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綠寶石」、「綠鑽石」之稱的檳榔,堪稱過去30年來台灣農村的一項經濟奇蹟,雖因形象不佳而遭到政府不輔導、不鼓勵、不禁止的「三不政策」冷處理,卻反倒日益茁壯,成為產值僅次於稻米的第二大農產品,不但產業蓬勃發展,農民、批發商、零售商還自行發展出一套秩序井然的產銷體系,從未出現其他農產品被層層剝削、市場暴起暴跌的不合理現象。
然而,隨著台灣環境日益惡化、旱澇災害頻仍,以及200萬「紅唇族」可能淪為口腔癌與肝癌的犧牲者,要求政府檢討檳榔產業的呼聲也始終不斷。
檳榔產業已在台灣生根,數十萬人口依檳榔為生。在根除不易的現實下,究竟該何去何從?
5、6月,當全台各地都「欠」檳榔的時候,屏東的檳榔農展開了為期半年的採收序幕。
6月初的星期一,天才微明,屏東縣內埔鄉54年次、經營檳榔種植及批發的蔡端堂,開著小貨車先送太太到行口店面,鐵門內已堆放著昨天採收下來、還掛在枝條上的成堆檳榔,太太等待附近村民前來「採檳榔」(剪檳榔),蔡端堂則駕車帶著一位員工前往檳榔園「割檳榔」。
體格壯碩的蔡瑞堂穿梭於高聳的檳榔園身形顯得渺小,他眼光犀利地瞄準果實已成熟的樹株,展開伸縮桿鐮刀往上刷地一劃,一叢檳榔應聲落下,像個矯健捕手接住後往助手一擲,調回伸縮桿,繼續搜尋下一株目標。一個小時下來,蔡瑞堂依樹木高低,不停伸縮長達13公尺、重4公斤的巨大鐮刀桿,已經割完2公頃的園子,載回行口後又出發往另一個園子收割戰果。一個早上踏遍十幾公頃土地,伸縮了數百次鐮刀。

大型推土機連根剷除林地、「企業化經營」的栽植檳榔,不利於防洪、水資源涵養,也改變森林微氣候,對環境生態破壞極大。
半年長期抗戰
擁有自有地和租用共20甲檳榔的蔡瑞堂,是內埔鄉自產自銷檳榔農的典型。在他割檳榔的同時,店面裡8、9位歐吉桑、歐巴桑一字排開,坐在矮凳上將檳榔果實從枝條上一顆顆剪下。「他們來這裡賺點工錢照顧孫子,」蔡瑞堂說,一個早上每人約可賺5、6佰元工錢,一週開市2天,半年可賺個幾萬元。中午工人們吃完飯各自返家,下午蔡家夫婦將農民送來的和自家採收的檳榔共一、二十萬顆,一批批用機器分成9個等級,送入分級機器前,二人必須用肉眼挑出未受粉的「坷仔」、尖頭的「尖仔」等口感不佳的不良品,只見一簍檳榔倒在特製桌上,一片綠滾滾果實,他們一邊撥弄一邊挑出不合格檳榔,動作之迅速準確,令人嘆為觀止。
持續幾個小時的分級作業後,陸續有中盤商前來批貨。一位來自台南的中盤商賴明興開著低溫冷凍車,批走了近2萬顆檳榔。因為當天價格便宜的「大尖」等級的數量不足,蔡瑞堂希望留點貨給其他中盤商,賴明興則為了他的下線檳榔攤力爭,雙方你來我往的搶留一簍「大尖」,最後各讓一步,「這種事每天都發生的」。傍晚孩子們放學加入行列,開始打包北部及外島中盤訂的貨,再通知宅急便送出,一天忙完已是晚上10點。
「菁仔(即檳榔)要趁新鮮送出,所以當天就得處理,現在產量只是盛產時的1/5,等產量多時,除了得多請人來割檳榔,一到開市日子,更要忙到半夜1、2點。」蔡瑞堂解釋,屏東氣候炎熱,原本一年到頭可開7到8 把花(結7到8把檳榔果),但他們只收3把。原因是南部的檳榔入夏後隨著氣溫升高而快速成長,以致後期採收的纖維多,口感不如嘉義、南投的爽脆,因此一旦10 月嘉義、南投開始量產,屏東就會停產。「因為做半年吃一年,不得不拚一點。」
屏東縣像蔡瑞堂這樣經營行口的有一千多家,33個鄉鎮全數種植檳榔,共有四萬多名檳榔農戶,近年平均年產值六十多億元,可說是農業經濟的命脈。
「屏東客家人都是靠檳榔,才能栽培孩子上大學、出國讀博士的,」蔡太太說。而台灣像屏東這樣以檳榔為大宗農產品的還有南投、嘉義,3地產量佔全台的75%。

「屏東的客家人大多是靠檳榔栽培孩子上大學、出國唸書的,」經濟條件更好的,還可蓋上美輪美奐的住宅,這樣的現實考量,也讓政府政策左右為難。
高經濟效益
除了3 大重鎮外,台灣南北都可見檳榔蹤影,但各地因氣候不同、產期相異,自南而北,5、6月由屏東縣開始,7月北移高雄縣、8月則是嘉義、南投,9月花蓮,然後往北部和中南部的山區,到隔年4月底才走完整整一年的生產週期。在一年供應青黃不接的4 月底5 月初,價格就會大幅飆升,7月時逐步下跌,淡旺季價差幅度極大,行情高時產地價一粒5~6元、低時一粒只有2~3角,但一年的平均價約在2元到3元之間。
根據彰化中洲技術學院農經學者黃萬傳在1996年台灣檳榔最風光時所做的研究顯示,當時全台檳榔收益最佳的屏東,每公頃一年淨收入45萬元(未扣除自家勞力工資);即便收益最差的高雄縣,一公頃也有三十多萬元。他也發現,各地區檳榔的益本比(每公頃的產值除以成本),都在2到3 之間,也就是投入1元成本,能產生2-3元收入,利潤高達100%-200%,較之稻米、芒果、香蕉、鳳梨的益本比為0.8到1.8之間,顯示檳榔在全台各地都具有絕對優勢。

檳榔傳奇
高收入和高利潤,正是檳榔蓬勃發展的主因。
據農委會統計,台灣種植檳榔從1980年前後開始持續成長,20 年間從不到2 千公頃增加到高峰期(1996年)的5萬6,000公頃,一年產量從1萬6,000公噸成長到16萬公噸,產值則從一億多元飆升到一百三十多億。
「以前檳榔是『豬毋吃、狗毋哺』的東西,」從事檳榔交易30 年的內埔鄉大盤商葉文正表示,1980年代隨著台灣經濟成長,製造業和長程交通運輸日趨發達,許多人開始以吃檳榔來提神、禦寒,後來更逐漸演變成談生意「交陪」的媒介。他對1983年間「4顆100元」的盛況記憶猶新,「那時南部拆船業很賺錢,老板出門一定隨身帶一包,請檳榔表示客戶行情夠,」當時需求多、供應少,價格自然水漲船高。由於檳榔栽培屬於粗放、技術不困難,只要認真照顧都有不錯的收入,因此連資本不夠的小農戶都兼種檳榔以貼補生計。
農民穩定而優渥的收入,來自於檳榔業秩序井然的產銷體系。
黃萬傳指出,每年5-9月屏東地區的產量最多,當地「行口」就成為產地價格的領導者,10月到隔年3月則由嘉義領頭。盤價由行口組成的公會或聯誼會在開市前夕以開會或電話協商決定。
「價格一定要抓到山底(種檳榔的)有賺、桌仔(檳榔攤)也有賺;盛產滯銷時,該淘汰的就要淘汰,」黃萬傳表示,檳榔的盤價由下游檳榔攤的售價倒算回來,通常在檳榔收獲前,先預估這一市檳榔的量,再瞭解各地桌仔的銷售情形,從中找一個平衡點,就可抓出盤價。

早上,「喀擦、喀擦」,一排歐巴桑坐在矮凳上剪檳榔;下午,挑選品項不佳的菁仔、送入機器分級、秤重;天色漸晚,中盤一批批前來批貨的吆喝聲......這首檳榔農忙曲,每逢6月不間斷地迴盪在屏東大小鄉鎮。
產銷體系模範生
「我們不得不佩服老輩那批行口的眼光,」蔡瑞堂表示,早期「抓盤價」常是由公會中德高望重的人說了算數,他們為了公平、也為了讓市場穩定,把自己的利潤抓得很低,通常產地價一粒2元以上時,利潤抓3角;2元以下時抓2角,因為利潤低(10%),行口不會隨便再降價批出,也不會因爭搶市場而打亂行情。
「老輩認為大盤少賺一點沒關係,能穩定市場,大家才都有錢賺。」蔡瑞堂表示,近年有黑道覬覦檳榔利潤,以控制貨運方式試圖影響大盤盤價,但因為檳榔業進出自由、人數眾多,他們難以壟斷,只掀起了小波瀾,市場大致還算穩定。
1980年代中後期,屏東的水稻田被一片片檳榔園取代,嘉義、南投山區的香蕉、竹筍也被取而代之,甚至陡坡上、租用的國有林也紛紛披上「綠金」,種植面積在1996年達到最高峰。而山坡地上用大型推土機連根剷除林地或果樹、「企業化經營」的栽植手法,也令人怵目驚心。

早上,「喀擦、喀擦」,一排歐巴桑坐在矮凳上剪檳榔;下午,挑選品項不佳的菁仔、送入機器分級、秤重;天色漸晚,中盤一批批前來批貨的吆喝聲......這首檳榔農忙曲,每逢6月不間斷地迴盪在屏東大小鄉鎮。
水資源殺手
台大森林系教授陳信雄估計,全台檳榔種植在山坡地的佔7成,位於平地的約3 成。其中平地檳榔,除了對地下水補助不利外,對環境生態的危害不大,但是大面積種在山坡地的檳榔園,極不利於防洪、水資源涵養,也改變森林微氣候,造成旱澇頻繁,他在1994年就提出「檳榔亡國論」,大聲疾呼政府重視檳榔對山坡地環境生態的破壞。
陳信雄解釋,由於檳榔園不像森林中有喬木、灌木、地表植被,對降雨有層層吸附(截留)作用,加上它棕櫚科的樹形,葉片呈V字形大缺口,大雨一來就直灌地表,形成沖蝕溝,而且根系抓地力弱,對防洪相當不利。
無法留住雨水,也使地下水位持續下降;檳榔園又因缺乏「複層林」覆蓋,造成陽光直射林地,使蒸發量高,再加上生長期間的灌溉用水,使得耗水量可觀。「檳榔園一公頃一年消耗的水量高達10 萬公噸,是水稻田的5倍,」陳信雄說,以全台5 萬公頃計,一年多達50 億噸,已相當於台灣一年工業用水和民生用水的總合!
大面積檳榔園由於陽光直射林地,使得土壤有機質分解快,加速地力衰退;此外,檳榔園內外的溫度、溼度相似,不像森林內能保存極高的溼度和較低的溫度,這種微氣候變化,使動植物棲地改變,同時還促成氣候變遷。

台灣檳榔相關問題統計
檳榔污名化?
就在檳榔蓬勃發展的高峰期,1996年賀伯颱風引發土石流嚴重災情,之後幾年桃芝、納莉、敏督利颱風連續釀成土石流,橋斷路毀,人命傷亡慘重。每次天災過後,歸咎於山坡地濫墾的撻伐聲頻頻,檳榔也成為千夫所指的災難元凶。前行政院長張俊雄在2001年桃芝颱風後,宣示將全面砍除違法栽植的檳榔園,經多年執行,至今已有八千多公頃原屬國有林地的以改為造林。
對於近年來檳榔被指為土石流傷亡主因,農民、民代、學者專家都曾發出不平之鳴。
「山坡地濫墾濫建,菜園、民宿更難辭其咎;加上颱風,一天累積700 公釐雨量,以及921地震造成土石鬆動才是主因,」立法委員蔡煌瑯以1999年921之前南投僅有200多處危險溪流,而地震發生後暴增為400多處,只要驟雨都可能引發土石流,而政府卻把罪責歸咎於檳榔,無異是將檳榔「污名化」,一旦砍除,農民生計將何去何從?
屏科大水土保持系教授李錦育也表示,許多人把土石流和檳榔園劃上等號,是「媒體誤導社會大眾」。他表示,要形成土石流至少有3個基本要件,一是有大量土石,第二需要高降雨量,第三要在一定的溪床坡度(15-30 度)以上,此外還包括地質、水文條件、土石密度等,誘發因子複雜,只歸因於檳榔有欠公允。

一手扛著鐮刀、一手抓著大把剛割下的清香菁仔,收割的季節雖要工作到深夜,但豐厚的收益讓自產自銷的農民展露歡顏。
亡羊補牢
除了為檳榔交鋒外,學界也提出中肯建言。
陳信雄指出,農友若能在檳榔園中以帶狀方式兼種樹木,既可減緩水資源耗損和微氣候改變,也可改善單一作物病蟲害問題,是兼雇農民生計和環境生態的兩全之計。
李錦育則建議採取自然演替的方式造林,先在檳榔園空隙處或做疏伐後,種植高經濟(如柚木)或其他作紙漿材的速生樹種,等新生樹種可收穫時再砍除檳榔。否則斷然大面積砍除,使表土裸露,之後還要等小樹慢慢成長,對水土保持更是不利。
然而,翻開政府歷年來的檳榔政策,除了對違規、違法種植者採取取締措施外,仍不脫消極應對的「三不」政策。
據農委會統計,目前全台檳榔園中,租用「國有林地」違規種植的8,000公頃多半已改正造林,林務局的監督成效頗佳;種植在28度以上陡坡的「超限利用」面積一萬多公頃,則約有5,000公頃改種竹、梅等經濟作物。至於合法種植在平地和山坡農牧用地的三萬多公頃,今年初則以專案登記正式納入「農作物」管理,並力推「廢園轉作」、「平地造林」等替代獎勵措施,試圖縮減種植面積,只是迄今成效不彰,顯示政策誘因和輔導措施不足。

台灣地質年輕脆弱,保留森林才可避免旱澇、土石流之災。如何在環境生態和農業經濟的拉扯中找到平衡點?是各界都需要面對的嚴肅課題。圖為南投山地檳榔園。
自然淘汰?
「政府希望藉市場機制讓產業自然萎縮,」農糧署主任秘書許漢卿表示,政府資源有限,要照顧的產業這麼多,若提供轉作的補助太優渥,廢園面積大增,反而會使檳榔價格上漲,吸引另一批農民搶種。最理想的方式還是從「需求面」著手,藉由檳榔人口的減少,使產業自然縮減。
對消費者日漸流失,生意嗅覺敏銳的生產者早已察覺。屏東縣檳榔行口業者蔡瑞堂已計劃轉型,他認為近年在政府「防癌」宣導下,「紅唇族」人口流失,加上從泰國及中國進口、走私問題導致價格下跌,經營愈來越困難,他已兼種香蕉多年,近來正研究改種花卉的可行性。而另一位大盤商葉文正則將1/3的面積兼種咖啡,運用兩種作物生長週期和環境條件互補的優勢,以充分運用人力和資源;至於一般散戶,就只有走一步算一步了。
「若不種檳榔,也沒什麼好種的,」也種植芒果的檳榔農朱寵道無奈表示,屏東愛文芒果雖然很出名,偏偏內埔鄉卻種不出那種色澤和口味,而種蓮霧有時賠、有時賺,並不划算,更不用說辛苦一整年、收入才幾萬元的水稻了!
檳榔人口會自然萎縮甚至消失嗎?社會學者指出,經過衛生單位多年宣導,社會已普遍認知嚼食檳榔是導致口腔癌的元凶。但台灣之所以仍有1、2百萬人有此嗜好,有其複雜的社會結構因素──年輕人為了尋求同儕認同,出社會者為了融入工作環境或應酬社交,勞力工作者則有趕工提神的需求,另外,就像煙酒一樣,許多人習慣以檳榔來放鬆、解除壓力。
「嚼檳榔已經不是單純的個人上癮問題,而是日常生活裡不同場合與不同人互動的行為,」元培科技大學醫務管理系助理教授郭淑珍研究指出。
放在這樣社會脈絡中看,檳榔農的憂慮和政府的盤算似乎都不會在短期內發生。有市場就必然有生產者,這究竟是農民之福還是環境之禍、消費者之痛?其間該如何取捨?這糾結難解的習題,還需要多人一起來關心!

早上,「喀擦、喀擦」,一排歐巴桑坐在矮凳上剪檳榔;下午,挑選品項不佳的菁仔、送入機器分級、秤重;天色漸晚,中盤一批批前來批貨的吆喝聲......這首檳榔農忙曲,每逢6月不間斷地迴盪在屏東大小鄉鎮。

早上,「喀擦、喀擦」,一排歐巴桑坐在矮凳上剪檳榔;下午,挑選品項不佳的菁仔、送入機器分級、秤重;天色漸晚,中盤一批批前來批貨的吆喝聲......這首檳榔農忙曲,每逢6月不間斷地迴盪在屏東大小鄉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