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王童和顧昭世是電影圈有名的夫妻檔,在美術設計方面獨樹一格;王童和古金田、林崇文則是默契良好的哥兒們,可謂電影美術設計的鐵三角。
他們毫不客氣地包辦了本屆金馬獎的美術與服裝設計獎,憑的是什麼?他們到底在幹什麼?
武俠片中,綠林大盜衣服上的補丁到底該貼在臀部、還是補在膝蓋上才合理?
愛情文藝片裡,男女主角殉情時應該選擇濁浪淘天的海邊、還是平靜無波的湖畔,才能營造悲劇氣氛?
喜劇片裡,小丑的造型最好是像許不了的苦瓜臉呢,還是像方正的饅頭臉;才能贏得觀眾青睞?
社會寫實片中,黑社會老大隨身攜帶的利器是槍好呢,還是飛鏢比較神氣?該穿氣派的白西裝、還是流裏流氣的黑皮衣?
這些觀眾看來不成問題的問題,卻可能讓電影幕後工作人員傷透腦筋。

誰會猜到劇照裏氣派的水晶大吊燈,是美術設計用銅管、玻璃棒、玻璃杯蓋……等東拼西湊出來的!?電影美術設計老前輩鄒志良拿著「美麗寶島」劇照向徒弟王童話「當年勇」。(左圖由鄒志良提供)(左圖由鄒志良提供)
藏在幕後的「魔手」
負責解決這些「雞毛蒜皮」問題的人員陣容龐大,包括導演、美術設計、服裝設計、劇務、道具……等。其中以美術設計和服裝設計責任最重大。今年以「策馬入林」一片榮獲最佳美術設計與服裝設計兩座金馬獎的王童說:「電影講究視聽之美,觀眾看電影時視線所及之處,都是美術設計的『勢力範圍』。」
君不見愛情大悲劇裏纖秀清麗、楚楚可憐的女主角,長髮一揚便風情萬種,這是美術設計為她設計的造型。
喜劇明星卓別林總是留著一小撮山羊鬍,頭戴紳士帽,手拄柺杖,十分逗趣;這也是美術設計為他設定的小人物造型。
國片「八百壯士」一場在四行倉庫激戰的戲,整座倉庫留下密密麻麻的子彈孔。誰會料到,近一點的子彈孔是美工人員一個個用鎯頭敲出來的;遠一點的則是一個個用筆畫出來的。
侯孝賢執導的「童年往事」裡,主人翁阿孝咕小時家境較差,家中的紙門是素白色;長大後家境改善了,便繕修成花紙門。一白一花之間,都有美術設計的巧思在其中。
「美術設計是電影的前鋒部隊之一,幫助導演衝鋒陷陣」,與王童同獲本屆金馬獎最佳美術設計的古金田和林崇文異口同聲說。

中影文化城的古式街景與圖中的槍、盔甲、竹背心,都是王童設計的作品。(簡永彬)
美術設計不可含糊
電影的美術設計到底做些什麼呢?
「不但要設計佈景、陳設和道具,還要設計演員造型和其他事物,如統一色調、設計片頭、海報和宣傳資料……等」,王童指出,美術設計必須先研究劇本,與製作人、導演溝通、討論後再著手工作,必要時還得從頭到尾「隨侍在側」。
以往國片無所謂美術設計,一切視覺效果由導演包辦、攝影從旁協助;最近十幾年來國片環境改善,導演對作品的要求提高,美術方面的設計才漸獲重視。
曾任華國製片廠廠長,被尊稱為電影圈美術設計老前輩的鄒志良,是王童、古金田等人的師父。「比起過去物資缺乏的困窘環境,現在電影工作人員真是幸運多了」,鄒志良十分感慨。
電影傳入中國是清光緒廿二年的事,到了光緒卅一年,才由任景豐在北京拍攝了第一部戲劇電影「定軍山」。
民國初年,拍攝的多半是新聞影片,多由商務印書館附設的電影部門出品。民國十一年,明星影片公司成立,中國電影才進入拍攝故事長片的階段。廿年代的國片仍處於萌芽狀態,製作簡單,根本無暇顧及美術設計。就以古裝片所需的兵器而言,不是以木頭充數,就是以馬糞紙加工製造,一切因陋就簡。

王童身兼「策馬入林」的導演、美術與服裝設計,看他指導演員演戲,架勢十足。(簡永彬)
化腐朽為神奇
直到稍具規模的聯華、新華等影業公司一一成立,影界才開始注意美術方面的表現。
鄒志良認為,卅年代上海新華公司所拍攝曹禹編劇的「家」,應是電影圈的大手筆。
「當年劇本指名要外型像汽水瓶的長型燈泡,但那時上海已經找不到這種老式燈泡了。我們求好心切,就派人連夜專程到蘇州、吳興去找。」事事講究,拍出來的成品自然精緻。
大陸淪陷,政府遷台,一切物資缺乏。鄒志良記得拍「美麗寶島」時,劇本上寫的紗窗簾、沙發、水晶大吊燈,簡直要啥沒啥,負責美術設計的他真是呼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
「怎麼辦呢?只好窮則變、變則通啦」,鄒志良連夜買了蚊帳布裁製成窗簾,然後在上面打幾個漂亮的蝴蝶結,遠看居然就有紗布迷迷濛濛的美感。而沙發則是四處求爺爺、告奶奶借來的,物主是彰化銀行。
「至於編劇老爺註明不可或缺的水晶大吊燈,實在是借貸無門」,鄒志良不愧是老薑,他靈機一動,用洋鐵做成蛋糕一樣的骨架,外邊用銅管圍繞,再用透明紙貼在上面,使打光時煥發出閃閃光芒;銅管鏤空處再以玻璃杯蓋嵌在上面。水晶燈下垂的流蘇則是將玻璃管鋸成一段一段,再用線和膠紙黏住串成;小燈罩則借自成功戲院的美術燈。雖是克難,水晶燈總算不孚眾望地在鏡頭中射出耀眼、神秘的光芒。
「比起來,現在物質豐裕,要什麼有什麼;而美術設計的地位也比較受肯定了」,鄒志良說。
雖然美術漸受重視,但目前國片主要的花費仍偏重在請大卡司上,撥至美術設計方面的預算實在有限;因此美術設計經常得動腦,想辦法把錢花在刀口上。

古金田(右)、林崇文和他們口中的「老大」王童,以「策馬入林」,同獲本屆最佳美術設計金馬獎。(簡永彬)
斤斤計較不吃虧
比如說:一部電影該使用實景划算呢,還是利用製片場現成的搭景好;抑或重新搭建佈景?
實景的優點是現成且真實,但卻因時刻都有人使用,(如百貨公司、警察局、舞廳……),無法配合電影工作的進行;搭建佈景所費不貲,且效果不如實景來得真實。
「但大致說來,半數以上的商業電影都選在攝影棚中拍攝,雖然佈景和道具不如現實世界來得自然、逼真,但高明的美術設計卻可以假亂真,製造觀眾的錯覺。」林崇文指出。
例如描寫水門事件的美國電影「大陰謀」,在洛杉磯的攝影棚搭建了一個「華盛頓郵報」,千山萬水把編輯大廳從東岸搬到西岸,甚至連二百張辦公桌上都堆滿和原件大小尺寸一樣的紙張;這足以顯示美術設計的功力。
王童在拍「看海的日子」時,身兼導演和美術設計。這部戲前半段以妓女戶為主要背景。由於這地區無法出外景,只好決定在海邊重新搭景。但搭景總要先有藍圖做依據,妓女戶不容遊客拍照,王童只好多次到基隆、台北的風化區實地勘查,記住裏頭的格局、高度、燈光、壁紙、櫃台的擺飾……,回來綜合整理後再搭一個符合劇情需要的妓女戶。
對於古裝戲,搭景似乎是較為可行之道。國片「策馬入林」的主戲發生在一個破舊的唐式古廟裡,由於台灣找不到這款現成的實景,只得在攝影棚重建一座廟。本片因搭景真實自然,無斧鑿之痕,在美術效果上十分突出,因而獲得金馬獎。

王童以「天下第一」獲第廿屆最佳服裝設計獎,上圖是女星唐寶雲在劇中的裝扮。(簡永彬)
畫龍要點睛
「好的佈景、道具等經常能製造出意想不到的效果」,王童說。他在民國六十五年曾以「楓葉情」獲最佳美術設計金馬獎;七十二年以「天下第一」獲最佳服裝設計獎,他認為「天下第一」的導演胡金銓是中國影壇最重視美術的導演之一。
胡金銓導的「怒」(「喜怒哀樂」一片中的第二段)片,是由「三岔口」改編的故事,描述宋將焦贊被發配充軍途中,住入黑店,引起一場混戰。主戲在夜晚的黑店進行:劇中人各懷鬼胎,不動聲色地躲在陰暗處窺伺敵方。零落豎在桌上的椅凳、串串懸掛的香腸、辣椒,不但成為黑暗中最好的掩蔽,也把畫面切割成層疊的空間。
根據胡金銓的構想,只有曲折的佈景,才不會讓劇中人和觀眾一眼看透;明滅的燭光和月光能佈下撲朔迷離的味道,然後再利用鏡頭運作的角度,營造齣戲裏伸手不見五指的趣味。
除佈景、道具外,色調的安排也是美術設計最重要的任務之一。「色彩製造的視覺效果,十分驚人」,林崇文說。

下圖中是王童的「牽手」顧昭世,倆人攜手合作設計電影服裝出現不少佳作。(簡永彬)
神奇的色彩
舉例而言,大衛連的「阿拉伯的勞倫斯」裡,沙漠色彩單一炫麗,予人遼闊壯觀之感,讓觀眾眼睛一亮。
安東尼奧尼在電影「紅色沙漠」裡,描寫一個與外界隔絕的神經質女郎,孤獨地生活在一個喧鬧的工業區中。影片中經常使用混濁的藍、綠、灰色,醞釀出憂鬱、苦悶的氣氛。
另一個例子是希區考克的「豔賊」開頭,嬌美的女主角手提著一個閃閃發亮的金黃色皮包現身,給觀眾的第一個聯想是:「莫非堶惘野機?」果然皮包裏裝的就是她偷來的錢!
胡金銓導的「怒」片裡,一場激戰中,飾店東的陳慧樓被男主角撲撒了一臉麵粉,登時成了平劇中的白臉奸人。熟知平劇典故的人都能領會這種趣味。
「色彩能透露豐富的訊息。策馬入林裏盜匪聚集的古廟是主景,之所以能洋溢著古樸雄渾的氣氛,片中統一的棕黃色調功勞不小;它不但營造出破廟的荒涼,更能與亂世的渾沌相互呼應」,一位本屆金馬獎評審委員指出。
服裝、美術不分家
美術設計既是負責整部片子的視覺效果,工作會不會與服裝設計重疊呢?
「服裝設計顧名思義僅負責服飾,其實,工作內容很難和美術設計畫清界限」,王童便是在此情況下同獲二座金馬獎;他認為美術設計須和服裝設計密切合作,才能使劇中人物造型統一不矛盾。
然而,電影服裝設計和一般服裝又有何不同?
「日常生活中,衣服不但可遮體、保暖、吸引異性,甚至也能代表身分,講究的是舒適、美觀、大方、流行」,王童指出:「但在電影裡,服飾卻自成體系,它最主要的功用在製造美感和戲劇性,必須配合劇情、內外景、燈光、攝影機的位置……來設計,使服裝的樣式、色調、質感符合劇中人的身分。」
例如在歌舞音樂片中,因故事本身已脫離現實,如不以特別的服飾搭配,勢必失去影像視覺的平衡感。美國片「西城故事」裡,即使是紐約街頭的混混、小太保,也是一身鮮豔,就是基於這個道理,「主要目的在製造電影整體的藝術效果」,顧昭世表示。
顧昭世在本屆金馬獎與王童共同獲得最佳服裝設計。她是王童工作的夥伴,在得獎作品「策馬入林」中負責蒐集資料、繪畫、選料、配色、配件等工作;另一方面,她是王童藝專的同班同學,也是他的妻子。因為她最近生病,王童便全權負責,當起她的發言人。
佛要金裝,人要衣裝
「一般說來,服裝設計的工作是先研讀劇本,分析、考量編劇對人物的描述,再把自己的構想與導演商量。然後再繪畫、設計」,王童說。
電影中服裝若能和故事發展、人物個性密切配合,常能幫助導演詮釋。在張徹執導的「金燕子」裡,男主角王羽從頭到尾身著白衣,製造了他與周遭環境很強的疏離效果,不僅襯托出獨行俠的味道,更點出他胸壑中的孤冷。
對電影服裝而言,王公貴族的衣著不見得比乞丐、土匪裝令人傷腦筋。
富貴人家的衣服只要按圖樣裁製即可,乞丐的還得加道手續。
為了將新衣加工成舊衫,工作人員故意在衣服上加灰塵、沾血跡,有的把它丟在地上踩、甚至拿到泥濘中拖一拖。
「策馬入林」中一群土匪的衣著,不可能華麗,因此服裝設計選用粗麻;荒年中幹土匪的不可能天天換洗衣服,也許一穿就是二三載,難免有磨損,因此得加些補丁。貼補丁還有學問,不能隨意亂貼,「強盜經常騎馬奔馳,臀部布料容易磨損,補丁當然就補在那個部位」,王童解釋。
其實,對服裝設計抑或其他幕後工作而言,技術有時不是大問題,經費的多寡才是真正決定品質高低的因素。要馬兒肥,當然希望先有好草吃。
耗資美元數千萬的名片「賓漢」,劇中服裝材料來自世界各地:絲料來自泰國;毛質加皮飾的服裝來自英國;士兵穿的長靴、皮護腿是意大利貨;羅馬軍人的金屬盔甲是德國製;寶石則來自瑞士。
沒有不可能的事
而我們的預算在相形之下,真是小巫見大巫。
「策馬入林」中,綠林大盜的盔甲本要在皮料上釘銅片,才能顯現質感;但皮料太貴,經費不堪負荷,服裝和美術設計只好上街尋覓替代品,最後是在材料行找到一種泡棉。泡棉帶回來先塗上透明鞋油,讓它吃油後煥發光澤;再塗一層咖啡色、黑色的鞋油製造破舊效果;接著再以墨綠色的油畫顏料畫出銅鏽。一張張皮料就這樣產生了。
要不是這樣精打細算,服裝材料費會漲到現在的七倍以上。
「幸虧沒事就經常到後火車站、光華商場、萬華舊貨攤逛,知道什麼地方有些『好』東西,等到臨時想找時,就有門路了」,古金田間接地說明要做好美術、服裝設計的條件——必須多看,「就像獵人一樣,經常到森林去勘查地形、熟悉環境,要上陣時,就是摸黑也能射獲獵物。」
多看、多聽、多想
王童也認為多看、多聽、多想是做好美術、服裝設計的不二法門。他說:「平常多讀書、多旅行、多參觀博物館,隨時從書籍、照片、繪畫或建築中汲取營養,日積月累,就能在腦中建起一座資料庫,臨時要使用時,『翻動』一下資料就能派上用場。」
例如,他在擔任「天下第一」美術、服裝設計時,要求戲堮c廷中的桌、椅、床……,甚至澡盆、床環等陳設都要有根據,「憑著導演的指點和自己的經驗,我在故宮的古畫、版畫和唐史中找到很多珍貴的參考資料。」
見多識廣後,想像力也就豐富了,當編劇在武俠片結局寫著「斷腸人在天涯」的句子時,也許美術設計就很快聯想到「枯藤、老樹、昏鴉,小橋、流水、平沙,古道、西風、瘦馬」的場景,於是就能醞釀出「斷腸人在天涯」的氣氛。
吃得苦中苦
此外,美術、服裝設計還必須對環境有相當的適應能力才行。「策馬入林」劇中的古廟在一座密不通風的攝影棚搭建,「美工人員在廟裏畫壁畫,汗如雨下,就像在洗熱水澡一樣,必須每隔一小時就到外頭去透透風,否則會蹩死」,古金田形容。
王童初到中影製片廠美工組工作時,十分珍惜良好的工作機會,因此拚命、貪婪地學習,無論該不該他做都不肯放過,「有回為了畫一個高大的佈景,爬到廿幾呎高的竹梯上畫了七小時。因為怕上下麻煩,就把幾個薄餅帶在身上,肚子餓了,便就著燈光烤餅吃」,說也奇怪,王童的懼高症就是這樣以毒攻毒治好的。
鄒志良回憶拍「美麗寶島」裏一場舞會的戲,他為了讓地板出現光可鑑人的效果,把煤油澆在地上,結果他身上的臭油味好幾天都去不掉。
苦雖苦,但凡事做出興頭來,也就不以為苦了。這次得獎的王童、顧昭世,從事美術、服裝設計已有廿年的歷史,王童因用心、投入電影工作,步步高升,如今已成為眾所矚目的導演。古金田是王童藝專美術科的學弟,進中影廠已有十二年;林崇文師大國文系夜間部還沒畢業,就因興趣考入中影美術組,至今也有十一年了。四人和電影「談戀愛」,至今無悔。
「因為喜歡,工作就像在玩遊戲,再苦再累也樂在其中」,林崇文說出他們共同的心聲:「但目前國片對美術的投資仍然有限,在巧婦難為無米之炊的情況下,想要在短期內改善工作品質,實在困難。」
話雖如此,這幾位幕後工作人員仍興致勃勃、豪氣萬千地投入下一部戲。顧昭世在獲知得獎後,心情愉快,病情已見好轉。金馬獎的肯定,為他們在漫長、辛苦的幕後工作路程上加足了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