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外」逢源的表演工作坊

表演工作坊作品「暗戀桃花源」便集上述特點於一身。

去年九月間，這齣六年前的舊戲重新推出，還請來金馬獎影后林青霞客串助陣，票房照例轟動，甚至還「驚動」李總統到劇院看戲。

年底這齣戲赴美國三大城巡迴演出，然後受邀到香港參加首屆「中國劇藝節」，與香港、大陸劇團共較勁。今年元月初，「電影版」開拍，藝術總監賴聲川將初執導演筒，拍出他的處女作。他的另一半，也是表演工作坊的製作人丁乃竺，與服裝設計師黃嘉純合組的服裝公司，早已首開劇場先例，根據劇中意念製作了系列休閒服，標榜「把文化穿上身」。

沿承「那一夜、我們說相聲」的語言實驗，「這」劇主題穿梭在台海兩岸之間，曾赴星、港、及美國作巡迴公演，造成轟動。（表演工作坊提供）

掀起觀戲風潮

表演工作坊是越走越開闊了，而它在台灣戲劇界的定位早已不容置疑。七年前的處女作「那一夜、我們說相聲」激起當時罕見的看戲熱潮，原聲錄音帶說遍大街小巷，也帶起一股相聲風潮。第二齣戲就是「暗戀桃花源」，據說黃牛票賣到二千元一張。其後的「圓環物語」、「回頭是彼岸」、「這一夜，誰來說相聲」、「台灣怪譚」也都是觀眾耳熟能詳的劇碼，更不斷刷新他們的連演紀錄，欲罷不能。

從劇團運作的角度來看，表演工作坊是得天獨厚的。

第一，它雖是業餘運作，卻有專業劇團的水準。藝術總監賴聲川是加州大學柏克萊分校的戲劇博士，目前擔任國立藝術學院戲劇系主任兼研究所所長。以他為首的核心工作分子不是劇場老將如李立群、金士傑，就是他從藝術學院調教出來的科班新人，如陳明才和陳立華均曾初試啼聲，導出「開放配偶（非常開放）」及「今之昔」。而他們的製作，又擅長多元化經營，戲下了舞台可以在錄音帶或CD複習它，在精印的劇本裡回味它，偶爾還瞥見印有「表演工作坊」字樣的T恤和背包在街頭出現，形成了「精緻藝術與大眾文化融合」的範例。

有意為台灣喜劇開個新路的單口相聲「台灣怪譚」，利用電子多元媒體「卡拉哈哈」讓主角李立群與「自己」對話。（卜華志）

專業工作者玩遊戲

第二，它沒有職業劇團的生存壓力。成員平日各有工作，有了靈感一聲令下才一起作戲，卻也維持了一年約兩齣戲的產量，演出且獲得國泰航空公司的長期贊助。而緣於賴聲川希望「合作對象都是可以作朋友的人」，他們有一套對自己有效的工作方法，名之曰「集體即興創作」，以朋友的交情默契為基礎，排起戲來有一點像是一群專業工作者在玩遊戲，「玩真的」，戲也就成了。

就像「暗戀桃花源」，那是他們最難忘的排戲經驗，那時因為第一齣戲一炮而紅，心頭壓力很大，「那年冬天，我們在陽明山大宅院裏一邊排戲一邊吃宵夜，有一種家庭感」，戲紅了，他們念念不忘的是這些。

若問，為什麼他們有這麼大的戲劇魅力？「戲好看嘛！雅俗共賞」是最直接的答案。演員演得好，劇本言之有物，舞台設計又有看頭，整體表現是專業的，還有很緊要的一點：「他們實在很好笑。」表演工作坊擅長拿社會新聞作文章，給熱門話題翻翻案，手法又是那麼辛辣幽默，以至於滿場不斷的笑聲成了最好的喝采。

李立群記得有一次在國父紀念館演「那一夜、我們說相聲」時，清清楚楚感受到一波波的「笑浪」迎面襲來，他得趕緊站穩才不會「跌倒」；賴聲川則曾目睹「暗戀桃花源」的觀眾笑倒在地上打滾；還有那忠實的戲迷把「相聲」系列錄音帶聽得滾瓜爛熟，都能倒背如流，仍然每回聽，每回哈哈大笑。

把「戲服」穿上身，在茫茫人海中，是否真能「爽一下就好」？（邱瑞金攝）

浮世繪的反映

然而，在這無可抗拒的笑彈攻勢下，又藏著引人沉思的伏筆，冷不防戳弄觀眾一下，想到了家國之思，想到了中國人的包袱，甚至想到了參禪，心情亦實亦虛，亦喜亦悲。而由於劇中包羅萬象，每個人的領略也就各有不同。

影評人及劇場工作者黃建業稱許賴聲川有很強的社會觸覺，是個聰明又專業的創作者。他擅長把握關節點的活力，把作品往有動力的方向推，在嚴密的架構中提供無限的訊息。然而也因為太「節制」，僅僅點到為止，使得深層關懷被打住，停在比較喜感，愉悅的層次。「其實他更厲害的地方是一種敏感度，使戲中常常流露出異於現實的怪誕、奇異的狂想，就像浮世繪的反映」，黃建業說。

對大部分觀眾來說，表演工作坊的戲有很強的社會嘲諷，在嘻笑怒罵中揭發社會怪現狀，相當反映了此時此地的人心和想法。因為題材是這麼切身，小說家及編劇朱天文形容表演工作坊每次公演：「已經逐漸成為有社會參與感和歸屬感的社交活動。」而近作「台灣怪譚」有評者把它與電影「牯嶺街少年殺人事件」視為同一波的作品。

當然，也有一些批判性強的小劇場人士覺得諸如屏風、表演工作坊已近於商業劇場的運作，共同特色是利用浮光掠影式的政治廢話、政治耳語來建構一個爛熟的、飽和的都市空間，精美、易於消化，卻不夠深沉。

對賴聲川而言，他的戲是八○年代台灣高度能量的展現，因為社會在轉型之際，新舊交替最為明顯，提供了無數的創作題材。而劇中屢屢出現的複式情節和多重舞台設計，則是「現代生活給我的靈感——現代人很難把一件事從頭到尾做到完，不是嗎？」

賴聲川受國家劇院委託製作的大型歌劇「西遊記」，被美國新聞週刊引證為台灣藝術家正在創作全亞洲最大膽的中國藝術。（表演工作坊提供）

找尋自我形象

儘管作品廣受觀眾歡迎，賴聲川卻仍隱隱表現出知音難尋的感慨，諸如他說：「得到的劇評總是少的可憐」，或「奇怪，我覺得外國人反而比較了解我們」等話語。

怎麼說呢？遠東經濟評論稱表演工作坊是「華語世界最精彩的劇場」；美國新聞週刊也曾以它的演出為例，證明台灣的藝術家「正在創作『全亞洲最大膽的中國藝術』」。

「有外國評論說我們戲中的共同主題是尋找這個環境的自我形象，可能這就是我們無形中在找的東西吧。」

而把視野拉到世界上其他華人地區，表演工作坊數次出國巡迴，不但帶來與台灣相異的刺激，也間接勾勒出當地的人心，這恐怕就是「只緣身在此山中」的台灣觀眾所不熟悉的了。

他們首度放洋的作品是「回頭是彼岸」，前年應新加坡實踐表演劇團之邀，到新加坡演出。賴聲川回憶：「那次演出本來令我們很緊張，因為你知道那裡華語並不鼎盛，又怕他們對劇中穿梭台海兩岸的題材不感興趣」，沒想到觀眾的反應熱烈極了。

「回頭是彼岸」看在冷眼旁觀兩岸情勢的新加坡人眼裡，別有一番味道。而劇中虛虛實實的時空跳接，瀟灑又纏綿的文化情思，對於自比「沒有地窖，也沒有祖父，只管老老實實地長期生活在現在和這裡」的新加坡人來說，是「異常之玄」，帶來相當大的衝擊。實踐表演劇團藝術總監郭寶崑以「實的人，看玄的戲，而太實的人缺的正是講來有點玄的『靈性』」概括這種感受。

「非要住院」靈感取自國外劇本，講的是人的內在與外在環境的抗衡。（表演工作坊提供）

文化的暗碼

「這一夜，誰來說相聲」在前年底又到新加坡演出，其後被新象引介到香港文化中心表演，再赴美國紐約、洛杉磯和舊金山作巡迴演出。

「我們在香港演出後，一個月內當地評論不斷，自問何時才能創作出這樣的相聲作品」，丁乃竺笑說，這不但使港人透過舞台劇對台灣有一定的認識，還有人從劇中開放的批判尺度覺得台灣很可愛，解嚴後有雅量包容這樣的政治嘲諷。

美國僑胞的反應又不一樣。資訊發達加上許多華僑是台灣新移民的關係，劇中地域性的笑話如政治批評、社會反諷等他們都能夠領會，有人甚至早在家裡把相聲錄音帶聽得滾瓜爛熟，到劇院看戲時像平劇戲迷一樣，在台下給演員「順詞」。

在舊金山美國演藝學院擔任執行導演的姚樹華親眼印證到，「台上只有三個人，笑聲卻不斷，驚人極了，因為要觀眾笑比哭還難。」除了劇本聰明，演員很活之外，她認為表演工作坊的作品有很濃的「文化參照」，傳達出一代人的聲音，像暗碼一樣很容易引起共鳴。而他們把相聲帶上新路的作法，類似美國十年前開始把雜耍賦予新的意義，也隱隱呼應了國外潮流。

而這次「暗戀桃花源」出巡，「在加州就像回到家一樣，全面歌頌」；紐約演出時被「僑報」視為整體表現比起百老匯毫無不遜色；而劇中來自文化的意境和幽默，如「桃花源記」、京劇式的雜耍動作，是道道地地的中國菜，「是使中國戲劇界躋身世界劇壇的最佳『烹調』」。「在香港最艱苦，壓力最大」，賴聲川沉吟半晌，為什麼呢？「因為那是另一個中國人的社會，他們會冷靜地仔細觀察我們，可是這次評論焦點大都集中在林青霞首次演出舞台劇的評價探討上。」言下之意，反應不如預期。

去年「暗戀桃花源」舊戲新演，請來金馬影后林青霞助陣，再次締造要房佳績。（卜華志）

穿梭在中西之間

一般而論，對海外華人及外國評論者而言，他們更能感受到賴聲川戲中不斷點出這一代中國人的形象追尋，點出傳統VS．現代、台灣VS．大陸、中國VS．西方的交鋒。

「我的背景中是有這麼一個矛盾」，賴聲川道，他生在美國華盛頓，小時被當外交官的父親「強迫」學中文，想看橄欖球時被要求練毛筆字，還要手握一個雞蛋，覺得滿煩的。十二歲他返台定居求學，輔仁大學英語系畢業後又赴美深造，再學成返國。

這一東一西，一來一往之間，必然造成不小的衝擊吧。「還好，我滿清楚自己的定位，沒有所謂『認同』的困難」，賴聲川解釋，這反而使他容易跳脫，「在旅遊時能跳出來用中國人的眼睛看世界，在台灣時跳出來用外國人的眼睛看台灣。」

而再深一層，「佛教思想給我力量。」賴聲川和丁乃竺都篤信密宗，家裡有一間很大佛堂，供奉著各式本尊和法器，是許多往來喇嘛落腳之處。「說得最基本，最『幼稚園』：西方教我多元化的接觸思考這個世界，佛教則教了我把這個多元化的世界歸結到內心來，先從自己了解起」，他以一貫平和的語氣說道。

以「回頭是彼岸」為例，情節由簡趨繁再回簡，武俠作家筆下那個武俠世界亂了一場，原來是內在世界的外在呈現。俠客大夢初醒，執意回到夢中的世界，竟發現自己的確曾經親身參與其中的痕跡。是夢，非夢耶？現實與虛妄夾纏不清，生命沒有一個真實面目。作家林清玄看這齣戲，嗅出一股自由轉動的味道，而最中心要談的是「人安身立命的問題，是心的安頓問題。」

在單口相聲「台灣怪譚」中，戲裡講環保，呈現現代人心的混亂。「其實講到最後是一個意念；人的內在乾淨了才有可能外在乾淨，外在的骯髒其實是人內心堆積了太多垃圾」，賴聲川說。

「回頭是彼岸」劇情虛虛實實、真假相錯，引著人去探究人世的真意。（表演工作坊提供）

環環相扣，且看明日

從社會嘲諷、家國之思，到宗教本質，環環相連，「我的戲不好評論吧」，賴聲川意味深長地笑問。

在八○年代，表演工作坊的崛起配合著政治空氣的鬆動，帶動了台灣戲劇的風氣，促成新劇團的誕生，使蘭陵、筆記等老劇團重新定位，也把大批觀眾吸引到劇場來。到了九○年代，當社會邁向新的發展，它還會激盪出什麼樣的戲來？把舞台劇拍成電影版的成績如何？它在世界舞台會有什麼樣的進展？這些都還有待觀察，令人期許。

賴聲川「戲」而優則「影」、「暗戀桃花源」的電影版會拍出怎麼一番成績？（卜華志）

賴聲川與丁乃竺這對劇場夫妻檔合作無間，共同撐起表演工作坊的創作與行政兩大支柱。（卜華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