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中國畫贏取尊嚴——歐豪年歐洲展新作

盛名下的歐豪年仍有濃濃的「書生味」，以及一種似「拙」而「訥」，卻又篤實、誠懇的風範。

問他對「大師」、「嶺南派傳人」這類封號有何看法，他笑笑說：「藝壇應該是一個開闊的境地，每一個人都有他的造境，何必拘泥這些名詞上的分界？！」；而問及在國外屢次展出成功的感想，他也淡淡回答：「不要以成敗論英雄，藝術沒有一定的標準」。

這幅“硃筆鍾馗”活脫生動，是歐豪年的得意之作。（張良綱／歐豪年提供）

家中字畫是「啟蒙師」

祖籍廣東的歐豪年，從小家境富裕。收藏頗豐的名家字畫以及家中供養的老畫家，是歐豪年的「啟蒙師」，而祖業中連波萬頃的魚塘和曠遠無垠的草原，更為歐豪年提供一個可以徜遊、幻想，乃至觀察生命百態的好場所。

也因為這樣的環境，奠下了歐豪年最引以自傲的「寫生」風格。

「我的畫多半以自然界為題材」，——山水花草、蟲魚鳥獸，是歐豪年偏愛的臨摩對象，而在台灣，圓山動物園、北海岸，都是他最常駐足的地方。

「我寫生有兩種方式」，歐豪年說。和別人同遊的時候，為了搶時間，往往用隨身的鋼筆、炭筆，「看到什麼就速寫下來」，算是做「功課」，訓練自己的眼力和敏銳度。

這樣的速寫雖然累積了厚厚一大疊，但真要下筆時，無暇、也無須再去翻找，「這些速寫就像底片一樣，存在腦子裡，一段時間後，摻入了自己的主觀趣味，筆下出現的就不再只是客觀的物象了。」楚戈認為歐豪年的寫生山水，是運用「似中求意」的技巧，抒發而成「胸中自有丘壑」的寫意山水，正是這種歷程下的產物。

朱銘為歐豪年所塑的雕像，雍容質樸，貼切地表現出歐豪年的個性。（張良綱／歐豪年提供）

像個「掛單和尚」勤寫生

歐豪年的另一種「寫生」方式，則是在自由行動、不受時空拘束時，準備好筆墨、宣紙、毯子，像一個「掛單和尚」那樣，在山郊野外一待好幾天，慢慢地觀察、琢磨，真正做「寫生畫」

一隻兔子的前腿，可以畫上好幾十次——跑的、跳躍的、靜止的、蹲踞的……，每一種都姿態各異，有不同的動感和力度；一座山「正看成嶺側成峰」，那就得順地勢作各個不同角度、不同方位的觀察，「同一樣事物，每一次都有不同面貌，是很大的挑戰，馬虎不得的」，歐豪年說。

當然，這樣的寫生過程非常重要，但這只是「成功的一半」，「另外一半，必須要在畫室中慢慢整理，作細部處理和構圖」，他表示，要真正完成一幅畫，可能已是幾個月後的事情了。

歐豪年的畫風素以雄渾、脫略著稱。作畫時，他通常藉助靈感，很快「開筆」，奠好主題及氣勢，再以經驗和技巧，不斷修改，「我比較滿意的作品都是這樣完成的」，他說：「要我一幅畫從頭『慢』到尾、或是從頭『快』到尾，都會不習慣。」

歐豪年的遊戲之作“眠豕”（1980，45×69cm）（張良綱／歐豪年提供）

表達萬物的「和諧並育」

歐豪年認為，孔子的「仁」、「德」觀念及老莊的「無」而能「有」，乃至於「虛、靜、素、樸」等觀念，對中國繪畫傳統的影響既深且遠。

所以中國畫家畫山水，不單是畫山水的形體，而且要描繪出山水的「精神」——「仁者樂山、智者樂水」，山水已和人類的心靈相互呼應；而天生萬物皆有「德」，也使得畫家筆下的蟲魚鳥獸都有靈應。

「這也是為什麼國畫喜歡畫『四君子』、『歲寒三友』或是畫和人有關的十二生肖，以及與世無爭的『四靈』——麟、鳳、龍、龜等」，歐豪年指出，這時候的「物象」已經是次要的，它們與人類「連而不相及、動而不相害」的和諧並育觀念，才是畫家要表達的精神。

和中國傳統文人一樣，歐豪年也兼具詩、書、畫三絕。民國七十一年，日本新瀉加茂文化館就曾將歐豪年與有日本「書聖」之譽的良寬和尚並列，舉行聯展。歐豪年前往良寬故宅憑弔時，更「為詩八首、為圖八幅」以為追念，令在場人士刮目相看。

「書法『六書』中的第一書——象形，可以說是最早的國畫，可見中國書、畫的淵源有多深了」，歐豪年說。也因此，中國畫特重線條，並始終堅持以毛筆、墨、彩、紙、絹為創作媒介，而各種「筆法」，像工筆、意筆、潑墨、皴法、骨法等，都和「書法」有異曲同功之妙。

美國黑山塑像”（1976，95×58cm）所呈現的氣勢，和傳統中國山水完全不同。（張良綱／歐豪年提供）

繼承線條的傳統

歐豪年指出，去年六月在香港和大陸畫家范增對談中也曾經提及，西畫中的線條，像畢卡索、馬蒂斯的線條，談不上繼承什麼傳統，可是國畫中的線條，就有豐富的含意。「我們可以看出某位畫家的線條是繼承了顧愷之、吳道子，一脈相承至近代的任伯年，再加上畫家自己的『筆趣』，才構成這種風格、這種面貌。」

當然，豐富的傳統，可以化身為隨手取用的各式口訣和公式，常令「偷懶的」畫者因循苟且，甚至使一般人誤會，認為國畫只重臨摩古本而了無新義。為此，在傳統之外，歐豪年也期勉自己要吸收西畫的長處。

歐豪年畫作“布袋蓮”（1955，56×40cm）（張良綱／歐豪年提供）

兼取中西之長

「遠近法、透視法、以及光影、色彩運用等西畫技巧，其實都是訓練寫生必備的基本功夫」，歐豪年說，或許國畫的「大寫意」精神不需要強調這些，但「有能力做精確的寫實」才能使國畫免於「畫鬼魅易，畫犬馬難」之譏。

此外，開拓自己的視野，嘗試將現代的、以及世界各國的風土人情納入畫作中，也是他一直努力的目標。

「其實，『嶺南派』宗師高劍父就曾經描繪過時裝人物、飛機、汽車、電線桿等等，這種折衷中外、融會古今的做法，正是嶺南派的藝術理念」，歐豪年說。

在歐豪年畫冊中，也出現他為美國的大峽谷、白麗詩峽谷，乃至於黑山塑像所做的寫生紀遊。兩三筆清晰勾勒的西方面孔、和有「壓迫感」、「緊張張力」的千仞懸崖，一眼看去，完全不同於邈遠寧靜的中國山水，但細細品察，線條、水墨、筆法，卻又一一尋得出「從傳統中蛻變」的脈絡。

歐豪年畫作“人跡板橋霜”（1986，48×60cm）（張良綱／歐豪年提供）

發揚嶺南派革新精神

「嶺南派」本就標榜國畫的「現代化」，曾在「嶺南藝苑」遊學的畫家李奇茂指出，正如同高劍父、高奇峰、陳樹人三位宗師都是投身國民革命的開國元勳，「嶺南派」講究不斷「革新」的精神，也是它能歷久不墜的原因之一。

「中國畫的出路，絕對不在全盤西化、或是完全復古」，畫作已被多所世界一流博物館典藏的歐豪年肯定地說，「只有兼具民族風格、傳統精神與時代感的畫，才能為中國畫贏取尊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