之:新聞科系在聯考志願排行榜上始終居前,大型新聞機構也是許多大學畢業生(包括某些非新聞科系)理想中的工作單位。究竟記者生涯是怎麼回事?它的價值感如何?該具備的條件有那些?如何能克盡言責、並追求進步?……本刊特別邀請報社、廣播、電視記者共聚一堂,談談「怎樣做個好記者」。
時間:民國七十三年八月九日下午二時
地點:行政院新聞局第二會議室
主席:王家鳳
出席人士 :(按姓氏筆畫為序)
王端正(中央日報總編輯)
王震邦(民生報文化新聞組副主任)
戎撫天(聯合報採訪組政治小組召集人)
吳戈卿(前時報雜誌執行主編)
吳添福(聯合報採訪組副主任兼綜合小組召集人)
林聖芬(中國時報採訪組主任)
翁臺生(聯合報新聞供應中心記者)
高惠宇(聯合報新聞供應中心主任)
孫亦文(大華晚報採訪主任)
孫鍵政(民生報體育新聞組主任)
黃寤蘭(聯合報綜藝組記者)
楊士仁(經濟日報採訪主任)
廖蒼松(臺灣電視公司新聞部副理兼採訪組長)
翟翬(中國電視公司新聞部採訪組長)
劉思遠(中廣公司新聞部採訪組長)
主席:首先要謝謝各位記者先生、小姐能在百忙之中,撥冗參加我們的座談會。這是本刊第五次舉辦座談會,主題是「怎樣做個好記者」。
今天座中有學有專長、表現積極的「新銳」;也有縱橫新聞界十幾廿年的「老將」。藉著各位回顧記者生涯的種種甘苦,並傳遞經驗與智慧,我們的座談紀錄不但可供有志於此的年輕人,在踏入新聞圈前,能事先有所準備;同時,也可讓行外人瞭解新聞工作的內容和從業人員的辛苦。
或許,此次座談的內容,還可為新聞工作在這個時代、這個環境,留下進展的紀錄。現在,我們先請中央日報總編輯王端正先生髮言。
民生報文化新聞組副主任王震邦。(鐘永和/張良綱)
理論是理想指標,實務是可行步驟
王端正:我進入新聞圈的過程很單純,民國六十年自政大新研所畢業後,就進入中央日報。最初跑地方新聞,不久調到採訪組,跑過文教、體育、政治、財經……等路線,然後擔任總編輯至今。
我常聽到許多剛從學校畢業的同學說,在接觸實務工作後,總覺與所學相去甚遠,因而抱怨學校的課程不夠實用。但是我認為學校教給我們的理論很有用。
對任何一個行業而言,理論是一個理想,能引導人走向這個行業的正確方向;實務則是在這個理想的目標下,調和各種主、客觀因素,研究出可行的步驟。
我們不能期望自己在學了理論之後,立即能勝任實務。就像我們都念過公民與道德,也未必立即能成為聖賢一樣,仍有賴自己在生活中汲取經驗、智慧,努力修養身心,逐步成為一個「從心所欲而不逾矩」的人,其間道理是相同的。
因此,新聞教育只是新聞工作學習的開端,我們在吸收了足夠的理論知識之後,更要鞭策自己在實際工作中,繼續學習、磨練技術。
聯合報採訪組政治小組召集人戎撫天。(鐘永和/張良綱)
從工作中學習,人、事、物都是學習對象
新聞工作挑戰性極高,可說每天都參加考試,眾目睽睽之下,成績昭然若揭。
我們不但自己要求進步,還要與同事、同業競爭。……很可能累積了一個月的表現,卻因一天出錯而被全盤抹殺,這是很現實的事。因此,從事新聞工作必須每天都保持戰鬥狀態,兢兢業業地留下一張張漂亮的成績單。
此外,不斷追求新知,廣泛吸收常識,也是日常功課之一。學習對象不限於書本,工作中所接觸到的人、事、物,都是學習的對象。
當然,在學的新聞科系學生,如果能更早接觸實務,亦能及早印證理論。因此,我建議加強學校與傳播界的建教合作。
前時報雜誌執行主編吳戈卿。(鐘永和/張良綱)
分析挫折感的成因,並設法解決
至於新聞工作的價值感,套句范仲淹的話,就是「先天下之憂而憂」也「先天下之樂而樂」,當然,這得先使自己有實力成為「先知先覺」的人。也因此新聞工作者的心靈常像一根緊繃的弦,有時不免感到職業疲乏,甚至萌生退意。
在這十幾年的新聞工作中,坦白說,我自己也動了好幾次轉行的念頭,我願意在此提出經驗,以供年輕朋友參考。
簡單來說,當你萌生倦意時,就要為自己分析狀況:是工作上的挫折?人際關係的壓力?還是與上司溝通不良?或是路線不合?……務必找出癥結,然後設法解決;實在解決不了,再考慮去留。否則一受挫折就辭職或換單位,恐怕不能真正學到東西、留下成果。
聯合報採訪組副主任吳添福。(鐘永和/張良綱)
要對工作全心、全力投入
王震邦:按中國傳統的說法,社會責任感是建立在知識份子身上。我以為在現代社會裡,社會責任感尤其應該建立在大眾傳播從業人員身上——藉著他們的報導,來吸引社會上知識份子的關懷與投入。在這個運作過程中,報紙、電視、電臺,於是成為社會公器。
我個人自文化大學新聞系、史研所畢業後,便輾轉投效聯合報,先在淡水當地方記者,現在服務於民生報文化新聞組。
從一踏入新聞界,我便對自己有二個要求:第一,除了新聞工作者必須具備的學識、修養、表達能力及責任感,我要求自己對工作全心、全力地投入。第二,面對同業、上司、讀者與報館……,我要求自己時時思考怎樣努力扮好這個角色,而能對社會有服務的功能。
中國時報採訪主任林聖芬。(鐘永和/張良綱)
記者往往有角色認同的危機
經過四年的工作和思考,我以為記者往往有角色認同的危機,比如說,有些記者常常「忘了我是誰」——包括我自己在內。
跑新聞時,因為常有機會接觸學者專家、社會名流或政府首長,對方因我們手中的筆和所隸屬的傳播媒體,而對我們禮遇三分,久而久之,往往會使我們顧盼自雄,產生過度的自信心。這一點,我們要常提醒自己。
聯合報新聞供應中心記者翁台生。(鐘永和/張良綱)
做個「傳知傳覺」的守門人
記者在「先知先覺」之後,就要「傳知傳覺」——把新知新事傳播給大眾,也把大眾的心態傳達出來。重要的是,在這傳達的過程中,記者該做一個「守門人」,判斷出什麼可傳、什麼不可傳。這中間需要判斷取捨的智慧,是我們必須努力使它與日俱增的。
聯合報新聞供應中心主任高惠宇。(鐘永和/張良綱)
應投入感情,卻又不能濫用感情
戎撫天:面對這麼多經驗豐富的前輩,要我來談「怎樣做個好記者」,實在令人惶恐。我想提供一段自己的經驗,就教於各位。
我一直認為記者對自己的工作應投入豐富的感情——無論對人、對事。很多人一定會懷疑我的說法,因為我跑的是政治新聞,看政治、寫政治要冷靜、客觀,怎麼好帶感情呢?
因為我本是個情緒化、重感情的人。我以為唯有投入感情,才能專注用心,才能寫下動人的報導。因此,要求自己帶著感情跑新聞、也帶著感情寫稿,更對整個工作充滿感情。
初中時代,我就下定決心要當記者。新聞系畢業後又念了研究所,然後考進聯合報,跑政治。事實上我喜歡當記者,卻未必對政治有興趣。但我要求自己全心投注感情,也就漸入佳境,喜歡上它了。
民國六十七年,我開始跑立法院,當時正是國內政治氣氛最蓬勃、反對意見聲音也最大的時候,他們似乎造成一種帶來新鮮活力的態勢。當時我在感情上很支持他們,在寫稿的角度上也有這種趨向。
但是情況逐漸演進,我發現他們實際的做法,與所說的和我期望的相去甚遠,於是我又提醒自己——做一個記者,對事情投入感情之外,也要能隨時因應事實而修正態度。
台視新聞部副理廖蒼松。(鐘永和/張良綱)
下筆宜慎重,切莫驟下結論
另一個例子,也曾令我反省許久。各位可能還記得,二、三年前,臺中有一名女子謊報被劫,並宣稱警察抓到搶犯後,被一部黑色轎車接走。而警方則堅持並無此事。
此事我濫用了同情心,一味同情弱者,當時主觀認為這是一件特權作祟事件,應該有人主持公道。於是我的寫稿方向有了偏差,後來事實證明是我錯了。
這件事給了我很大的衝擊,此後對自己的直覺判斷與感情用事不時提高警覺,並經常提醒自己——事實真相未明之前,千萬不要驟下結論。
大華晚報採訪主任孫亦文。(鐘永和/張良綱)
雜誌的採訪寫作另有要領
吳戈卿:我並沒有實際在第一線跑過新聞,時報雜誌是我第一個工作單位。
由於雜誌工作介於靜態與動態之間,較沒有像王總編輯所說的同業、同事之間的競爭壓力,頂多只能說和自己競爭。
報紙的時效性高、採訪面廣、影響力大,這自然是雜誌比不上的,因此只有設法另尋路走,才可能吸引讀者。我的方式是,盡可能以不同角度來寫相同的題材,通常對自己的要求是:較深入、較精緻,或掌握其間的人情趣味。
我目前也在銘傳商專兼課。看到許多小女生對新聞工作充滿憧憬,但在實習時,初接觸到新聞工作的辛勞與競爭,往往就打退堂鼓了。
因此我以為,新聞教育不只要教給學生工作的原理原則,更應提醒他們實際工作時所可能遭遇的困難,和解決、適應的方法,讓他們及早懂得理想與實際間所須努力彌補的差距。
民生報體育新聞組主任孫鍵政。(鐘永和/張良綱)
作為專家與大眾間的橋樑
吳添福:從民國五十五年進入聯合報到今天,我整整做了十八年的記者。這常令我想起苦守寒窯十八年的王寶釧——雖然辛苦難熬,但總是忠心耿耿、從無貳心。
我進入報社後,一開始就跑司法路線。儘管對法律完全外行,但我仍興致勃勃地跑法院——一日三回,跑得同線的老記者頭痛不已。
其實跑司法新聞並不需太高深的法學理論,如果讓一個法學碩士去跑,寫出來的稿子不是不好,但往往會流於太學術化、太深奧,一般人可能看不懂。反之,學新聞的人,就比較懂得以平常心,將枯燥、艱澀的法律案件,處理得平實易懂。
事先的準備也很重要,應盡可能將一般法律常識、專有名詞弄清楚,採訪時,對方才不致因必須為你從頭解釋起而不耐煩。
因此我以為,一個新聞系的學生,在校時要求其「博」——廣泛吸收各類知識,因為你不可能知道自己將來要跑什麼路線;即使早早立志,也未必能如願。而一個知識淵博的人,就能適應各種情況。
等到路線固定時,再強迫自己逐漸專精,成為某領域中的專家。
我還記得當年在校念書時,一位名教授告訴我們如何做個好記者,他說:第一,要有健康的身體,第二,要有高尚的品格,第三,要有豐富的常識……云云。
聯合報綜藝組記者黃寤蘭。
昔日單打獨鬥,如今講求團隊合作
如今想來,任何一個行業不都要具備這些條件?其實我們需要早一點面對那些較為實際的問題,譬如怎樣美化或合理地處理一份報紙版面?怎樣跑新聞?怎樣處理新聞稿?……這些在實際工作中必會遭遇的問題,才是最重要的!
如今新聞科系吸收許多有實際工作經驗者擔任教師,就比較能結合理論與實務,相信學生受益也較多。
此外,早年的新聞記者,多為單打獨鬥,跑起新聞來壓力極大。雖然產生了不少「明星記者」,但嘗過個中滋味的人,都知道那種甘苦——一旦跑到獨家,回到報社走路也生風,受寵似神仙;反之漏掉新聞,那真是沿牆靠邊走,逢人就低頭,雖然垂頭喪氣、懊惱至極,還得要作出一副埋頭努力狀——希望上司看了會不忍心罵人。
現在情況則不同了。由於截稿時間節節逼前,大部分報社打的都是「團體仗」;逢到大事,更施以人海戰術,講的是團隊精神。不只是集體分配採訪,也合作寫稿——有的寫邊欄,有的寫新聞,然後掛上好幾人的名字。這樣,就漸漸走上設計新聞的路線了。
比較起來,早期記者的心理壓力較大,被逼得不得不快速進步;現在的記者,則對於專業性的學問吸收較多、層次較高,但在工作精神上,恐怕不如當年。
經濟日報採訪主任楊士仁。(鐘永和/張良綱)
歷史與新聞關係密切,原則相同
林聖芬:我雖不是學新聞的,但對新聞工作相當有興趣,七、八年來熱忱不減。我畢業於臺大歷史系,而後在史研所二年級時考上中國時報。
相信大家都同意,新聞工作是相當辛苦的行業,不但時時面對挑戰,還要犧牲正常的家庭生活。因此從事新聞工作最基本的要求,就是要有濃厚的興趣,才可能支持下去,並不感後悔。
我是學歷史的,歷史與新聞其實關係密切。研究史學講求公正、客觀,與新聞原則不謀而合,兩者只有時間上的差別。
歷史訓練對我極有幫助,後來我大多跑政治新聞,便試著使自己成為現代史的觀察者,並以這個角度拿捏分寸。
中視新聞部採訪組長翟翬。(鐘永和/張良綱)
沉著用心,勤能補拙
濃厚的興趣、史學背景,加上服務社會的熱忱,不但幫助我順利走上新聞之路,此後也一直驅使我、支持我繼續走下去。八年來,工作上不能算是順遂,但我始終肯定這份工作的價值。
記得我剛考進報社時,就被分派跑國會。這是一條複雜吃重的路線,新聞內容無所不包,即以立法院總質詢而言,內政、外交、國防、教育、軍事……應有盡有,想作有深度、有內涵的報導,非得下苦功不可。這時我不斷告訴自己:勤能補拙。
我先遍讀當時所有立法委員的名冊,開會時則不怕人嫌地一一指問:這是誰?那又是誰?……一天認三、五個,慢慢認得的人就多了。
接著是研讀法規,徹底瞭解立法院行使職權的程序,然後鑽研質詢或立法案的內容與相關法令。
剛開始自然完全談不上勝任,只能說勉強跟上進度。但慢慢走過這段艱辛的歷程,我發現自己逐漸能接上史學訓練的背景,從歷史觀點探討立法院在民主政治中的角色和重要性,然後在報導中發揮鼓勵或針砭的導向作用。
如此一來,責任感與使命感,又逼著自己用最大的工作熱忱來吸收各領域中的專業知識。這股學習的動力,於是愈燒愈熾。
中視新聞部採訪組長翟翬。(鐘永和/張良綱)
採訪寫作有賴與行政、編輯配合
最後我還想談談新聞工作的發展方向,我認為,新聞工作者要能隨時掌握時代進化的脈動,扮演先導性的角色。但在實行上,則有賴行政工作的配合,包括採訪寫作的取向。如最近漸受重視的有關生活品質、環境保護……的報導,是目前大家需要瞭解的事,報社就要有掌握這些方向與線索的眼光。
其次,編採雙方的配合,也有待加強。如果能由資深記者當編輯,相信更能了解狀況、掌握重點。
「無冕王」一詞今後不宜再用
翁臺生:我最近注意到大專聯考的錄取分數,新聞系排名竄升。前陣子有家雜誌作畢業生就業意願的調查,傳播機構也名列前茅。可見新聞工作是時下許多年輕人嚮往的行業,我願在此提供我的經驗供作參考。
許多人常喜歡稱記者是「無冕王」,我認為這個名詞不該再出現,以免給年輕人帶來「橫行霸道」的錯覺。我也建議新聞系在請人到校演講時,除了請在新聞界已有成就、地位的前輩外,也應找些年輕的工作者,來談談他們在摸索期間的苦悶、彷徨、挫折,和心裡的煎熬。這樣在校生才不致太天真、幼稚,而在出校門前全無準備的功夫與奮鬥的意志。
我本人之所以選擇新聞,是遠在中學時,讀到一篇羅大任先生回顧新聞工作的文章「十年又匆匆」,深受感動,並心嚮往之,便把政大新聞系填為第一志願,一直到今天都沒有後悔過。
摸索出適合自己發展的方向
出了校門之後,我也經過一段猶疑的心情。我曾經跑過社會新聞,但發現自己不太適合,於是另謀發展。
後來我與劉復興先生在民生報共同策畫生活新聞版,採編採合一制,使我們在採訪寫作上彈性很大,也在各報新聞雷同性極高的情況下,開拓了一些新方向,像消費者保護、環境公害……等。至此,我才算真正摸索出自己有興趣、能勝任的方向——那就是落實於大眾生活的前瞻性與深度性的報導。
挖新聞不可「走火入魔」
我認為做為一個新聞記者,最基本的要求,就是對社會的關注和愛心。
最近海山、煤山二次礦災,使我感受尤深。我在現場發現許多記者與罹難家屬發生衝突,某些記者為了搶新聞,對死者及其家屬都不夠尊重,讓人覺得這些人簡直有點走火入魔。
當然,新聞教育常提醒我們要把愛心藏在心裡,下筆才能冷靜、批評才能客觀,但我總認為,記者在冷靜客觀的同時,不可以冷漠,總要心存厚道,才可能寫出合情入理的報導。
從小有強烈的好奇心與發表欲
高惠宇:踏入新聞界整整十年了,也數不清有多少次曾被新聞系學生問道:「怎樣做個好記者?」這實在很難給個明確的答案,我想還是談談自己十年來的一些感觸和我出國所見的現象。
我從小就有強烈的好奇心與發表欲。這二種特質,使我選擇到目前為止可能是我終身職業的新聞工作。大學畢業後,我到美國念大眾傳播,拿到碩士學位後,毛遂自薦進入聯合報。跑了六年外交新聞之後,被升做採訪組副主任兼政治小組召集人,又跑了二年黨政。去年我應哈佛大學尼門獎學金之邀,赴美研究一年,如今擔任聯合報新聞供應中心主任。
十年來,我算是謹守在新聞崗位上,從未「變節」,但也有不少感觸和思之猶不得解的問題。
記者是不能累積成績的虧本生意
剛才許多人都提到記者工作的挫折感,我想新聞工作最大的特點,就是沒有累積的成績,不像教授有「十年樹木、百年樹人」的功業,商人有累積的財富,做官的也能享受宦途高升的權利滋味。新聞記者卻像是一樁虧本生意,儘管你因為一連串寫了十條獨家、五篇精彩特稿,而滿心得意、備受重視;但只要你有一天漏了一條新聞,前面的功勞就一筆勾消了。
因此,做為一個記者必須瞭解的是,在這種沒有累積成果的狀況下,能夠經常寫出有意義、夠份量的報導,就已經值得安慰了。
剛才王震邦先生提到有些記者經常與首長平起平坐,以致「忘了我是誰」,我卻有另外的感受。在美國期間,我發現美國記者可以跟政府重要官員勾肩搭背、一起喝咖啡、在酒會中談笑,狀至親熱,但在報紙上,該說的說,該批評的批評,照寫不誤。
與受訪者間的關係很難拿捏
我們中國的政治文化比較特殊,在此地,記者見了部長、次長,都會很恭敬。但這恭敬有三種情況:其一,是內心本來就尊敬他是個很好的行政長官;其二,只因他是這個機關的首長,而你以後跑新聞必須有求於他,因此得維持良好關係;其三,只因他是個官,你下意識覺得他高你一等。
其實最理想的狀況是:政治記者與行政首長保持良好關係,但仍能在報上批評他,而不致挨罵或成為「拒絕往來戶」。但我承認這實在不容易,只希望大家的觀念愈來愈開放,未來能做到。
此外,還有個疑問值得討論,就是因為對某位首長的好惡,而影響了下筆的角度。曾經為雷根作傳的華盛頓記者Canoel就曾說過:「當你面臨一位很有魅力的領導者,往往會在不知不覺中被他性格上的某些特質所吸引。」因此儘管雷根有許多反對者,但他與記者關係良好,記者也多願為他掩飾缺點、宣揚優點。
我想,記者在社會上的地位,和在政府官員心中的份量,近年來已有很大的改善,但還是有很長的路要走。當然,記者本身一定也要懂得常常自我檢討,自己值不值得別人尊重?
值得欣慰的是,近年來我們記者的素質提昇了許多,很多人都擁有碩士學位,甚至已有不少博士級的記者。這應該是我們新聞事業提昇境界的籌碼之一。
新聞記者的地位,猶待記者共同奮鬥爭取
廖蒼松:我從廿幾年前半路出家(我學的是政治),誤入「歧途」,至今仍「執迷不悟」!
新聞工作競爭激烈,非常刺激,可說天天都會面對嶄新的事物。以電視而言,一天要報導三次新聞,工作者的情緒也跟著起伏三次,絲毫不能放鬆。
在這種情況下,我們這些幹記者的為什麼還是做得滿起勁呢?那是因為我們可以發揮不少功能,因此產生一種價值感,有關國內外政治、經濟、文化、醫藥、教育……等各方面的過去、現在與未來,都值得我們去探討與引導。
心存厚道,並識大體
新聞工作者在熱切地「反映民意」,或滿足大眾「知的權利」時,還應時時記得要心懷善意,並要識大體。舉例來說,有關國家外交或軍事上的問題,記者報導一定要慎重,以免影響大局。這時大家雖然各憑本事挖新聞,但還是要衡量輕重,以國家的利益為優先考慮。
我做了廿幾年的新聞記者,當年政治系的同學們,或有高官地位,或有錢財名利;雖然如今我也忝為一方小主管,但回顧此身,彷彿一無所有。我想我所擁有的,只是多年奮鬥累積下來的經驗,現在要做的,就是把這些經驗傳授給新聞界的新血。
大眾並不都瞭解記者的功能
孫亦文:對於方才高小姐所提新聞記者地位的問題,我也有許多感觸。平心而論,記者這一行在國內所受尊敬的程度不高,可以從二方面來說:其一,是大部分的人並不明白記者的角色和功能;其二,是部分記者也沒有把新聞當成一項事業,真正想克盡己責、發揮功能,甚至只將之當成牟利的工具。這二方面的相互誤謬,於是影響了新聞記者在社會上的地位。
我六十一年從臺大政治系畢業後,曾在公家機關服務五年。由於在校時就嚮往新聞事業,曾參與校內刊物「大學新聞」的編採工作,就業後仍一直「難以忘情」,結果終於放棄公職,選擇自己有興趣的新聞工作。
積極充實自己,表現個人才華
剛才有人提到,現在跑新聞有講求團隊合作的趨勢,但我仍以為,在團隊精神之外,仍要隨時充實專業知識,要積極表現個人的才華,才能脫穎而出,肩負更多責任。
此外,大部分年輕人在初入新聞界時,總想進入有名望、有規模的傳播機構,並爭取所謂的重要、熱門的路線。其實,如能進入大機構工作固然很好,但是事在人為,就是去小單位也無妨,只要能敬業樂群忠於自己的工作,盡心處理每一篇報導,並且保持敏銳的觀察力與深入的思考力,則工作自有價值,亦能建立個人的知名度與權威感。
換句話說,並不是所屬的報社使記者有權威,而是由記者寫出的一篇篇好報導,使報紙有了權威。這是我給年輕朋友的建議。
跑體育新聞得內行又愛好
孫鍵政:我是跑體育的,在大學裡,我們從來沒有學過體育是什麼,完全要靠在實際工作中,累積出經驗和使命感。
我從政大新聞系畢業後,一直就在我們國家體育發展的圈子裏做守望者,所接觸的,不是輸就是贏。輸贏之間,培養出對國家體育發展的殷切期望。也靠著這份感情,持續在崗位上待了十八年。
至於怎樣做個優秀的體育記者,我有二個感想。
第一,我們的體育記者在文字的運用上,似乎不夠活潑,往往不能帶給讀者身臨其境的感受。因此,體育記者對用詞遣字、描繪情境、營造氣氛……,也應研究改進。
第二,對所採訪的路線要用心鑽研,並培養興趣,如能真心愛好,寫的報導才會精彩、有深度。
最後我想說的是,儘管新聞工作沒辦法累積成績,但我們也不能放棄。就像參加運動競賽一樣,選手並沒有把握自己上場會贏,但事先一定要勤加操練,不能有絲毫的放鬆。所以,我們新聞工作者所追求的,應是一種長程的「進步」。
跑藝術路線要瞭解並關切
黃寤蘭:跑藝術新聞的記者並不需要「搶」新聞,但需要對藝術有足夠的愛好、關切與瞭解。
在過去藝術環境貧乏的時候,偶一出現一、二人才,大家無不吹捧備至。然而,即使是有心鼓勵,此亦絕不是正確的做法。因為新聞工作者不應寵壞某些「明星」,使他目中無人;而且也可能對其他年輕的藝術工作者產生誤導作用,以為可以這樣容易地一夕成名。
因此,我認為藝文記者下筆時,不論批評或讚揚,都應當極其謹慎,否則會造成很大的貽害。
總之,藝術路線新聞性不強,容易跑,卻不易深入與建立權威。有志於此的年輕人,應當深入、廣泛地涉獵有關文學、戲劇、音樂、電影……等方面的知識,並且常向專家請教,才能做個稱職的藝術記者。
經濟新聞掛帥,使經濟記者使命感大增
楊士仁:我從民國五十七年自師大社教系新聞組畢業後,在聯合報跑了一年市政新聞,此後就與經濟結下不解之緣。
在這十幾年採訪過程中,個人很榮幸地恭逢其盛——一方面是這些年我們國家經濟蓬勃發展,另一方面,經濟新聞也在這情勢下,而有「經濟掛帥」的局面。
我還記得當年剛跑經濟新聞時,輕鬆之至,只消每天下午在所跑機構快下班前,去轉轉即可,晚上最多八點半就可回家休息。有時各報同行的記者還聯合起來,輪流跑,然後交換新聞。
後來競爭逐漸激烈,大家拚命挖獨家,同時新聞的廣度與深度也增加了。
民國六十到六十二年能源危機前後,國內外經濟情勢都有了很大的變動,經濟記者在這樣的環境下,所採、所寫的經濟新聞稿,無論在量和質方面,又有進一步的提昇。
好記者應具三種精神
無論跑那一種路線,我認為新聞工作者必須具備三種精神,才算是一個「好記者」。
其一是擺麵攤子的精神。這是日本松下電器創辦人松下幸之助的話。換句話說,也就是「匠」的敬業精神。如果每個記者都把自己當成麵攤子的老闆,極盡本分,務求完成一己的任務,也就是個值得尊敬的人了。舉例來說,有些記者逢到休假,明知有記者會,自己不去,也不交代別人,這種人缺乏責任感,就是不及格的記者。
第二是要有團隊精神。在截稿時間愈形緊迫的今天,單打獨鬥難收佳績。一件大新聞發生,記者應立刻各就各位,分頭採訪,再以集體創作的成果,滿足讀者的需要。
第三是打破沙鍋問到底的精神。有些專家常喜歡說:「這個問題我研究了幾十年,你要我一下子就說清楚,怎麼可能?」但記者偏就要有這種鍥而不捨、提綱挈領、在短時間內弄清事件來龍去脈的本領。
能夠做到以上三點,再加上一些基本的挖新聞、掌握重點的技巧,和從工作中學習、不斷充實自己的精神,相信距離「好記者」就不遠了。
應把理論靈活運用
翟翬:我在初中時就立下念新聞的志願。
在政大新聞系讀書時,我很嚮往電視工作,師長也給我不少鼓勵和指點。後來到中視實習,即被留用,就這麼待了十三年。
許多同業先進剛才都談到理論與實務的差距問題。我同意其間差距頗大,但我也認為理論非常有用,其所揭櫫的原則、精神,如能領會貫通,靈活運用,對實務的執行幫助很大。
盲目的客觀並不可取
比如李瞻先生在其所編的「新聞採訪學」中談到,過去所強調的「客觀」報導,很容易成為盲目、膚淺的「客觀」,已經不太能被讀者、觀眾接受。記者應當以個人的專業知識,以及在採訪工作中累積的研究、分析、歸納、去蕪存菁的經驗,再揀選具體的事實引導讀者、觀眾做判斷。這個理論,就十分有用。
廣電課程宜再細分
對於學校的新聞教育,我也有些想法。前面我說過理論的重要性,而實務與理論的配合,則有待實習課程的加強。
對廣電組的同學而言,節目、導播、新聞採訪等不同的工作應分組,讓同學擇一學習和實習;器材的使用也極重要,學校在器材方面似可與時更新,不宜落後太多。
此外,電視公司新聞部的人力有限,跨線採訪的機會極多,因此有志擔任電視記者的同學,在校念書時宜先求博,能博以後再求精,才可能做個稱職的電視記者。
善用「謀略」,顧全大局
劉思遠:我在藝專念書時,最想當攝影記者。後來到中廣實習,發現廣播也挺有意思。於是考進中廣,工作至今。
我最初跑社會新聞,鬧過不少笑話。有一次到法院書記官辦公室跑新聞,一看四下無人,而桌上堆滿公文,我就忍不住翻將起來。結果翻到一則被告是當時臺北市長張豐緒的案子,心下十分得意,以為可以挖到聳動的新聞,於是抄下原告住址,按址尋訪。誰知瞎忙了半天,原來是一位七十多歲的老先生,因違建被拆,而告發市長;初審敗訴後,連檢查官、法官都一併又告了進去!這次經驗給了我很大的教訓。
但另一次跑體育新聞時,卻用同樣「手法」,挖到了當年(一九八○年)我國奧運選手在美按鈴申告冬季奧運籌備會的新聞。
這個史無前例的做法,在當時是件極機密的案子,事關國家利益,因此我雖然有線索在手,卻不敢妄動。後來得到長官指示,先行赴美等候,待告訴一提出,即搶先向國內報導,當時頗有成就感。
「感覺」與「反應」可教嗎?
幾年記者生涯之後,我被「升」任行政主管——採訪組長。其實在國外,資深記者很受尊重,並不一定要當主管。在國內似乎非管理行政,不足以肯定成就,於是我只有接受長官的好意。
起初我不太習慣,總覺瑣事纏身,而且擔任主管工作,一會兒要鼓勵鼓勵這個,一會兒要為那個打打氣……,真是嚕嗦又煩人。反而不像採訪工作那樣有衝勁、學習機會多。但後來發現這也是另一種考驗——磨練思考、判斷與組織的能力。在承受著這種種壓力之下,主動學習的慾望也隨之加強。
擔任小主管的這段期間,我常思考一個問題:某些當新聞記者所需的特質,比如敏銳的感覺力與反應力,究竟能不能藉著經驗的傳遞教會新手?
舉例來說,我常告訴同仁,電視或報紙,可以藉文字、照片、畫面來詮釋新聞,廣播則全靠聲音。因此在報導新聞時,不必光是朗讀稿件,也不必光是報導者一人在敘述事實與意見,不妨收進或配上一些能加強效果的音效,讓聽眾感受更豐富些。
這原則說來容易,做起來就看各人的感應力了。有人懂得在介紹音樂卡時,打開卡片,傳出卡中的音樂聲,果然生動許多;但有人在報導防癆郵票發行時,竟配上撕郵票的聲音,實有點令人啼笑皆非。
感情要適時、適度地流露
另一個例子,是一位記者在報導今年我國退出亞青杯藍賽的新聞時,除了播放報導詞之外,還以隊員哽咽合唱「中華民國頌」的歌聲為背景音樂,聽來極為感人。
事後我問他這個報導是怎麼做的?他說,先在現場錄下了歌聲,回到旅館,一面聽一面寫稿,然後在錄好報導詞後襯以歌聲,那感人的情境就這樣流瀉出來了。
這又要談到剛才許多人提出的,記者在採訪時,到底要不要流露感情?我想這是見仁見智的問題,如果記者自己不感動,怎麼能感動聽眾?但這感動要選對時間,如果一個記者在採訪時,一面錄音,一面唏噓不已,則顯然是不對勁的。
這中間牽涉的感應力與判斷力,究竟能不能教?我想這就像一個人的氣質,學校沒法教「氣質學」,即使真修了這門課,也不見得能有所改善;但經由長輩、先進以身教、言教悉心指點,再加上自己多讀書、多思考,以豐富內涵,並認真經驗、體會人生,氣質終將改變。
讓我們一起繼續奉獻心力
主席:謝謝大家提供了這麼多精采的看法。各位豐富的經驗,相信可為有志於此的年輕人,提供最實際受用的參考;對一般人而言,也能從中進一步瞭解新聞工作的種種。
各位從事新聞工作已經不少年了,而仍能流露出這樣強烈的責任心與使命感,實在令人感佩。相信這就是我們新聞事業繼續發展、進步的有力保證。
謝謝大家,讓我們一起盡心獻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