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乎每隔一段時間,「經典」議題就會被召喚。
2016年,誠品書店大規模企劃經典共讀,廣邀各出版社推舉古今中外重要著作,無論是書籍價值的再梳理、再確立,或是閱讀人口、買氣的重振;若進一步思索,經典的存在,之於這個時代與世代,究竟還意味著什麼?
我們邀請了6位學者作家共思經典,並推介一至兩本書,這些書攬括文學、藝術、宗教、社會範疇。一本書被重視,不只對於某領域、某團體產生意義,甚至僅僅作為一名讀者,閱讀過程受到的感動或啟發,讓書從一個人傳到另一個人手裡。
有時候,閱讀是尋找身而為人的各種叩問,而「經典」是人們的鄉愁。

中央大學中文系教授康來新對於「經典」的看法,主要從儒家、漢字文化圈出發。
重讀之必要、重寫之必要
中文系的學科建置特別強調經典閱讀。身為讀、教中文系的人,康來新對於經典的看法,主要從儒家、漢字文化圈出發。1949年後,別於彼岸破舊立新,台灣相對保留較完整的儒家文化與抒情傳統,事實上,二者正是華人共同的價值體系。中國文學擁有擬古、重寫的傳統,「重寫意味著對經典致敬」,也說明了經典被反覆閱讀、再造的過程。她援引哈羅德‧布魯姆在《西方正典》所述:「除非需要重讀,否則難擔經典之名。」進一步指出經典是「重讀之必要、重寫之必要的書。」
以專業讀者的視角,書籍經典化必然受到權力操控。她提及不管是西方諾貝爾文學獎,或大眾傳媒、教科書等打造的經典,必然有其好惡、品味、偏向,也難免受意識形態左右,「經典是某種群體記憶的形塑」。
關於經典書單,被稱為「紅學一姐」的康來新,首推《紅樓夢》。小說的「個人主義、本真性、對家庭的懷疑等現代性觀點,以及優美的白話文,使它被許多有具話語權的人看中」,且描述「性情中人、言情敘事、抒情美文,也符合傳統文化的抒情主義、審美品味」。另一部別於儒文化圈的經典,則屬《聖經》。古來無數菁英也曾逐句閱讀過、解析過,後人重讀,除了受惠於專業知識,對於品格、人生、價值的建立,也非常受用。
「我建議可以從自己喜歡的議題入手,去閱讀相關的經典,增加跨文化、跨時代思考。」尤其身處E時代,經典導讀漫漶於網路中,正映現出「閱讀經典並不孤單,那是複數的閱讀,像參加party一樣。」

書可以改變人生,透過閱讀,生命的風采更風潤華美。
文學具普遍性的價值
卸下台灣文學館館長一職,李瑞騰教授返回校園,從今年8月起回任文學院院長。長年推行藝文事務的他,以其博通古今的廣角,娓娓道來經典──這個古老卻彌新的議題。
李瑞騰說,《文心雕龍》已闡述過經典的意涵了。〈宗經〉云:「經也者,恒久之至道,不刊之鴻教也」,表明經典的永恆性。「因為立場、派別不一樣,經典會有所不同。當經典形成後,在所屬的範圍內,有其絕對性」。從宗教角度,佛教有其經典,伊斯蘭教當然也有他們的經典;思想流派也是,儒家尊四書,道家讀老莊,各有其師法典範。從這個角度來看,「經典並不那麼剛性,反倒帶有幾許感性」。
經典的典範意義,是一個相對嚴肅的概念。被譽為中國文學母胎的《詩經》,從民間作品變為文學經典,顯現出在某些條件下,作品隨時空流轉,不斷被閱讀、再詮釋,乃成為經典,這涉及到經典化的問題。李瑞騰進一步以白先勇、黃春明的作品為例,指出《台北人》、《兒子的大玩偶》如今已被許多人視為台灣小說的經典。
李瑞騰也指出,已形成的經典,通常已千錘百鍊,瓦解並不容易,除非社會結構完全改變。但也不能忽視因時空差異所造成的典範轉移,有些作品會擴大、提升其影響力,有些則減低,甚至被人質疑或挑戰。
他思及1999年的經典三十活動,即是「透過一組機制,集體共同面對文學傳統,尋找經典」。當時選出的30本書,未必能盡合所有人的審美品味,但「文學還是有普遍性的價值」,孰是孰非,「最後還是得交由歷史來裁判」。

曾任台灣文學館館長、長年推行藝文事務的李瑞騰教授,以其博通古今的廣角,娓娓道來「經典」之義。
極致的價值,先鋒的位置
一個時代有一個時代的文學,也有屬於那個時代的經典。作家鄭順聰憶起二十餘年前,胡適的《四十自述》或五四時期的指標人物作品,往往被掬取為經典;但時移事易,當前列舉的早非同往昔。居中變異,也許牽涉「社會變化太快,所以透過選經典來確認某個價值、目標與路徑。」
以此為起點,回觀經典的意義。鄭順聰形容「經典像凝聚價值的銅像,跟隨時代跌宕起伏,呈現某種相對性。」他舉蔣公與陳澄波為例,威權時代遍布的蔣公銅像,移往慈湖後,揭現了政治領袖的式微;相反的,戒嚴裡不能言說的陳澄波,而今重思其美術成就、二二八受難身分,使他從嘉義的在地畫家,一躍成為日據台灣的代表人物。「經典隨時代、族群變動,固然有其主觀性,但核心價值是否存在」,便為擇選經典的要旨之一。
實則,經典被形塑的過程是曲折的。他說,張愛玲作品最初被視為言情派,經夏志清推舉,首先在學院颳起旋風;張愛玲逝世後,各種條件將這股勢推向學院之外,被大眾喜愛,乃至風格模仿。學者推介,漸漸影響學院外的人,形成風潮,進而為經典。「對於經典,你可以不喜歡、不認同,但會佩服,因為作品拉升到某個高度,價值推到極致。此外,它還開啟先鋒,影響後人。」
近年來,鄭順聰積極推廣台語文學,相當推崇許丙丁《小封神》,情節活跳、形象生動,描寫神明在台南摩登街道之飛天遁地,在台灣文學史上,後無來者。另外,《小封神》有華語、台語版本,但如此的經典流通性低,耐人尋味。
也許,時間流域外,經典更像鄭順聰描述初聞冰島搖滾樂團Sigur Rós那樣,跨族群、具共鳴,一聽就喜歡。

作家鄭順聰形容:「經典」像凝聚價值的銅像,跟隨時代跌宕起伏,呈現某種相對性。
超越隔閡,激發多元思考
作為自由藝術創作者,鄒永珊從文字撰寫到書籍設計,一手包辦,小說《鐵道共乘旅遊手冊》即屬之。長年旅居德國,在跨國的文化經驗,乃至游於文、藝的出版參與,交織奠定其經典觀與閱讀視野。
鄒永珊從成書環節談起。當作品完成,其內蘊經典的質素與否、程度高低,蓋已底定。之後,書籍通過書市傳播與行銷、讀者閱覽與共鳴等繁複條件,進一步被經典化。然而,相較於討論過程中必然牽涉的多方要因,對她而言,經典的確立「終究要回歸到書籍本身」。而「抽象性」、「普遍性」、「開放性」作為經典的蕊芯,即是「帶著對世界的深沉關懷,能觸及人類的內在追求,同時激發並容納人的多元思考──由於抽象,它們的內容不受限於特定的一時一地,而能超越隔閡,並且能開啟不同詮釋或理解世界的面向。」
潘栢世的《太和鼓鬯:徐青山「二十四琴況」講述》與王爾德的《童話與散文詩》(巴金譯本),是鄒永珊推薦的兩部經典。兩本書在美麗的文字裡,各自敞露犀利的批判。
《太和鼓鬯》不只講述二十四琴況的真貌,更重要的在於「揭櫫跨領域跨時代的美學價值」,「此書洞見切出一條明確篤定的指引,在創作的路途中我每隔一段時間就會重新閱讀這本書,作為自我檢驗的判準,從閱讀中找到看待創作更深入的角度。」然而,王爾德的童話「既天真又殘忍。溫柔時精準踏到心裡那一塊,讀後尤其疼痛。」他的《童話與散文詩》既是寓言也是預言,在人生不同階段讀它都充滿滋味,擺在當代它也依然照亮前路。
經典令人雋永不輟的,或許不僅為作品裡抽象、普遍與開放的底蘊,還是一盞時時提領前路的燈。

書架上陳列的每一本書, 都是書寫者的文采與思想精華。
能給人以美和啟示的著作
「即使剝除其生產年代與環境等特定因素後,仍然能給人以美和啟示的著作,且往往會因為不同年歲與心境,產生不同的閱讀感悟,會注意到作品的不同細部。」這是集學者、作家、詩人於一身的楊佳嫻,對於經典的看法。
時任清華大學助理教授,感於教育場域裡研究、教學、選本與考試等機制,使得學院在書籍經典化過程產生一定效力,「甚至形塑出經典的風景」。她援引村上春樹曾說「驗證『獨創性』需要時間」,認為經典的形成經歷偶然與必然。「偶然層面,可能剛好逢上大環境的變化,讓某些美學、某些價值因此得到延長。必然方面,則與其寫作品質或思想的精粹有關吧。」
不過,她也特別點出「偽經典」的可能,「比如寫法上與時潮特別契合,或者特別容易在研究、教學上被操作,因此被提出來的機會特別多,造成一種彷彿經典的假象。」
在中外經典紛呈的時代,楊佳嫻推薦十八世紀曹雪芹的《紅樓夢》與十九世紀杜思妥也夫斯基的《地下室人》。
《紅樓夢》即便描寫三個世紀前的人事,但「寫情的各種面向、少年少女的成長與幻滅、家庭與體制的桎梏等等都不落俗套,描繪上層階級生活也很到位。」而《地下室人》則是她20歲時閱讀的第一本俄國文學,難忘於小說對人性的探賾。「杜思妥也夫斯基特有的一種幽暗氣息,簡直像是地心透出微光一樣。這種氣息,在華人作家筆下相對來說較少讀到。」
偶然也好,必然也好,離開成書的年代,經典是給予下一個紀元的啟示錄。

自由藝術創作者鄒永珊長年旅居德國,在跨國的文化經驗,乃至游於文、藝的出版 參與,交織奠定其經典觀與閱讀視野。(黃仁益攝)
經典不應該是個陳腐的東西
經典,取決於廣義的讀者,「它經由時間淘洗,對讀者或某些領域來說很重要,而且可以在這基礎上不斷閱讀或創作或研究或衍伸新意。」作家阿潑舉中外古今作品為例:《西遊記》由通俗小說轉為經典奇書,金庸或JK羅琳的作品歸類為大眾文學,卻影響甚鉅,「在當代絕對有它的地位,在後世會如何,不是我們能決定的」。
她並不認同經典必須被框定,「由上而下對經典的定義,會偏頗地移嫁自己的品味,指定他人對經典的認知。但經典並非這麼狹隘的東西,它會因人因時代而異。」如果對一個群體有意義,形成一個閱讀群,即使是漫畫都會捧為經典,更別說像《資本論》這樣被看成冷門的作品。
因過去記者與NGO工作者的經歷,阿潑的關懷透顯於推薦書籍上:小林多喜二的《蟹工船》與卡普欽斯基的《帝國:俄羅斯五十年》。
《蟹工船》寫於1930年代經濟蕭條的日本,揭露勞工問題。過去如此,當今全球化世界,勞工問題更顯複雜。阿潑補充旅英作家白曉虹也有類似的作品。「台灣罷工、勞資談判被熱議,但放諸韓國、歐美,皆屬常事,我們可能可以從上個世紀的這部作品,重新理解我們都在同一條船上。」
卡普欽斯基是波蘭國寶級記者,這本書敘說人民與國家之間衝突、愛懼錯雜的各種情感,「只要國界還在,國家權力還在,我們就應該嘗試從庶民的眼睛,理解思考自己土地上所發生的故事。」
回到「人」的本核,再思經典底蘊,那恐怕不是界定、不是該讀什麼,而是如阿潑所說:「經典不應該是個陳腐的東西。」

知識的廣袤與遼闊,盡在閱讀裡。

集學者、作家、詩人於一身的楊佳嫻認為:「經典」是給予下一個紀元 的啟示錄。

媒體人、作家阿潑並不認同經典必須被框定,「經典」並非狹隘的東西,它會因人因時代而異。(阿潑提供)

知識的廣袤與遼闊,盡在閱讀裡。

知識的廣袤與遼闊,盡在閱讀裡。(莊坤儒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