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以前我國小學課本裡的家庭圖像,總是媽媽在辛勤灑掃,爸爸在一旁喝茶看報。那,媽媽看不看報呢?
根據國外調查,新聞媒體的女性讀者及觀眾正在明顯流失中。國內的情形如何?又該怎樣解讀這種現象?
近十年來,受到已在歐美沸沸揚揚的女性主義流風所及,國內也開始有人談論女性小說、女性電影,甚至企圖建立屬於女性自己的歷史觀、哲學史觀、藝術史觀……。去年年底,台灣大學新聞研究所舉辦了一場名為「女性與新聞傳播」的研討會,一時間也開始有人談起「女性的新聞觀點」。
「現在的新聞觀點有什麼不好?」一位報社資深男記者不解地問:新聞不過是用客觀角度,把當下發生的重大事件作一呈現,難道也要強調「男女有別」嗎?
的確,不少調查顯示,女性想看的世界、事件,乃至於看世界、看事情的方法,都和男性頗有不同;男女讀者是兩個頗不相同的群體,不應該一視同仁,混為一談。

為了讓女性議題更有機會躍上重要版面,女性運動者也開始結合新聞事件,進行造勢活動。圖為以「反性騷擾」為名的街頭遊行。(邱瑞金攝)(邱瑞金攝)
媒體跨不過性別鴻溝?
以前幾年政治大學新聞研究所潘家慶教授主持的「台灣地區民眾傳播行為研究」為例,「性別」會顯著影響「最喜歡的報紙內容」:如果只能選擇一項的話,男性最喜歡的報紙內容前三項是社會新聞、國內政治財經新聞,和國際要聞;而女性喜歡的前三項,則是社會新聞、副刊、及家庭生活影藝版。
更進一步分析,最喜歡國內政經新聞的,男性是女性的二.七倍,最喜歡國際要聞的,男性是女性的是三.九倍,至於最喜歡家庭生活影藝版的,更是男女立判:女性是男性的七.二倍。更新的研究則顯示,這樣的分野差距,雖然會因女性的教育程度提高而縮小,但大體趨勢尚未扭轉。
換句話說,原本應該建立共識,彼此了解的男女兩性,在媒體上的交集卻少得可憐;除了「劇情」精彩的社會版可以同時吸引兩性外,其餘你走你的「公領域」,我看我的「私領域」,各行其是,少有往來。
翻開報紙,從頭版的總統直選草案爭議、對江澤民對台政策談話的回應,到台商在大陸或東南亞的投資政策、財政問題,及黑道尋仇、查緝賄選等等……,媒體上新聞事件的主角多是男性,發表評論的專家學者和黨政要員也是男性,無怪乎許多女性搖搖頭,直接跳到了生活版、婦女版、影劇版,好像那裡才是女性的天地。
同樣的,男人雖然不見得都對硬梆梆的重大新聞有興趣,但同事討論的話題,總脫不了政治經濟和體育,要是有男人表明自己對「國家大事」並不在意,或是承認自己最愛看以婆婆媽媽經為主的婦女家庭版,恐怕就得忍受「這麼沒志氣」、「娘娘腔」之類的譏諷。
媒體,本是人們溝通了解的橋樑,為什麼分居世界人口各一半的男女兩性,媒體卻沒有搭起鵲橋,使之相會?
抱持著這種疑問的人不少,特別是有所謂「女性意識」的人,開始探究為什麼女性對媒體上的頭版大事似乎總是興趣缺缺。

去年轟動一時、因婚姻暴力而引發的「鄧如雯殺夫案」,開庭審理時,曾獲得媒體的大幅報導。(薛繼光攝)(薛繼光攝)
為何厚「他」薄「她」?
首先,「新聞是高度選擇後的產品」,政大新聞研究所教授翁秀琪曾為文指出。世界上每天發生的事有千百種,每個人每天都在做一些事情、講一些話;但是誰做的事情,誰講的話,可以受媒體「青睞」,躍上報紙雜誌版面,讓大家「當一回事」呢?
答案其實再明白不過:「目前的社會仍然是由男性主導,男性強調功利、競爭,因此依照這樣的標準,也會認為有衝突性、競爭性,或顯著性的事件,才值得發展為『新聞』」,曾在雜誌工作的前「婦女新知」基金會秘書長范情舉例,像是你輸我贏的政爭新聞、你砍我殺的社會新聞,或是在各個領域競爭成功的大官、大企業家、體育或影視明星,往往就有機會得到媒體大篇幅的報導。
東海大學社會研究所副教授朱元鴻則指出,媒體不僅偏愛報導有權勢的公眾人物動態,在尋找評論對象時,也偏愛找社會上有名望的意見領袖,替一般升斗小民做「代言人」;而以目前的社會結構,公眾人物、意見領袖,只要是象徵某種「權威」的,絕大多數是男性天下。
換句話說,被媒體賦予特殊重要性的新聞事件——譬如報紙頭四版所謂的「全國性新聞」——的主角和從旁詮釋事件的人,大多都是男性,女性幾乎找不到立足之地。若將這份懸殊性化作具體數字,相信許多人都會大吃一驚。
根據輔大大眾傳播研究所副教授李秀珠的研究,在去年九月下旬到十月上旬的三個星期間的卅六次電視新聞報導中,七百四十五則新聞裡,和女性有關的新聞僅僅廿五則,只佔微不足道的百分之三.四,和人口結構上的一半比重完全不相稱!何況其中單單國中女學生黃佩芬命案就佔了五則;民法親屬篇修法、亞運女選手奪標,以及英國黛安娜王妃的新聞又各佔了三則。扣掉這些重複報導的部分,留給其他女性新聞的空間更形壓縮。
當然,新聞是無法以性別二分的,「分量」上的計較有其盲點;只不過,「女性的所作所為,真的這麼不值得報導嗎?」范情質疑,這種新聞操作的方式不改,間接造成許多和男性權力架構沾不上邊的女性讀者,一翻開報紙就有「事不關己」的漠然,和「怎麼又是老套」的厭煩。

今年春節前後發生的「竊嬰案」,成為驚人的社會事件,但錯在竊嬰的女子或整個父權社會,仍是爭議的焦點。(吳僑生攝)(吳僑生攝)
女性要的不一樣
其實,在女性教育程度日益提高、多數女性實際已跨出家庭,和男性共同負擔社會責任的情況下,她們的作為和眼界都起了很大的變化,她們同樣也關心公眾領域事務中的許多事情,像是教育、環保、犯罪、社會正義、社區發展等等議題,就頗受女性關注。然而「光是議題吸引女性還不夠,報導時的方式和角度,女性和男性的偏好也會有所差異」,范情觀察。
如果把心理學上對兩性價值觀差異的研究引申到新聞觀點上,范情指出,大致而言,相對於男性,女性一般並不那麼在乎勝負輸贏,她們較注重過程;女性不喜歡高深抽象的理論,喜歡看觸及到人性和人的生活的話題;女性對平凡小人物及弱勢團體的關懷,也不亞於對成功偶像的興趣。
也就是說,在閱讀立法院表決「全民健保」法案的新聞時,女性通常不在乎各黨派表決結果誰贏誰輸、肢體衝突如何劇烈,而在乎事情有沒有妥善解決?表決的方案究竟對日常生活有什麼影響?看地震、水災之類的新聞時,除了長官巡行時的指示、專家學者的分析,她們更希望聽聽飽受災荒之苦的升斗小民怎麼說。持這類觀點的,其實男女皆有,無奈目前仍然難敵「求新求變」、「聳動有趣」的傳統新聞價值標準。

(左)坊間有不少以女性為封面的雜誌,只是內容多以休閒娛樂為主,談不上什麼女性新聞觀點。(本刊資料)
女性的「受害者」形象
又譬如總統直選辦法定案前連篇累牘的各方放話、小道消息,在一般女性讀者的心目中,大概不會比最近接連發生的,太太因為流產痛失胎兒,不敢告訴先生,竟自己鋌而走險的「搶嬰殺母案」及「竊嬰案」新聞,更能「打動」她。
更進一步,除了以「社會新聞」角度報導這類案件發生情節之外,許多女讀者還渴望多知道一點不孕婦女在傳宗接代的壓力下,究竟應該如何調適、如何求助專家援手等等。可惜這些由於不具備聳動曲折的新聞性,也無所謂內幕、獨家,擠不進重要版面,只能在生活版、醫藥版或是婦女版等軟性版面中出現;偏偏這些不是男性偏好的版面,連帶地可能使原本該為「懷孕」、「不孕」負起一半責任男性們,錯失了一次從媒體中瞭解另一半的機會。
女性在重要新聞版面上少有露臉機會,難得露一次臉,卻往往是以負面形象出現。正如竊嬰婦女在警察局裡掩面悲泣的鏡頭上了大報頭版,一般人印象最深刻的「女性新聞」,恐怕不是雛妓、緋聞、命案受害者,就是以某某名人太太的家屬身分出現。甚至女立委、女性部會首長等女性新聞人物的專訪特寫,往往也是以如何「相夫教子」、「兼顧家庭與事業」當作報導重心,她們的施政理念反倒無足輕重,可以輕輕帶過。

(右)近年來女記者大量進入媒體工作,在她們追逐男性受訪者時,是否也會逐漸發展出屬於女性自己的新聞見解呢?(張良綱攝)(張良綱攝)
女記者做先鋒?
重大新聞不重視女性,女性則相對的存著一份漠然,互相對不上眼的僵局,究竟該如何打破?
身為女性的台大新聞研究所所長張錦華指出,傳統認為男性屬於「公領域」、女性屬於「私領域」,這與其說是天生「男女有別」,不如說是女性對「公領域」一向少有機會參與。或許要等社會上有更多女性進入公眾領域,有在媒體上的「表演權」和「詮釋權」時,才能「鼓舞」其他的女性去接觸這類議題。這一步雖然遙遠,卻是最根本的。
中國時報總編輯黃肇松也認為,媒體其實絕對不會刻意忽略女性,只是在「忠實客觀地反映社會現況」的信條下,若社會結構本身就「重男輕女」、「父權至上」,呈現在媒體上,也就難免給人類似的感覺。
社會結構扭轉不易,可喜的是,由於近年來女性新聞工作者大量增加,有意無意間,也使得女性議題和女性新聞觀點悄悄散播開來;尤其女記者結合女性運動者的造勢活動來做報導,更可以有效打破女性新聞的性別弱勢。
「目前女性新聞的野心,就是在報紙的全國要聞性版面攻下一角!」頗有女性意識的中國時報記者林照真表示。只不過,這樣的目標實現不易。再說,並不是所有的女記者都有女性意識,「在學院裡受到的所謂專業、『中性』的新聞訓練,其實說穿了還是男性主導的價值觀,但習慣了以後卻很難擺脫」,她說。
黃肇松則強調,不是所有的議題都要有特殊的女性觀點,絕大多數議題的確是中性的,就像各大報跑黨政財經要聞的,有不少是女記者,她們寫起稿來,只需依據傳統的新聞定義,下筆可以和男記者一模一樣,簡直「雌雄莫辨」。
然而,女記者若想換一種觀點,認真地寫點女性新聞題材,有時就會遭到挫折。在去年殺夫案、校園性騷擾案、強暴案接二連三、喧騰一時時,不少報社原本要用「黃色新聞」、「兩性戰爭」之類花俏卻不誠懇的方式來處理,後來幾經女記者們爭取,才算有了較平衡的報導。
一直到現在,林照真要為女性議題爭取上版面的機會時,還是會用一點小技巧,包括交稿快一點、寫有趣點,對於較尖銳的女性主義觀點,也會先在語氣上做些修飾,「包裝得好,才容易被接受嘛」,林照真說。
美女封面與媽媽經
嚴肅的女性議題不易出頭,更令林照真挫折的是,許多女性對新聞的關心層面也實在很窄,譬如她偶爾替婦女家庭版寫些婦運團體的動態等新聞時,總會被主編一再叮囑:「寫『軟』一點!寫『軟』一點!」
前「家庭與婦女」總編輯陳艾妮,同樣經歷過這份掙扎與困境:譬如她曾想過將封面由「美女」形式換為「有成就」的女性,結果不僅銷路受影響,連廣告商都持反對的意見。
又譬如在談「家事分工」等傳統女性議題時,陳艾妮也想過「不必只找一群女人關著門談,應該也請來政府學者,請他們就社會薪資結構不合理、婦女資源不足等根本問題來探討,這才是嚴肅看待這類議題,並且讓兩性觀點交流的作法。」也就是說,打破公、私領域的界線,讓女人勢力範圍內的家務事,也開放討論,看看男人怎麼說,也看看公權力有沒有辦法介入幫助。
說是不難,可惜考慮到女性讀者群習慣了「不傷腦筋」的軟性處理方式,一旦把家事和經濟、財政等大議題扯在一起,怕她們吃不消,影響銷路,因此終究不敢踏出冒險的第一步,「就算是我們自我設限吧!」陳艾妮不無遺憾地說。
不僅如此,正如報紙的國家大事和焦點新聞往往沒有女性的立足空間一樣,在婦女家庭版,則是女人寫給女人看、「男性勿入」的禁地!
媒體可以更「人性」
聯合報第一位跑婦女版新聞的男記者饒仁琪就有不少切身感觸,他指出,當初婦女版是在「老是女人寫給女人看,恐怕觀點會很偏頗」的考慮下,才希望能有一位男記者「以男性的觀點來談談女人問題」。可惜事與願違,許多女性顯然並不習慣接受新聞中「客觀檢驗」的標準。
饒仁琪舉例,有次他以一則「高雄男子為救女友,不顧自己不會游泳而奮勇跳下水去,結果女友獲救,自己卻慘遭溺斃」的新聞做追蹤採訪,結果二十多位男性受訪者異口同聲,都嘲笑死者太傻,沒有人表示同情或感動。
這樣的採訪結果,果然不被婦女版的女性主管認同,經過一番修改,刊出之後仍然引起許多女性讀者投書抗議。「女性根本就不想聽誠實的男人對女人的感覺」,經過多次類似的挫折,饒仁琪無奈地說,「在敏感的女性議題上,男人乾脆保持假正經,才能夠皆大歡喜;難怪許多男性對『婆婆媽媽』的婦女版根本不屑一顧」,他下了一個悲觀的結論。
這樣說來,媒體上的男女兩性真是各執一方,無法溝通?朱元鴻認為,打破性別本位的虛假面具,讓女性議題列入重大新聞,也讓男性軟性、平實、「心事誰人知」的一面多多呈現,雙管齊下,才能朝理想中真正的「中性主義」、「人性主義」貼近。
看起來,男女兩性要想和諧共處,在媒體上建立共識,引發共鳴,本是第一步。如何跨出這一大步,還有待努力。
〔圖片說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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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人喝茶看報,女人辛勤打掃的時代已然轉變,然而,新聞版面是否也能更開放的讓兩性共享呢?(邱瑞金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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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了讓女性議題更有機會躍上重要版面,女性運動者也開始結合新聞事件,進行造勢活動。圖為以「反性騷擾」為名的街頭遊行。(邱瑞金攝)
P.104
去年轟動一時、因婚姻暴力而引發的「鄧如雯殺夫案」,開庭審理時,曾獲得媒體的大幅報導。(薛繼光攝)
P.105
今年春節前後發生的「竊嬰案」,成為驚人的社會事件,但錯在竊嬰的女子或整個父權社會,仍是爭議的焦點。(吳僑生攝)
P.106
(左)坊間有不少以女性為封面的雜誌,只是內容多以休閒娛樂為主,談不上什麼女性新聞觀點。(本刊資料)
P.107
(右)近年來女記者大量進入媒體工作,在她們追逐男性受訪者時,是否也會逐漸發展出屬於女性自己的新聞見解呢?(張良綱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