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最近報上熱烈討論中學生髮式的問題,教育部也決定解除訓導人員與學生「結怨」最深的癥結——髮禁。我是一個自由主義者,我很贊成髮式解禁。
以人類學的觀點來看,用「頭髮」來管理學生儀容,是不可思議的事,因為頭髮是一個極「敏感」的問題。
我可以解釋一下我所謂的敏感。

李亦園口述/王家鳳整理 圖.張良綱。(張良綱)
頭髮,一個「敏感」的問題
有一回,我有機會跟中學教官們談話,我說,你們熟讀三民主義、革命史,怎麼忘了早年反清先烈「留髮不留頭」,是寧可拋頭顱、灑熱血,也不願剃髮的啊!
對中國人而言,受之父母的頭髮就是這麼敏感,甚至代表民族尊嚴;訓導人員恰好以「頭髮」來管中學生,徒然引起許多不必要的摩擦。
當然,站在他們的立場,是由「管理」的角度來看待「頭髮」這件事;我們學人類學的,則要看頭髮在人類社會中的作用是怎麼樣?
最明顯的例子是印度。
印度女子在少女時代編辮子,每天早上由母親做這件事;結婚之後,才可以把頭髮散開。萬一守寡了,喪禮期間則必須把頭髮剃光。這是他們沿襲至今的習俗。
寡婦剃光頭,事實上與印度另一種人剃光頭的暗示意義類同。另一種人是「和尚」。
換句話說,除去頭髮,也就是對「性活動」的禁忌。我們再回頭來看:印度少女「編辮子」,其實象徵著性活動要受到約束;結婚時,長髮披散開來,無疑暗示性生活的開放;等到不幸守寡,剃去頭髮,性活動也隨之完全停止。
在印度,女子的頭髮實際上就代表「性」。因此,少女時代只有母親能為她梳頭;成人後,如果少女讓情人觸摸頭髮,代表「定情」;結婚以後,也只有丈夫能梳弄妻子的長髮。
乖乖牌,怎麼打?
世界上許多民族都以頭髮暗示「性」,因此我說頭髮不只是儀容的問題,而是最「敏感」的象徵。所以你愈去「禁」他,他愈反抗。而且這反抗往往會由儀容問題,升高到另一層次——情感的反抗。反之,你愈順其自然,讓他有所表達,反而可以紓解年輕人的反抗心態。
以前一般人的想法可能是:頭髮短、整齊,就代表乖。其實叫他們乖,一定有別的方法。我想說的就是,有關青少年的服裝、髮式、行為,最好不要只由表面上判定,而要從比較內在的方面去考量、引導。
尤其在今天這樣一個快速變遷的工業社會裡,價值觀不斷改變,青少年接受新事物的意願大、速度快,加上現代大眾傳播無遠弗屆,年輕人自然會有與年齡較大,或與上一代歧異的觀念、做法。更何況青少年性格中,本來就有好動、好奇,和反抗的因子,因此他們的所思所行,就產生了突出、創新、甚至標新立異的獨特現象。這些都可以解釋成「青年次文化」中,對既有制度與價值的抗議與批判的色彩。
反抗是青少年次文化的特徵
所謂的「次文化」(Subculture),是研究社會文化的人常用的一個名詞,這是指一個社會中不同人群,所特有的生活格調與行為方式。
每個社會都有許許多多的「次文化」:不同省份的人,有他們特有的風俗習慣與生活傳統,因此就形成很多不同的「地方次文化」,四川、湖南人好吃辣;山東人愛吃大蒜;湖南人被謔稱「騾子脾氣」;客家人勤勞;江南的「吳儂軟語」等等,都是地方次文化的好例子。
同樣的,不同年齡群的人,也會有他們特有的生活習慣與人生態度,又形成不同的「年齡次文化」。例如老人穩重保守,講究形式,規矩多,就是「老年次文化」的特色,而青年,或近年來的青少年,他們的行為在整個大文化中經常表現得極為突出,不但「引人注目」,甚至「令人側目」,於是也形成「青年次文化」或「青少年次文化」。
而青少年次文化中最明顯的特徵之一,即是對形式主義的反抗,他們不論在行動或服飾上處處流露不拘形式、不守成規的習性;他們偏好簡潔、省略,不繁文縟節的語言、應對與人際關係;由於追求創新、創舉,進而偏好突出的表現,難免使他們看起來十分「前衛」。
掌握「密碼」,了解內心
看到「前衛」這兩個字,我們很可能聯想到一九六○年代的嬉痞和八○年代的龐克。在一般人的眼光中,他們的奇裝異服無疑是標新立異的極至。但是你再往前一步想,民國初年的人,如果看到現在電視上的造型、穿著,或者外國人看民初中國人的辮子和小腳,所受到的「視覺震撼」,與我們看龐克差不了太多。
因此,對我而言,只要是沒有真正妨害到社會秩序,我們何妨把他們看成走在時代前方的人。服裝其實只是一種媒介,人類藉著它的形式來表達內在感情。所以無論外在的造型如何,藉由它來尋找內在情感的 code(密碼),才是最重要的。
任何一個社會都有一套通行的code。龐克只是換了一套屬於他們自己圈內的code。同樣的,青少年的種種表達,也有他們的code,我們正好可以藉此瞭解他們的內心活動。
一個顏色密碼的例子
我可以舉一個顏色密碼的例子。
不同的顏色,在不同社會中也各有其表達意義。以汽車而言,大多數社會的code中,黑色的轎車多半是公家車,由司機駕駛,因此私人轎車很少是黑色的。你高高興興開了一部黑色新車,別人卻根據約定俗成的密碼,將你判讀成司機,這多掃興。
另外,傳統中國人婚禮的顏色是大紅的,只有喪禮穿孝,才選擇白色。而在西方的顏色密碼中,新娘穿白色,寡婦才穿黑色。一般人通常把白色判讀為「純潔」,黑色判讀為「悲傷」,其實不只如此。
根據人類學家的研究,西方人的衣服顏色大致分為兩類,其一是平常穿著,多是五顏六色的「彩色系」;而在儀式性的日子裡,則必須穿「無色系」——包括黑、白二色。於是我們看到,婚禮中的白色與喪禮中的黑色。
表裏合一,或只是庸俗的模仿?
而西方神父在作彌撒時多穿白色,平常的日子卻穿黑色神職服,這又代表什麼呢?原來白色屬於「儀式行為中」的顏色:黑色代表「儀式行為外」的用色,因此新娘在結婚典禮中穿白色禮服,而喪禮中,寡婦已屬結婚儀典行為外的屬群,才穿黑色。這是西洋人衣服顏色的code。
假如能找到code所代表的內在意義,所有的外在形式,其實沒什麼好驚怪的。一般人不能接受龐克,或是時下的青少年,可能只是因為與他們code不同,讀不出內在心情,才會覺得詭異乖違。
然而,我們真正關心的問題是,我們的青少年外在表現出的形式,真正能代表他們的內心嗎?他們的code表裏合一,或只是庸俗的模仿?
龐克如果有意義,乃在他們的「創造」,他們創造了一套恰能表達內在想法的密碼。如果我們的青少年只懂得模仿日本,按著雜誌把自己打扮成原宿少年,而漫無創意,那才值得擔心。
依賴心重,影響創造力
提到模仿日本,我想到一個有關「家庭」的現象。日本人的家族,採用長子繼承制,換句話說,次子以下的家庭成員,都不能繼承財產。他們在成年之後,就必須出外發展,獨力創業。有些研究日本的專家認為,日本後期現代化的經濟基礎,就是靠這些必須自力更生的中產階級締造的。
而在中國家族裡,所有的兒子都有權利分家產。直到最近,我們不是還聽說某一大家族為了分產,鬧得很大。在傳統習慣裡,只有男子有繼承權,而在現代男女平等的法律下,連女兒也有權利加入爭奪戰,情勢就更形複雜了。
為了得到家產,年輕人多半一板一眼地遵守家族規範、模式,也養成較大的依賴心。這是傳統因子,而現代青少年對家庭的依賴更大,加上較為刻板的升學教育,創造力可能也比較差一些。
在這裡我必須強調的是,我個人研究的重點是民族宗教儀典,對青少年的問題,並沒有作過長時間、有系統的思考和研究。因此,對於這個問題,純粹是由人類學的角度所作的觀察,僅能提供大家作思考的資料。
另外,「對功利商業主義的抗議」,原本應該是青年次文化的主要特質之一,但不少人認為現在的年輕人卻顯的很功利、很現實。我倒覺得這些事情真不能全怪他們,因為現在的社會競爭的確太厲害,整個社會趨向現實功利,年輕人又如何天真得起來?
夢想與麵包之間……
當年我進台大的時候,根本沒想過畢業之後的職業。因為在當時,大學畢業一定有事做,現在卻不同。所謂的熱門科系卻不一定能找到理想的工作,我們又怎能責備高中生「現實」,志願不填基礎科學?現在師範學院的分數年年高升,也實在是沒辦法的事。
我常舉一個例子:一九八四年奧運,有一個美國田徑選手卡爾.路易士(Carl Lewis),得到四面金牌,而一九三八年也有一位得到四面金牌的美國選手傑西.歐文斯(JesseOwens),也是一位黑人。但在這五十年之間,我們可以看出運動員態度的明顯不同。
對傑西.歐文斯而言,他參加競技的目的是創造人類體能的極限,得金牌只是副產品。他一點兒也不把金牌看成最主要的目的。
路易士就不一樣,在跳遠的時候,每個選手有六次機會,當他跳到第三次,大會宣佈他已得第一名,他就停止了。他並沒有想要嘗試更新的極限,而寧可保存實力,準備拿下一面金牌——他的目的是「金牌」,因為金牌能帶給他百萬年薪的教練席位。而令人遺憾的是,那位不在乎金牌的歐文斯終生為理想奮鬥,晚境卻潦倒不堪。
緣此而想,年輕人追求現實真是無可厚非。我們內心深處必然敬佩歐文斯的理想,但面臨生活選擇時,卻仍會以現實為依歸。我的意思是,怎麼樣能在現實與理想之間找到平衡點?我們不能再用傳統農業社會的那一套純理想來教導、要求年輕人了。在他們看來,那不過是一個遙遠的世界,是個神話,既不能服膺、更無法實踐。
容忍年輕人的幻想與創新
不只是年輕人,現代人真是面臨兩難。時代變遷了,教育者也必須面對現實,這的確是困境,但必須試圖解決。當然,我並不肯定該怎麼做,但新竹中學前校長辛志平先生的教育方式,向來是我所敬佩的。在當年的新竹中學,音樂、體育不及格甚至會留級。他十分嚴格,卻能容忍年輕人的奇想、創意,甚至幻想。他所培養出的學生,李遠哲是一個例子,另外,社會學者葉啟政、文學領域中的李歐梵,還有既能弄電腦、又能寫文章的張系國,都是很好的例子。
總之,我個人對青少年外在行為的最終想法是:不要怕青少年反抗或標新立異,也不必期望他們的行為模式會完全依照上一代所設計的來做。尤其社會變遷如此之速,他們不可能和上一代一樣。
不要抹殺他們的所思所行,不必認為他們喜新的行徑是可悲的。真正可悲的,該是他們一味模仿、不知創新。反躬自問:我們是不是一向太約束孩子了?孩子反抗並不值得奇怪,糟的是如果連反抗的外在形式都由模仿來的,大人就真該好好思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