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一陣子,為了媒體爆料中華民國紅十字會秘書長郝龍斌及3位處長、4名機要人員,共支領年薪近千萬元,引來各界嘩然。為此,郝龍斌不得不出來澄清自己「只當義工、不領薪水」的立場,為了避免帶給其他人壓力,他採取的是領薪後全數捐回的方式。
像紅十字會這樣強調使命的非營利組織(NPO),一切公益掛帥,似乎一談到錢就會被玷污一樣,但事實真是如此嗎?沒有人、沒有錢,再怎樣崇高的使命與理想,恐怕都很難有實現的一天。台灣NPO的轉型與蛻變,是向上提升還是向下沈淪?其中又有多少掙扎和突破?值得社會大眾關心。
「台灣的公民精神不足,社會制約機制也沒有建立,」政大第三部門研究中心主任江明修指出,NPO最重要的兩大元素,一是人,二是錢,然而,台灣NPO這兩方面都明顯不足,志工服務時數不及西方的十分之一,捐款給NPO的風氣也不普及。
根據行政院主計處統計,民國88年台灣志工人數為214萬人,參與率為13.31%,遠遠不及日本的25.3%、德國34%、美國55.5%。

繼洗車中心之後,陽光基金會又跨足加油站,以增加顏面傷殘者的工作機會。
少數人的事業?
事隔6年,台灣目前有多少人投入、參與NPO組織?缺乏明確的統計。不過,從NPO董事的高度重疊性,及各組織經常性的缺人,就可以窺見NPO各級從業人員的匱乏。
台大社工系教授林萬億指出,我國NPO組織的參與者重疊性很高,原因是有社會運動的熱忱、願意投入NPO的參與者本來就不多,每個團體都來「拉角」的結果,常常一個人得參加三、五個組織,導致台灣NPO成為「少數人的事業」。像罕見疾病基金會執行長曾敏傑,同時也是醫改會的董事;勵馨基金會的執行長紀惠容,身兼台灣少年權益與福利促進聯盟理事長。
如何才能招攬人才投入NPO?
首先是「薪事」關卡。台灣NPO的薪資水準缺乏統計,但普遍給人低於一般企業的印象,自然難以吸引專業者長期投入。而 NPO的低薪問題,歸根究底在於人們賦予NPO組織崇高的公益形象,總認為投入NPO等同「義工」,必須犧牲奉獻。
921震災後,部分參與賑災的NPO組織被點名指責「未善用民眾的愛心捐款」,勵馨基金會也是其中之一。有人質疑勵馨在災區服務的社工薪水來自捐款,「NPO是『人服務人』的工作,不給薪資,怎麼服務?」執行長紀惠容反問。
前些日子,紅十字會秘書長郝龍斌等人的薪資引發各界爭議。有人認為,付出與所得本應該成正比;有人則質疑NPO從業人員坐領高薪的正當性。
「社會的善意,不容浪費,」林萬億認為,NPO組織並非個人事業,而是集體創造出來的,組織內的薪水當然不能「高到離譜」。
然而,對NPO主事者而言,組織內固然有一部分工作是交由志工擔任,但志工來來去去,穩定性不夠,經驗無法傳承,因此必須有一定比例的專職員工,而這部分員工不可能僅靠熱情、使命感召而來。
紀惠容指出,NPO工作者當然要有使命感,投入NPO的成就並非來自高薪、分紅或陞遷,而是照護個案生命的轉變和同事間的和諧相處。然而一味要求低薪,還要犧牲奉獻,如何能長久留住好人才?何況NPO一向注重普世人權,又有什麼立場苛扣自己的員工?
紀惠容以勵馨為例,為了吸引人才加入,勵馨大學畢業新鮮人的起薪大約28000元,還比一般企業略高。但不可諱言,進勵馨工作要有職位爬升慢的心理準備。即便如此,勵馨中途之家的「安置生活輔導員」依然難找,因為保育工作必須要值班,一天24小時與因受虐而有各種脫序失常行為的孩子生活在一起,壓力大到不行。
創世基金會也始終處於人手不足狀態。董事長曹慶指出,即便創世比照公家機關給予薪資及福利,但一般人想到照護植物人、和遊民周旋就害怕,招募人才依舊困難。創世的人力需求為360人,目前大約只有280名員工。
為解決NPO招募人才的困境,前年起,青輔會開始在校園中進行「植根計畫」,讓青年學子們認識、關懷,進而參與NPO。除了拍攝NPO紀錄片在校園播放、請NPO工作者現身說法,還開設有關NPO的通識教育課程,讓學生選修。
青輔會第三處處長林辰璋指出,植根計畫的目標,是希望除了政府的公共部門、企業的私人部門外,公益性質的第三部門也能成為青年們生涯的選項。
另一方面,青輔會也從事NPO人才培育工作,從管理、行銷、募款、財管等各面向來提升NPO從業人員的專業能力。民國91年迄今,已培育了六百多位相關人才。

明星代言正當紅,連NPO也趕搭熱潮。圖為台灣世界展望會請來明星陳建州及王宏恩擔任「飢餓大使」,踏上救命的第一線──寮國,發放1500噸愛心白米。
患寡亦患不均
找人之外,找錢又是NPO另一個待解的難題。
江明修指出,台灣人習慣捐錢給寺廟,這與幾千年來的做功德、種福田等觀念連結在一起,在排擠效應下,宗教團體個個財力雄厚,非宗教團體就得靠各種「行銷」手法,提高能見度與認同感,才能勉強維持下去。
此外,台灣民眾捐錢有「催淚效應」現象,例如前陣子高雄張家3名兄弟罹患罕見疾病、亟需赴美就醫的悲情故事,經媒體報導後,短短數天內即募集到7000多萬元。
「NPO的募款還有很大的努力空間,」喜馬拉雅研究基金會助理執行長高永興指出,據行政院主計處推估,台灣一年約有400億的公益捐贈,其中NPO募得金額大約在100億左右,中間的落差顯示NPO還有很大的努力空間。
為了募款,許多團體使出了渾身解數。其中最具「創意」的募款方式,首推創世基金會的募發票。募發票雖非創世首創,但創世將其發揮到極致,從12年前開始,第1年募到10萬張發票,去年募了超過7000萬張發票,今年更朝9000萬張的目標邁進。雖然隨著中獎率的降低,募發票的效益大不如前,但仍是創世的重要財源之一。
勵馨基金會的義賣品──勵馨娃娃,除了募款的功能外,還兼具教育功能,頗受好評,一個1000元的勵馨娃娃至今已經義賣出4000個。勵馨不斷地推陳出新,第三代的勵馨娃娃名為「內在小孩」,具有錄音功能,可以錄下自己心裡的話,讓人重拾成長過程中的點點滴滴。
台灣世界展望會第16屆的「飢餓三十」活動在八月中旬結束。蘇丹災民飽受戰爭、飢荒蹂躪的悲苦畫面不斷在電子媒體上放送,今年的明星代言人張惠妹與「飢餓大使」陳建州、王宏恩也分別踏上飢荒之地蘇丹與寮國,震撼力與說服力兼具。請名人代言是每年「飢餓三十」活動一貫的行銷手法。此外,號召大家體驗飢餓、體驗生命責任的「飢餓體驗營」,也是一年比一年盛大,今年報名人數破萬,整個推廣活動的操作細膩程度,不亞於跨國大型企業。
正如喜憨兒基金會創會會長蘇國禛所言,隨著NPO家數大增,在資源的取得上宛如一場零和遊戲的賽局,在一定的大餅下,甲方多拿一些,乙方自然就減少一些。
為了爭取資源,NPO已不再是過去默默行善不欲人知的組織,負責與媒體聯繫及募款工作的公關人才,近年在NPO組織中成為要角。為了增加媒體曝光率以提升知名度和募款效益,每當社會新聞中出現撼動人心的個案時,不論是受虐兒、罕見疾病或重大意外導致傷殘,NPO往往會主動介入關切、「拉人」,有時甚至得犧牲個案的隱私權,以滿足媒體的好奇心。
相對於直接服務弱勢族群的大型NPO組織,因為看得到,容易引發同情,其餘小型的、非直接服務的倡議型團體,募款則困難重重。今年7月,成立25年、在台灣人心目中具有相當地位的消費者文教基金會,因所發行的消費者報導雜誌訂閱量逐年下降、取消書面申訴收費、捐款減少等諸多因素,一度傳出發不出薪水、無以為繼的危機。
「倡議型的NPO對社會大眾的幫助更大,影響更加深遠,全民都搭他們的順風車,但卻因為沒有值得同情的施捨對象,或是民眾覺得事不關己,所以很少具體地去支持這樣的組織,」江明修直言,「全台灣如果有一百個像消基會、醫改會這樣的NPO,就足夠了。」

非營利組織紛紛「產業化」,是危機還是轉機?圖為陽光加油站。
NPO生財有道?
為了「自給自足」,不靠政府補助,也不需仰賴起伏不定、受景氣影響的民間捐款,許多NPO自尋生路,逐漸發展出自己的生財之道,也就是所謂的「社會企業」。
民國82年,為顏面損傷及燒燙傷者服務的陽光社會福利基金會,首開台灣NPO創業之先例,設立了陽光洗車中心。提供顏面傷殘者就業機會的陽光洗車中心,創下了第一個合法、洗車量最大、工作人員最多等紀錄。只是,扣除各項成本後,營利事業的收入僅佔陽光總收入的4%,其餘67%還是得仰賴民眾捐款,28%則來自政府補助。
繼陽光基金會的洗車事業之後,伊甸社會福利基金會成立視障者按摩中心、心路社會福利基金會提供心智障礙者就業的洗衣坊、喜憨兒基金會開設餐廳及烘焙屋、育成基金會的資源回收、荒野保護協會販售產品(卡片、T恤、書籍),並從事解說和導覽、勵馨基金會另設事業部門──愛馨公司,並開設台鹽加盟店……。
「這是台灣NPO展現生命力、自求生存之道,」喜馬拉雅研究基金會助理執行長高永興如是說。NPO的營利行為和一般企業一樣,都強調管理和績效,不同的是,NPO營利後的所得不是收進股東或董事長的私人口袋,而是留在組織中,做進一步的公益發展和運用。
「不光是台灣,一向不乏民間捐款的先進國家,近年也開始重視社會企業,」高永興說,今年2月中在台灣舉辦的「NPO亞洲會議」,各國的看法不謀而合,都認為「社會企業」是維持NPO營運可長可久的共同趨勢。
「社福組織產業化的趨勢特別明顯,」政大社會系教授顧忠華指出,為了生存,取得資源,NPO被允許有營利行為。社服組織一方面提供工作機會給弱勢者,一方面又擔任集體權益的維護、捍衛者,應屬多贏的策略。「近年學界也認可NPO的營利行為,NPO產業化似乎已是必然的趨勢。」
NPO產業化,有人稱之為「趨勢」,卻也有人認為其中暗藏「使命飄移」的危機。

喜憨兒餐廳是心智障礙者「庇護性」就業的場域,也提供社會大眾接觸、認識憨兒的機會。
使命飄移?
「NPO不能被營利化的思維帶著走,」林萬億憂心忡忡地表示,產業化會使得NPO與PO(企業)之間的差異越來越小。「NPO本來是不主張營利的,當越來越多NPO投入『事業』之後,忙於與事業中的各種客戶打交道,妥協性越來越高,批判性、開創性和公共性自然越來越少。」
政大第三部門研究中心主任江明修則指出,NPO走向商業行為,還會面臨所謂的「競和關係」,因為NPO享有免稅優惠,使得它們與其他中小企業立足點不公平。雖然今天NPO的營利行為仍不足以成為市場的壟斷者或威脅者,而且營利的部分要課稅,然而,NPO走向商業的行為,最後會不會導致捨本逐末,背離初衷?值得觀察。
回歸NPO「人服務人」的原點,台灣世界展望會辦公室的牆面上,液晶看板不斷顯示來電數和線上等待的人數,提醒著工作人員,看重每一通捐款或支持電話;創世基金會也按月寄會訊給53萬位捐助者,「藉著螞蟻雄兵的力量,才能又大又持久,」董事長曹慶如是說。
的確,一筆一筆小額捐款看似不穩定且微不足道,但卻代表社會大眾的行善意願與「我們都是一家人」的公民參與自覺,彌足珍貴。
「NPO原是社會的良心,也是帶動基層的力量,這種底層結構越紮實,社會也越穩定,」林萬億提出警告:當原來的「防腐劑」、「觀察家」都忙於做事業、原來的捐款者則心生疑慮時,絕非社會之福。
第三部門究竟能不能成為青年就業時的「另一種選擇」?走上產業化之路對NPO而言,是危機還是轉機?不久的將來,答案就會慢慢浮現。

創世基金會募得的發票堆積如山,義工們要趕在兌獎的最後期限前對完,唯恐辜負了大家的愛心。

除了門口加註「愛馨公益店」外,勵馨基金會的台鹽加盟店與其他商店別無差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