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孔子說,四十不惑。
放眼現代社會,對許多人而言,四十歲卻是一個作夢、圓夢的年紀。
有人夢想在這步入壯年之際,用以往累積的資源、能力創業或轉業,重新出發;有人夢想年輕時苦幹一場,四十歲開始享受人生;有人卻放棄令人欣羨的成就,走一條風險更高,理想色彩卻更濃的路。
於是,有人從美國回到台灣,有人從中央下到地方……就像今天為如何重返聯合國再三思辯,像政府為台灣美麗遠景而進行國建六年計畫……,這種種行為也正告訴世人:「我還有夢」。
前陣子,美國有一部十分賣座的電影「夢幻成真」,敘述一位生長在反戰、嬉皮盛行的美國六○年代的年輕人,步入中年之後追逐夢想的故事。
劇中的男主角原本是個憤世嫉俗的年輕人,因看不慣父親那一代只求安定,「衰老、無夢」的平凡生活,憤而離家出走。等他大學畢業也結婚成家,有了女兒後,卻到鄉下買了一塊玉米田,準備就此終老一生。
就在這時候,夢幻出現了。「只要你蓋了,他就會來。」要蓋的是一座棒球場,來的是他父親,和那一代的著名棒球員。
男主角曉得這可能是他一生最後能放手一搏的機會。他說服了妻子,幾乎傾家蕩產地去蓋這座球場。結果在他築夢的過程,不僅了解他真正所要,也了解他父親那一代的想法——他們並非無夢,只是現實條件不允許。「夢幻成真之地,必是天堂」,電影結尾他父親留下這麼一句。

昂首闊步的壯年,具自信心,有實力,比較有使夢幻成真的本錢。(張良綱)
築夢踏實
民國八十年代的台灣社會,正有不少人懷抱夢想,努力實現。
黃瑞祥,今年卅九歲,美國夏威夷大學農藝土壤博士。今年夏天,他突然離開台北台灣省林業試驗所優渥的研究環境,回家鄉宜蘭縣工作。
一年前,台灣次微米技術開發者盧超群,放棄了IBM的優渥待遇,和另外六位科技人才共組技術團隊,一起舉家回到新竹,創辦鈺創科技公司,為台灣的生命產業——資訊電子工業——擔當「火車頭」重任。
同樣出身IBM的劉英武,則回台擔任宏砦q腦總經理。他曾任IBM的軟體中心聖泰瑞莎事業部總經理,是所有華裔在這個跨國大企業職位最高的紀錄。他抱著一個夢迴來——把中國人做的電腦行銷到全世界。
田徑選手王惠珍在今年世界大學運動會一戰成名,她的教練蔡榮斌為田徑投注的心力才為人所知。原本學攝影的他,為了「想讓國旗飄揚在國際運動場」,自己花大錢訓練體育選手。而在王惠珍獲獎前,他已為這個夢投注無數金錢與精力。
小野早年寫小說,其後寫電影劇本,參與台灣新電影萌芽工作,並曾以「刀瘟」、「我們都是這樣長大的」等劇本榮獲金馬獎。在一切繁華過後,他如今盡全力做的卻是「畫童話」。
藝文界的另一個「異數」是誠品股份有限公司總經理吳清友。原本從商的他,四十歲時決定在台北市黃金地段的仁愛路開一家「賠錢貨」——以販賣美術、藝術等書籍為主的專業書屋。

(右)這一代壯年人在社會舞台上展現實力的年紀,平均比上一輩早了十歲。(張良綱)
會再試一次
卅九歲的王念慈是廣告高手,在商業廣告圈子馳騁了十二年以後,決定自闢工作室,完全投入獲利不高的公益廣告。漂亮的成績單如:為晚歸青少年做的「夜深了,打個電話回家,讓家人知道你在那堙v;為捐血所做的「我不認識你,但我謝謝你」;拒菸廣告「我十七歲,我不抽菸」等,均讓人眼睛一亮。
人本教育文教基金會董事長史英原本是台灣大學數學系副教授,有感於「當年念書時就為參考書躲督學,如今孩子還在躲督學」,而與幾位學術界朋友成立「人本基金會」,並創辦了教育體制之外的森林小學,實現他理想的教育方式。
結束三年的雲門舞集於今年八月重開,林懷民表示,他決定再度站出來,「再學習、再努力,為社會建立一個長期發展的舞團,為使優秀舞者有好舞跳,社會大眾有好舞看,再賭一次。」
有別於其他尋夢人,林正杰是另一個類型。從「黨外最受『溺愛』的長子」、「街頭小霸王」、「民進黨的邊緣人」,一直到組成「兩岸關係文教基金會」、退出民進黨。為了堅持他一貫的從政理念,林正杰不惜告別長久耕耘的園地,再起爐灶。

對下一代交代,使不少戰後第一代決心站出來為社會作些事。(卜華志攝)(卜華志攝)
尋夢人的特質
從這些例子看來,他們竟巧合地共有許多特質——
年齡上,他們決定尋夢的時機都在四十歲上下。
教育程度上,他們都有大學以上學歷,更不乏博士級學人。
不同的是,各種省籍、各種行業都有——他們分別是藝文界、體育界、政界、教育界、工業、企業界的精英份子、研究人員,或創作者。
不同於廿歲夢想的海闊天空,他們的夢想可看出一個大致的趨向:理想色彩濃厚,但有相當高的可行性;不免有些冒險,但他們有應付風險的本錢。
為什麼在今天的台灣有這麼一群年紀相仿的人,在人生路上不約而同起了這麼一場大變化?
不惑之年——四十歲,確實是個推動的力量。

小野用他與家人生活的經驗創作童話,還是他十數年來最大的夢想。(張良綱)
人生苦短,四十已到
對中年一代深有研究的生涯規劃專家王慧君指出,通常人在四十歲左右,對很多事情會特別急切。「此時人生已經走過一半,『人生苦短』的感覺特別強烈,常產生把握機會去做衝刺的想法」,她說,因此這個年紀的人也比較會有出人意表的轉折與改變。
根據她的觀察,四十歲常是個人轉業、創業的最後關鍵;而現代人工作、生活的壓力都很大,尤其有些行業,如記者、證券從業人員……,「耗損率」極高,許多人抱著年輕時努力賺錢,四十歲就「退隱江湖」的夢想。但也有肯冒險、富開創性、有理想的人,把四十歲當做另一個開始。
「以他們既有的成就,要過安逸生活絕非難事,但他們卻選擇了可能為世俗價值不以為然的路」,王慧君說。
例如:從台北到宜蘭的黃瑞祥,面對的不只是工作地點的改變,同時面臨從研究到實務,整個學術生涯的轉變。林懷民也談到,步入中年的他,「如果在學校教書,假期裡邀舞者編舞,作幾場表演,應該是最理想的工作方式吧!」但是他們卻放棄守成,走一條重新開創的道路。

吳清友在仁愛路黃金地段所開的專業書屋,即將要擴展二樓門市,這書店不僅有精緻的裝潢,還有專職人員選書及提供講解服務。(張良綱)
太早成功的失落感
每一代都有四十歲,為什麼這一代的四十歲特別英姿煥發?「近年政治開放,經濟力成熟,使整個社會處在一種極其開放的氣氛中」,社會學者蕭新煌指出,這鼓勵人們勇於面對問題,勇於為自己活。
一向自認「早熟」的黃安勝,原來在民生報戶外版擔任副主任,從小喜歡旅行,卅多歲時下決心辭去工作,投入自助旅行,如今已成這方面著述豐富的專家。
太早達到以往世俗標準的「成功」,使正值壯年的菁英一下子面臨「再無山峰可攀」的惆悵,是四十歲尋夢熱的另一個原因。
這一代多半在政府遷台後出生,他們成長的時期正是近代中國最安定,進步最快階段。有機會受高等教育,隨著經濟發展、社會繁榮,也有機會發揮所長。蕭新煌認為他們獲致的成就、達到的地位,平均比上一輩早了十年。
政治大學新聞研究所教授汪琪便表示:在她卅四歲升任教授那陣子,突然有種失落的感覺,「腳步一下子踏空了」。據了解,國內很多學校都有這種「教授症侯群」。
這種失落感,也促使許多人決定另尋生命意義。
像小野,便用自己與孩子的經驗作童話。能否受歡迎,對他的創作生涯實在是一大考驗。
「截至目前為止,扣掉親朋好友的『同情票』,預約新書的訂單只有卅幾張」,小野笑著說。

雲門復出作品「我的鄉愁我的歌」。
我的未來不是夢
五十歲時再想放下長期耕耘的基礎,去實現一個抓不到、摸不著的夢,未免嫌遲;四十就大不相同,仍是昂首闊步的壯年。近年由美返國創業設立旺宏、麗訊電子的幾十位工程師,便全在卅五至四十歲之間。年富力強,加上青壯時期事業有成所培養出來的信心與鬥志,使他們勇於走出穩定的局面,去圓一個以前沒有機會,而這也可能是此生最後機會去嘗試的夢。
更重要的是,他們跟著台灣從貧窮走到富裕,從閉鎖走到開放,這段經歷本身就是個圓夢的過程。雖然四十歲以前是隨著世俗指標,跟從茫茫眾人前行,但有了「只要我願意,只要我努力,就可以達到目標」的經驗,充實了圓夢的信心,也累積了再出發的本錢。
像由從商轉向立法院問政之路的趙少康就是一個例子。擁有機械碩士學位的他,在台灣經濟成長的列車上,機械保養事業經營得有聲有色;當他決心從政後,一樣信心十足,理直氣壯;如今已更進一步,由立法院跨入內閣,擔任環保署署長。

八月卅一日晚上,中正紀念堂廣場上二萬多名觀眾席地而坐,觀賞雲門復出首演,這種來自民間的熱情回應,是促成很多人不惜一切去圓夢的動力。(張良綱)
急急反思
此外,在台灣生長的背景,使他們深思這塊土地;教育程度的提高,同時加強了反應能力。台灣的過去、現在、未來都在腦中反覆。「很多問題都已到關鍵年代,再不處理,我們馬上就是受害者了」,黃瑞祥急急地說。
他講到,有一次林試所同仁與立法委員開會,席中大家談到台灣生態破壞、環境污染的問題,「如果這些情況再不改善,對下一代怎麼交代?」他說。沒想到馬上就有人站起來反駁,「什麼下一代,連這一代都不能交代了!」
產業升級上,近年也有類似危機。「台灣再不開發次微米技術,目前外銷第一位的電子產業,五年後就會被國際市場所淘汰」,盧超群斬釘截鐵地表示。
而促使他們產生捨我其誰的時代使命感,也與成長背景有關。「這一代從小吃過苦,不會視現有的一切為理所當然,反省的心自然較強烈」,蕭新煌說。
中國近代,尤其是遷台後的各種政治遭遇,更對他們產生不可磨滅的影響。小野指出,他們經過風雨飄搖的一九六○年代,經歷過退出聯合國、中美斷交、保釣等事件。「我們變得對自己期望很高,不會輕易滿足。就像拍電影,不僅要台灣人看,還要拿到國際去比,要在人家面前揚眉吐氣」,小野分析:這很可能是一種正在掙扎起落的「自卑情結」。
林懷民也說到同樣的心境,民國七十年時,雲門已創立五年,正要到歐洲演出。行程排定後,他一再問自己:「為什麼中國人一定要到歐洲、美國去接受洋人的評價?」他給自己找來一千個不去的理由,但最後還是去了——只為了要讓他們看看台灣也能有這般出色的舞團。
由美返國,重新扎根的工程師,更紛紛在面對四十歲時問自己一個這樣的問題:都是為人做事,為什麼不為中國人自己做。

經過了不惑、歷經轉折,四十歲以後的人生將逐漸踏實?(邱瑞金攝)(邱瑞金攝)
台灣生命力的展現
儘管有著「在國際上爭氣」的骨氣,他們的夢卻有一個重要的特質——重視在台灣成長的本土經驗。
以小野來說,他的童話書內容不拘泥於鄉土或傳統,也不管是外國的聖誕老人、太空宇宙,或台灣的黑熊放生,只要是社會上發生的素材,都隨手一抓,拿來就用。
林懷民也是。他復出的作品中,大量採用了客家、閩南流行歌曲及歌謠,乃至太極拳動作、民間藝陣、南胡拉奏等,各色鄉土的素材抓在他手中,剎時幻化成一齣齣新型的現代舞蹈,大眾對現代舞的看法因此全然改觀。
林正杰預計籌組的新黨,要找的是社會上一群具「中國情與台灣心」的人;而黃瑞祥在從事台灣原生樹種復育過程中,摸索出一條台灣綠化的道路,從小苗木種起,種原生的,適合本地氣候土壤的樹種。
「不要小看這些人所作的努力」,蕭新煌指出,這一代四十歲左右的壯年人是台灣出生,真正戰後的第一代,在八十年代的社會舞台上表現出他們要做的形形色色,他們是台灣生命力的展現。
尋夢的過程,雖有朝向理想的喜悅,卻也少不了需要克服的重重關卡,或心理上的淡淡失落。
夢幻不必成真
今年二月黃瑞祥決定要到宜蘭時,他母親血壓立刻高了好幾天;一再支持他的太太,對於如此重大的變化也不表贊同。為了說服家人,他特地帶全家到宜蘭看了幾回未來環境,才勉強克服層層阻力。
盧超群也表示,當初他們團隊決定回國,最難的便是說服在美國也有個人事業的另一半。他透露了一個有趣的小故事:一位同事為讓太太一起回國,只好把六個月大的獨子帶回台灣,挾兒子以自重。在貝爾實驗室工作的妻子思子情切,只好辭去工作,兼程返國。
吳清友創辦誠品公司兩年以來,一直還在虧損狀況,最近書店業績略有起色,但赤字仍達千萬。史英在人本基金會兩年多來,完全放棄了學術工作,他只要想起這點,仍覺得心很不安。
凡此種種,如何克服?吳清友有個妙喻,就好像一顆大石頭,經藝術家雕塑後,量是少了,但它力量則擴張了,石頭更美了。他覺得,失去不可怕,珍貴的是從這個過程中更加知道了自己的進退、取捨。
從這個角度來看,只要有夢,只要去行動,不管夢幻是否成真,都是天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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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年代的台灣社會,一群青壯輩精英正在築夢,他們憑藉著什麼?(卜華志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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昂首闊步的壯年,具自信心,有實力,比較有使夢幻成真的本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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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右)這一代壯年人在社會舞台上展現實力的年紀,平均比上一輩早了十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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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下一代交代,使不少戰後第一代決心站出來為社會作些事。(卜華志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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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野用他與家人生活的經驗創作童話,還是他十數年來最大的夢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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吳清友在仁愛路黃金地段所開的專業書屋,即將要擴展二樓門市,這書店不僅有精緻的裝潢,還有專職人員選書及提供講解服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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雲門復出作品「我的鄉愁我的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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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月卅一日晚上,中正紀念堂廣場上二萬多名觀眾席地而坐,觀賞雲門復出首演,這種來自民間的熱情回應,是促成很多人不惜一切去圓夢的動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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經過了不惑、歷經轉折,四十歲以後的人生將逐漸踏實?(邱瑞金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