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青藏高原靈性大山擁抱的西藏人相信,只要環繞神山一圈,就能洗淨過去罪惡,讓身心得到淨化。
2004年,24歲的台灣青年謝旺霖,以60天單車行腳,從中國雲南省的麗江古城出發,翻越滇藏邊界數座4千米大山,抵達「天國之城」拉薩;如同藏民虔誠祈福的「轉山」儀式,謝旺霖也經歷了一場心靈滌盪、自我追尋的生命之旅。
旅程結束後,他花了2年時間完成《轉山》一書,書寫冒險犯難、自我療癒的過程,也成為繼《迭里溫•孤山》和《石頭山上的脫貧夢》之後,台灣本土旅行文學的又一力作。
年輕新作家謝旺霖何其幸運,一出手就讓台灣藝文界大老雲門舞集創辦人林懷民讚嘆:「這是近幾年最撼動我的本土書寫!」
「推薦這本書似乎有些內舉不避親,但我讀了3遍仍然感動,也就不扭捏作態了,」林懷民在新書發表會上說,《轉山》不是一般的旅行文學,不介紹吃吃喝喝、玩樂行程;作者從雲南麗江到西藏拉薩,一路走來所見所及的大山百川只是背景烘托,更多時候作者是與自己對話,檢視過去的生命種種。
話鋒一轉,林懷民感慨,台灣媒體花了多少時間與篇幅,為政治人物的口水做紀錄,而且「全世界沒有一個國家的媒體如此賣力推銷世界名牌精品、如此在乎演藝圈的蜚短流長。我們不再談個人如何面對自己的呼吸,而旺霖勇於面對自己的不足,又花了兩年時間寫了3稿、4稿,這種慢工出細活的誠懇態度,值得珍惜。」
謝旺霖與雲門的因緣起於2004年,當時林懷民榮獲行政院文化獎,他慨然將獎金60萬元捐出來成立「流浪者計劃」,贊助30歲以下的年輕人出國看世界,計劃規定必須獨自一人完成60天的清貧之旅。謝旺霖以「單車走滇藏」得到10萬元贊助,成為第一屆「啟蒙組」的4位流浪者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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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高山闊,荒無人煙的橫斷山,謝旺霖一人獨享壯麗景色,將無聲話語遙寄遠方。
出發,就準備好了!
行前,謝旺霖初生之犢不畏虎的莽撞之舉,遭到親人和專業登山者的勸阻。「你根本沒有長途騎行的經驗,找死啊!」「天氣太冷了,你不可能忍受得了西藏酷寒的天氣!」為了避開大學畢業後的兵役徵召,他被迫於初冬時節的10月出發,和漫天冰雪撞個正著。然而,追根究底,為什麼他堅持走這一遭?
事實上,這不是謝旺霖的第一次「壯遊」,大三時一場失敗的戀情,讓他急欲躲避,到一個沒有思念的遠方療傷。那年暑假,他揹起行囊,買了單程機票,「逃」到了中國新疆的烏魯木齊,經由伊犁、塔城、天山山脈,走上平均高度為海拔4,500公尺、全世界最高的公路──新藏公路,搭上了一輛載運水泥的卡車,連行了3天3夜,一路上嘔吐、流鼻血、頭疼、發高燒,空氣稀薄的高山症侵襲著,每天都得為生存搏鬥。結束這趟3個月的漂流旅程,他發現,「人原來是可以『忘掉』自己的」;彷彿得到莫名的啟示,他決定完成東吳大學政治與法律雙修課程後,轉向文學領域,腦海中也萌起還要重返拉薩的念頭。
不同於5年前攔車、有同伴的自助旅程,這一次的千里單騎,旅程更為艱辛。而謝旺霖毫不掩飾、赤裸裸地呈現自己的膽怯、恐懼、無助、脆弱等種種人性反應,正是《轉山》全書最能勾引讀者情緒的原因。
第10天,當他騎過雲南金沙江大轉彎,正逢旅遊旺季,不少遊客見到單騎闖天涯,爭相邀請合照。由於貪看秀麗景緻的他,誤了下山時間,入夜後一人置身於不見來路、荒涼的夜世界,漆黑的夜,放大了各種無名、騷亂的聲響,脈搏的恐懼回音也顫抖著。
更慘的是,不小心一個打滑,他「連人帶車撞上臨崖邊緣半個人高的岩塊上,前輪死死卡在岩縫上,而後輪和雙腿完全懸盪在斷崖之外,」底下就是200公尺的深谷;狼狽爬出的他,想站穩身子,雙腿竟顫抖不已。好在身上只有輕微擦傷,但車子的變速器卻摔壞了,他只能牽著車,一步步慢慢走,不知走了多久,終於看見德欽縣的隱隱燈火,他忍不住放聲大哭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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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冰天雪地的西藏要進行土葬,並不容易,而火葬需要的大量木材又非一般民眾所能負擔。為順應當地環境和宗教習俗,藏人死後就由身穿紅袍的「天葬師」誦經,再將屍首餵食鷹鷲。葬禮過程看似有些殘忍,但正是藏人祈求往生淨土的最後解脫。
大雪中的追尋
11月初,在大雪中翻越安久拉山,又是一場「天人交戰」。
路陡山高,雪勢漫路,「我騎了一大段後,好想放棄,決定等下如果看到車子經過,就請他們載我一段。但等到真的看到車子時,又想說已經騎了10幾公里,不能放棄。」一路掙扎,第一輛車停下來要載他,「謝謝,不用了。」當下婉拒後,又暗自後悔。
第二輛車停下來,他還是拒絕。對方反而勸他,不用載的,那繫條繩子拉他好不好?見他仍搖頭,對方甚至說:「放心,不會收你錢的。」他含淚帶笑說:「真的不用,只剩一點路,快到了。」第三輛車也拗不過他的堅持,又擔心他出事,乾脆在旁看著他。最後那兩公里多的路,他是耗盡體力,半騎半推地完成。當他終於上了山頂,一路目視守護他的車上司機,也不由得對他豎起了大拇指。
千里行程中,他啃乾糧、借宿簡陋民家、只洗過3次澡、忍受胯下傷口化膿結痂,在山路上徒手與齜牙咧嘴的西藏獒犬近身肉搏,與偶遇的藏人在路邊一起分享一般漢人難以下嚥的酥油茶、糌粑、青稞酒和風乾犛牛肉,努力融入當地環境,全程只花了6,000元台幣,但仍不敵水土不服。一回,不知是不是吃了藏人的生肉,導致食物中毒,上吐下瀉不止,無力癱在床上3天。
「我其實是膽小的人,和陌生人說話都覺得畏懼,也怕行程中會被搶,會摔車,會……但是我更害怕,要是我無法完成這趟旅程,我就會被命定是無法吃苦的,於是我要克服害怕,學習和陌生人相處,」謝旺霖寫道。
這不僅是作者體力與意志的大挑戰,也是自我生命或幽微、或壯闊的人性照見之旅,每一回作者驚心膽顫的過關,都讓讀者捏一把冷汗,倒抽一口氣。
作者的文字書寫也有一種個人魅力,在全然陌生、無人說話的孤寂領域,他設定了一位想像中的對話對象,常自問,「這種生命經驗對你有何意義?能證明什麼呢?」
「你慶幸看到自己經歷一場生死邊緣,所迸發的求生意志(過去你曾數度思索過自殺的念頭),排山倒海緊緊繫住現下的存活。那似乎是種原始本性的承諾:生命何等的重要啊!死亡究竟是不是一場旅程?你無從所知,也不想再傷神參與了。你終於體會,過去曾有過的輕生想法只是一種輕狂。」
究竟,謝旺霖在尋找什麼?他找到答案了嗎?
「彷彿每到一次西藏,我的人生就有那麼一點出其不意的改變。」目前就讀清大台灣文學研究所的他,察覺自己舉止的變化,已由內向轉為外放、寡言變多言,「或者我本來就是這樣一個人,又或者,我在創造另一個新的可能的自我。」

日期:2008年1月
流浪者的傳承
就是這種時而慧黠、時而抒情、時而省思嚴肅的說故事方法,讓作家郝譽翔評為,「《轉山》即使與國外名家的旅行文學擺在一起,也毫不遜色。」
「國外書評常動不動就譽以『驚人的天才』之語,而台灣出版社也常太過厚愛國外作家,有些旅行文學的譯作不見得寫得那麼好,作者往往是體力充沛、腦袋空空,思想深度上付之闕如,不知我們為何給予那麼大掌聲?」相較之下,郝譽翔認為,謝旺霖「艱苦中自嘲」的筆觸,帶有人文、歷史、邊境、宗教衝突的深刻思維,更有一種新世代年輕人少有的見識與勇氣,淡泊名利,又輕鬆自在的胸懷。
嗜讀旅行冒險文學的資深出版人詹宏志,更讚譽《轉山》「開啟了本土旅行文學的新典範。」
基本上,旅行文學有兩大條件:行動和書寫,不能只有前面的冒險犯難而沒有完成後的文字書寫,兩者缺一不可。
「但是對作者致意之餘,我又想潑冷水,」熟悉西方文學脈絡的詹宏志說,若將《轉山》與史上的旅行文學佳作擺在一起評論,我們似乎又高興得太早了。
在「探險的火炬──讀丹斯格的《千里入禁地》」導讀中,詹宏志指出,1934年英國旅行史家波西塞克斯在《探險史》一書中提及,當瑞典人踏上南極,也象徵一個「冒險探險家」的時代結束,「專家探險家」的黎明初曉;也就是說,地球已經被「發現」完了,剩下的只是讓專家對地球表面作更細緻的調查。
也有人認為,1953年紐西蘭登山專家艾德蒙•希拉瑞(2008年1月以88歲高齡辭世)在尼泊爾雪巴人的嚮導協助下,成功登上世界之峰──喜馬拉雅山的聖母峰,才算是地表最後險境的歷史終結。
詹宏志認為,無論如何,科技的日新月異,早將探險的任務交給了飛機空照、衛星空照,「探險家」這種行業,確實是英雄無用武之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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陪伴謝旺霖走過不少險路的單車,在抵達終點拉薩後,就以1,800元人民幣轉賣掉,這是在布達拉宮前牽車入鏡的最後留影。
想像力的冒險
然而,探險家並沒有瀕臨絕種,而是發揮「哪裡困難哪裡去」的想像力,自行設計種種顛沛流離的路線,從蠻荒的亞馬遜河、人跡罕見的西藏極地,到硬闖政治孤絕、對外人極不友善的中東或中國,進入行動與「異文化」書寫的磨難。
1982年,英國人丹斯格得到邱吉爾紀念獎助金贊助,從倫敦出發,靠著搭火車、巴士、卡車、走路等方式,橫越歐洲大陸來到伊斯坦堡,由土耳其進入阿拉伯世界的大馬士革;再穿越當時仇視西方的伊朗、內戰方殷的阿富汗、巴基斯坦,進入尚未對外開放的中國新疆。行前,丹斯格就先交待好「後事」,表明此行若有不測,都是自己的選擇;幸好他一路「招搖撞騙」、安全無虞地到了北京,最後經由香港回到英國,歷時18個月,只花了1,000英鎊(以今日匯率來估算,約為6萬元台幣)。
「現代探險的新意,正是迎向不容你坐、不容你站,只容你走的絕路,」詹宏志認為,謝旺霖的《轉山》不脫丹斯格「為自己找麻煩」的旅行文學主軸。
「旅行是強國事業,強者才有餘力到全世界去觀看;由於西方有那麼長的觀看歷史,我們就不能簡陋馬虎,而要更清明透徹,思考旅行者和世界的關係與意義,」詹宏志說,英文travel一字原有「折磨」的意思,沒有磨難幾乎不叫旅行,而與各種旅行路線作各式各樣的搏鬥,正是古典冒險情懷的新詮釋、新方法。
無獨有偶,謝旺霖抵達終點時,將他的單車賣給了一位來自北京駐藏地的年輕工程師。兩年後,他收到一封電子郵件,因為失戀,買車人從成都出發騎往聖母峰,花了3個月,然後回到北京。全書結尾於此,一個韻味十足、戲劇化的結局。
冒險的火炬一代代燃燒傳衍,只要你嚮往世界之奇、之大,苦其心志、勞其筋骨、餓其體膚的旅程,還會繼續下去;讀者也將會看到更多「自我」與「他者」的旅行新觀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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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藏芒康維色寺主殿,老婦人邊走邊用手轉動刻著經文的「轉經筒」,口中默念箴言,一圈又一圈,感應人心、佛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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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路自拍自寫的謝旺霖,從滇藏公路進入西藏的第一個城鎮──鹽井,村落裡一群小孩看到騎單車的他,好奇地尾隨其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