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十五日晚上七點,李安在紐約中國城的餐廳接受本刊的訪問,談他的新作及近況。被媒體形容為「創造台灣奇蹟」的李安冷靜地說:「中國片流行,只是一陣子的事!」……
問:<喜宴>是第一部中華民國台灣出品、入圍奧斯卡最佳外語片的電影,身為導演,你有沒有較特別的反應與感想?
答:<喜宴>從柏林得獎至今已一年多了,對影片來講已進入尾聲。奧斯卡的提名算是一個結尾的高潮,得不得獎靠運氣。其實,入圍本身就是很大的榮譽。對於參加奧斯卡頒獎典禮,自己心裡只有一點點高興,反而朋友的反應比我還強烈,包括我太太。本來她不想去,她的同事都說她瘋了,大家主動捐助衣服。該穿什麼衣服?台灣組團由誰去?要如何去?反而變成重點。
自己倒是滿專心於<飲食男女>的後期工作,奧斯卡變成為一個額外的事情。但不管怎樣,總是一件令人高興的事。
對<喜宴>來講,奧斯卡金像獎無促銷的幫助,因為已賣得差不多了。它象徵的是一種榮譽感——能代表台灣,就像金球獎一樣,第一次代表台灣在現場聽到,很令人興奮。當初覺得奧斯卡是否提名是很大的壓力,但提名了,就好。
事實上,我們沒有特別為<喜宴>做公關,祗是以平常心對待。我本人不喜歡競賽的氣氛。好片子怎麼比?蘋果和梨子怎麼去比?事實上有更多的好片沒有被提名,所以提了名也並不代表電影的絕對價值。就像台灣媒體講的,提名就是一種肯定,說真的,奧斯卡是「一種熱鬧」。沒有影展能像它如此吸引人,家人、朋友、國人、新聞界,熱鬧非凡、興奮不已。人生能經歷過一次,也是很值得、很有意思的。

李安與工作人員,正在紐約如火如荼地進行<飲食男女>的後期製作。(古金堂攝)(古金堂攝)
拍<飲食男女>很痛苦!
問:這樣的榮譽,會不會對你的下一部片子,帶來更大的心理負擔?你又怎麼克服?
答:的確壓力很大,因為經費的提高,加上工作人員、老闆、新聞界,及過去被我影片吸引來的觀眾,大家對我的期許,都產生一種無形的壓力。從事電影工作以來,沒有像拍<飲食男女>那麼痛苦的,痛苦得幾乎沒有一點樂趣!由於自己的痛苦,連帶也影響工作人員的情緒,大家都愁眉不展。
其實,話又說回來,拍片本身就是在跟壓力作戰。對我來講,原始構想是一幻想,要把它執行出來,牽涉到很多錢、人、事,它們往往和現實產生抵觸,一切都是逆著來,很不順。一個導演,想持續拍片,過程並不會愈來愈容易,事實上負擔會愈來愈大。但無論如何,要克服。它是一種考驗,要生存,就看能否通過這種考驗。
其實每個階段都有每個階段的壓力。我的第一部片,<推手>的壓力是錢少。那時不曉得自己能否當導演,不曉得能否在九十分鐘內把故事講好,根本不曉得能否拍得出來。剛當導演,有很多銳氣,也有不少怨氣,有很多問號在那邊,所以壓力不少。

李安在新作<飲食男女>的拍戲現場,為女主角之一的楊貴媚抓角度。(邱瑞金)
壓力無所不在
在第二部片子<喜宴>拍攝時,也有壓力。由於前部片子的經驗,拍<喜宴>時比較篤定,可以預期結果,預算也比較懂得運用,但壓力卻是如何把它拍得比第一部更好。這一次是看實力,壓力也不小。
到了第三部<飲食男女>,因為<喜宴>得獎、賺錢,所以經費一下提高許多,自己有了心理負擔,老板也有負擔。現在影片剪得差不多了,比較安慰的是,感覺上拍得比較好,技術上比較成熟。至於有沒有觀眾緣就不得而知了。
我一直和我的工作人員有個共識:對於新片的賣座與否、得獎與否、成功與否,都是無法自我控制的。唯一能自我期許的就是每一部片子都要有一些進步,試一些新的東西,這個對我們工作人員很重要。大家使出渾身解數,毫不保留地一起創作,只希望觀眾喜歡;並對自己印證:能處理各種不同的東西。對同業、內行者來說,只要看到我的實力已印證在作品裡,就夠了。
事實上拍電影是很有趣的,生活在奇想、新鮮中,雖有壓力,卻也有無窮的樂趣。

李安在座談會中,吐露自己創作的心路歷程,常引來熱烈迴響。(古金堂攝)(古金堂攝)
做事容易,做人難
問:有人認為電影圈比較複雜,必須花更多的時間、心力才能適應,你從沒沒無聞到發跡,為人處事及做事方法有沒有什麼樣的改變?
答:人家說「做事容易,做人難」,突然間,成功大大改變了我的生活。我個人比較內向,比較不管外面的事情,不太交際,突然間這麼熱鬧,我真有點應接不暇。過去做學生做到三十歲,又在家裡熬了六年,一下子當導演,剛開始一切還好,只要把工作做好、把片子拍好即可。但<喜宴>之後,我必須應付很多媒體和很多人,無論中國人或外國人。突然間發現,在做人做事方面,很多都要學習。感覺上,要做一個基本的人,要有人的樣子,要花很大的心力。
可是,一個人的精力是有限的,我工作忙,回到家還有家事,也要跟自己小孩在一起,不能和他們疏遠。有時覺得生活一直在追趕著,而且是被動地在追著。有時覺得生活很累,因為怕得罪人:不知道有沒有對人不週而得罪了人?我很怕這些人際東西。
得失之間
這一陣子,從一個完全寂靜的環境、封閉的家庭生活,突然擴展到這樣子,真是非常地戲劇化。獲得許多,也有不少失落。最大的失落是個人的生活沒有了,看電影、看書、想東西……,也都沒有了。倒是家庭給我很大的支持,它給我一種穩定力。還有朋友的鼓勵,及觀眾對我的喜愛那種支持力,可以說是虛榮感,也可以說是榮譽感,他們對我的期許是一股力量。因為這股力量,自覺不能太軟弱,要繼續做好作品。年輕人把我當榜樣,也是一種力量,這些都讓我生活得很有勁兒。當然工作到目前,我的長官、合作人對我的愛護,也讓我覺得幫助很大。
以前生活、做事是手腦並用,事必躬親,現在很多人共同參與,是人事問題、領導統御、人際關係,也是合作關係,很複雜。看似擁抱人群,實則人與人的距離感拉大了,所以現在想到的最重要的是家——家人、親人,還有知交的朋友。至於新結交與我共事的朋友,也覺得應和他們保持某種程度的聯繫和熱情。
受寵若驚當導演
問:最近你在台灣拍<飲食男女>有沒有不同以往的觀察和體會?有無印象深刻的趣事?
答:有趣的事情,往往是最痛苦的事情,包括拍一道菜的鏡頭,搞了四、五個鐘頭,近乎荒唐,經歷時很痛苦,現在想起來,其實滿有趣的。
我覺得工作人員很賣力,但需要時間去瞭解他們,現在想想真是越來越喜歡他們。
在台灣做導演要管的事情比較多,相對享有更多的自由。雖然累,但有絕對的創作權和全力的支援配合。台灣的工作人員對導演非常尊敬,剛開始我有點受寵若驚,大家都叫「導演」,沒有人敢直呼名字。還有導演椅、茶水、香菸、毛巾……,令人覺得很有權威感。
中國人做事彈性比較大,很多事情必須講人情,狀況常設定在不可知的答案中。所以說「是」不見得真是「是」;「說不」,也並非百分之百的「不」,一切充滿了彈性和可能性。如果有人懂得個中三昧,好好去應用,反而會獲得許多。在中國人的環境做事須以比較大的韌性、耐力和智慧去爭取要的東西,這是我較需要學習的。我認為跟中國人做事,感覺上「爽不爽」是很重要的事,並非像美國公事公辦那一套。這也無所謂好壞,而是我們的民族性就是如此。我在台灣拍片受到的支持比在美國大,受到的重視也比較多。一部片子下來,我感覺要做好事情,人與人之間關係必須要好,人情要「爽」,一切不能硬幹。
國際化不容易
問:對中國電影的國際化,你覺得有無可行性及明確方向?
答:國片國際化,以目前來看,應該是少數的個案,要打入世界發行網還是很困難,利潤也非想像那麼高。因為國際發行,牽涉很廣,需要付出很多心力,花費也相當大,整個控制權又都在片商和戲院,實際收到的有限,經濟效益反倒不如在國內票房及賣片所得。
最近流行中國片,就像以前觀眾看歐洲片、日本片一樣,是流行,也是一陣子的事。這幾年看中國片,不知道下幾年又什麼片,所以不能光靠流行。一種流行有很多因素促成,絕對不是偶然,祇是<喜宴>剛好碰上。以目前來講,國片國際化還是小宗。真正談得上世界性的,祇有好萊塢可以如此,因為美國是強勢文化,且佔英語系統國家的便利,我們的國片很難做到。偶爾有一些武打片對某些外國觀眾有吸引力,但也是個案。
不管怎麼樣,我覺得有人去做是好的。集合不同方向的財源,提高製作資金,好好拍些好品質的片子。好的東西是個人的榮譽,是公司、國家的門面,可以盡力而為,但不要存有太多的幻想。
華語市場驚人
不過,從去年來,這一波的中國片熱潮之後,國片在外賣片會比較值錢,大家不會像過去把中國片價錢壓得那麼低,這是好現象。目前中產階段勢力愈來愈強,大家也越來越愛看電影,可能將來大家看電影、買錄影帶,就像買書、買錄音帶一樣,祇要有世界性的東西,市場也不限於台灣而已。
對於想拍好品質國片的業者來講,開發市場是好事情,但不要以為國片就可以從此站起來,還是要一部一部的以個案去拚。流行來去如旋風,我們必須要很拚才行。
當大家在談國片國際化之同時,也別忽略華語市場的潛在力,我個人覺得那才是真正的市場。所有會講華語的觀眾,包括台灣、香港、大陸及東南亞的華僑,還有受中國文化影響的地方,如日本、韓國,整個世界各地的華裔。光是台灣、香港、中國大陸的人口,加起來佔世界五分之一,比講英語的人口還多,非常可觀。尤其是將來大陸一旦開放,那真不得了。
至於國片國際化有下列幾個重點須把握:第一,影片品質要高;第二,影片本身要有藝術成就。
影片具有上面兩樣特性,可就以吸引大城市裡面的小眾去看。世界各地小眾文化的集合體,屬於細水長流式,這股觀眾群應該要抓住。當然要擁有這些觀眾,則需要第三個條件,良好的行銷系統。
良好的行銷系統包括影展、藝術院線,及媒體影評。影展屬免費的宣傳,是一個起點。但是有時品質、藝術性高的影片就不是大多數人欣賞的東西,有時會成反比。<喜宴>、<霸王別姬>叫好又叫座,是比較例外的例子。
為電影可賣命!
追根究柢,我認為有理想、對好片嚮往的投資者及公司要誠懇地去做,拍適合拍的片子,千萬不要一窩蜂。好萊塢的資本、娛樂工業、強勢體系,我們絕對比不過,所以要從本身電影工業的健全著手。用好片把觀眾帶進戲院,賺錢能養活電影工業,穩定中求進步,累積所有與電影有關的經驗。不要每次拍片都抓狂、抓瞎、不斷找新手碰運氣,做來很累,且非長久之計。
問:經歷這麼多戲劇性的變化,目前有何感受?下一步又要怎麼走?
答:很想休息、好好充實一下。希望家庭和樂、愉快,做人不要太失敗。做事一定鞠躬盡粹,沒有別的,還是想拍好的電影。更希望觀眾喜歡我的電影。我做出一樣東西,觀眾有反應的那種相互交流的感受,非比尋常,會讓我去賣命!
電影這行業,雖然包括很多負面的東西,但是它太迷人,製造了熱鬧、感情和精神生活,還有娛樂。通常會去拍電影的人,周圍的人都是很有趣的,生活不會枯燥、很新鮮。我希望自己能一直拍下去,一部一部地,娛人、自娛。
阿彌陀佛!阿門!
對於新片的賣座、得獎與否,是無法自我控制的。唯一能自我期許的就是每一部片子都要有一些進步,試一些新的東西。
最近流行中國片,就像以前觀眾看歐洲片、日本片一樣,是流行,也是一陣子的事。……所以不能光靠流行。
我做出一樣東西,觀眾有反應的那種相互交流的感受,非比尋常,會讓我去賣命!
〔圖片說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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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金堂攝photo by Ku Chih-ta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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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安與工作人員,正在紐約如火如荼地進行<飲食男女>的後期製作。(古金堂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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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安在新作<飲食男女>的拍戲現場,為女主角之一的楊貴媚抓角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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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安在座談會中,吐露自己創作的心路歷程,常引來熱烈迴響。(古金堂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