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是2001年4月1日,成軍十多年的老牌獨立樂團「濁水溪公社」在師大路「地下社會」舉行專輯《臭死了》發表會。主唱柯仁堅在台上揹著軍人的紅色值星帶,搞笑地說最近發片的獨立樂團真不少,「這個月終於輪到我們值星了!」引來台下樂迷默契十足地哄堂大笑。
柯仁堅當年的一句玩笑話,卻無意間預言了近5年來,台灣獨立音樂現象的崛起。以往非主流的音樂作品,僅是唱片市場中好幾個月才出現一張的「稀有動物」,但近兩年來,幾乎每個月都有2到3張獨立廠牌或自主發行的專輯問世,獨立音樂從原本在唱片市場裡的「單兵突圍」,逐漸集結成一股不可忽視的新勢力。
什麼是「獨立音樂」?
5年前,這個名詞還不普遍,當時媒體慣用的標籤是「另類音樂」或「地下音樂」。然而對音樂人來說,前者太容易聯想到國外「另類搖滾」(Alternative Rock)的樂風,定義流於狹隘;後者給人的意象,則彷彿非主流音樂永遠只能躲在不見天日、煙霧瀰漫的地下室裡孤芳自賞,而沒有走到地上、打開視野,並與主流市場一較長短的氣魄。

自主精神
「閃靈」樂團主唱Freddy,是台灣樂團文化的重要推手;雖然閃靈的樂風是冷僻的「死黑金屬」,但他非常反對「地下音樂」或「地下樂團」的說法。閃靈除了自主錄製專輯、自行成立唱片公司舖貨外,由Freddy領導的工作團隊TRA還舉辦各種搖滾活動、音樂祭,並與友人合資開設台北重要的現場表演場所「The Wall」,努力擴大獨立音樂的格局。
Freddy認為,機會不會從天上掉下來,樂團應該獨立追求理想,不能只等著唱片公司施捨機會,或只躲在地下室裡自滿自足。獨立音樂是一種精神,代表音樂人追求創作自主、不沈溺於自怨自嘆、不受商業擺佈、並把音樂當成一種志業經營的認真態度。
除了精神面的意涵外,獨立音樂通常也代表「獨立廠牌」(indie labels)所發行的作品。在歐美等地,獨立廠牌是指「非」隸屬於「環球」、「華納」、「科藝百代」,與「新力博德曼」4大跨國唱片集團的音樂廠牌。這些獨立廠牌唱片公司雖然規模較小,但常是有志之士為了追求音樂理想而成立,對新樂風的嗅覺比商業大廠來得更機巧靈敏,常是音樂潮流的開拓者,代表唱片業裡一股新鮮生猛的力量。
1990年代中期,隨著跨國廠牌進駐台灣,老牌本土公司如滾石唱片的出片量大減,而實體CD市場又不斷萎縮的局勢下,台灣近年來也出現大批小本經營的獨立唱片公司,重要者包括小白兔橘子、林暐哲音樂社、風和日麗、角頭音樂、大大樹音樂圖像、默契音樂、音樂五四三、彎的音樂、典選唱片等等,形成一股風潮。

風起雲湧的獨立音樂廠牌,擴大了台灣唱片市場的可能性。
青年創業
這些獨立廠牌,有些是年輕人為了追求理想,以初生之犢不畏難的精神成立。例如為獨立樂團「薄荷葉」、「壞女兒」發行專輯的「小白兔橘子」,最早是68年次的葉宛青,在live house「聖界」裡一個廢棄不用的1.5坪廁所空間裡成立的,如今已是台灣發行獨立樂團專輯的重鎮。
廣播人兼作家馬世芳的「音樂五四三」,則以網路音樂社群起家,品牌風格較為成熟取向,旗下作品除了歌手陳珊妮曾獲金曲獎肯定的系列專輯外,還包括頗具理想性格的「IS(Indie Soundcheck)計畫」。計畫初衷是馬世芳與陳珊妮有感於許多音樂人「空有一身好武功」,卻無法在主流唱片界發行專輯,因此想用「合輯」方式,讓他們的私房作品得以流傳。
為了克服許多參與的音樂人被公司合約綁住的窘境,計畫採用「所有人都不拿錢」的義工方式執行,專輯所得扣除必要的成本開銷後,盈餘全數存入專款帳戶,以供錄製下一張合輯之用,因此又被稱為「零圓計畫」。參與者除了歌壇老將黃韻玲、林強以外,也包括樂團新聲「蘇打綠」、「自然捲」第一次公開發行的歌曲。這種模式的「IS計畫」,目前已發行到第3張。

台北東區六張犁附近的「阿通伯樂器」,是台灣最老牌的樂器行兼練團室之一,裡面三不五時可看到前來挑選各類「兵器」、想要一圓「樂團夢」的年輕男女。
主流轉戰
有些獨立廠牌,則是在主流唱片公司闖蕩多年的音樂人,在嗅到市場風向變化後單飛成立的。例如曾任職於主流廠牌滾石旗下的魔岩唱片,捧紅過楊乃文、陳綺貞等歌手的製作人林暐哲,在2001年滾石大幅縮編、魔岩結束營業後,便自己跳出來開設獨立廠牌「林暐哲音樂社」。
林暐哲表示,自己過去在魔岩的揮灑空間很大,而作為主流唱片內的子公司,魔岩也的確開發出一些秀異獨特、有別於媚俗流行的音樂作品。但景氣低迷,使得大公司裡原本的實驗空間不復存在;相對而言,音樂祭與live house的場景裡有越來越多年輕創作者出現,有心一搏的林暐哲,因此決定自組公司、挑戰市場。
「我過去的專長在音樂製作上,但成立公司後則要更考慮行銷、宣傳,作品才會在市場有機會,」林暐哲表示,他們除了不排斥拍MV、上通告、辦簽名會等主流藝人常使用的手法外,還會以各種主流公司想不到的靈活創意手法,來擴展聽眾群。
例如每隔一段時間,林暐哲音樂社就發行僅有3或4條歌長度的「單曲EP」、內容是未收錄在正式專輯裡的歌曲,一方面讓樂團能有常進錄音室磨練的機會,二方面讓樂迷能在一張CD只需花費一百多元的前提下,有機會試聽一些陌生藝人的作品,若不喜歡,損失也不大。
深耕網路社群,也是獨立廠牌擴展樂迷的不二法門。在台灣最大的bbs站「PTT」裡,有著一個獨立音樂圈中樂迷數目最龐大的「蘇打綠討論版」。林暐哲音樂社與蘇打綠樂團的成員,每天都會上去觀看、回覆留言,讓自稱為「蘇打粉(fans)」的聽眾們,能感覺到迥異於主流公司高傲冷淡的貼心態度。蘇打綠並與「蘇打粉」約定,只要在約定時間內讓討論版「白爆」(同一時間內版上人數超過一千),就發行限量單曲回饋樂迷。結果這個目標在「蘇打粉」的積極串連、號召親友下輕易達成,蘇打綠也藉此炒熱話題,提高網路知名度。
曾幫主流歌手江美琪、梁靜茹等人製作專輯的唱片人林揮斌,也在2003年成立「彎的音樂」,旗下藝人包括獨立音樂圈裡忠實樂迷眾多的「大團」,如「Tizzy Bac」、「圖騰」、「旺福」等等。沒有吉他手的「Tizzy Bac」,以鋼琴搖滾主導的特殊樂風,加上訴諸年輕人迷惘心境的歌詞,使他們有「牢騷系天團」的美譽;「圖騰」則有著原住民特有的熱情與自在,搭配融合民謠、雷鬼、搖滾的舞動旋律,在近年來快速竄紅;「旺福」則以英美復古搖滾的曲風,配合逗趣的歌詞,頗受年輕人歡迎。這些獨立樂團的作品並不艱澀怪異,與主流市場的距離也並不遙遠,在適度包裝加上大量的巡迴演唱下,發片後在市場反應不差。

由5位大男孩組成的原住民團體「圖騰」,是近年頗受歡迎的獨立樂團。
Do It Yourself
獨立音樂的旋風,背後有著科技變革的基礎。過去用盤帶錄音的時代裡,錄音室隨便一台音效設備就要上百萬元,由於器材昂貴,使得唱片製作需要高資本投入,背後必須有唱片公司的雄厚財力支援。
近年來,在電腦數位化的進展下,錄音的資金與技術門檻都大幅降低,音樂人投資個數十萬元,就可以在家裡用電腦弄一套錄製四軌demo(試聽)帶的錄音器材,想要錄製CD,自己動手就行。
獨立樂團「假死貓小便」在得到2004年第5屆海洋音樂祭冠軍後,曾有唱片公司前來詢問發片意願,但由於對方想修改樂團曲風以取悅市場,主唱張頡為了堅持創作的自主性與完整性,最後決定在自己電腦上錄製四軌專輯《奔向海洋》,從錄音、設計、通路都一手抓。「當時請工廠壓了2000張,到目前為止隨著現場演唱與有限的通路,已經賣掉1000張。雖然辛苦,但很實在,」張頡說。
除了音樂人的家庭式錄音外,獨立廠牌如林暐哲音樂社或角頭唱片等,現在也有自己的專業錄音室,讓樂團能自在地在錄音室裡,把作品磨得更貼近理想中的樣貌。專業製作人出身的林暐哲,原本很排斥獨立樂團精緻度不足的DIY錄音方式,現在他的觀念也轉變了,「錄音沒有標準答案,重點是樂團想要的聲音是什麼,」他說。
「Noiz錄音室」錄製了不少台灣獨立樂團的作品。負責人吳逸駿說,有別於近年來唱片市場的低迷,坊間錄音室與練團室的數目卻大量增加,許多年輕樂團為了參加「野台開唱」這類的音樂祭,或希望能在live house表演,紛紛努力練團或自製demo帶。
走在大學校園裡,現在最酷炫的歌者姿態,已經不再是以往那種揹著一把木吉他,希望有朝一日能到西餐廳賣唱的民歌手,而是扛著電吉他、拖著音箱、踩著效果器,與幾個好友閉關練功的搖滾樂團,期待有一天能登上「野台開唱」或「海洋音樂祭」的舞台、在數萬名觀眾嘶吼聲中發光發熱。
在獨立廠牌與獨立音樂人之間,最重要的一環就是大型音樂祭及現場演唱的live house,近年來逐漸茁壯成熟,一方面讓獨立音樂有主流媒體外的茁壯空間,二方面讓有心創作者,有嚮往努力的目標。

轉型的尷尬
馬世芳認為,獨立廠牌的價值,就在於讓創作者能以自己所期待的面貌面對觀眾,無須屈就流俗。以陳珊妮為例,以往在「友善的狗」唱片公司出專輯時,她雖然已有相當程度的獨立性,但有時仍不免要配合一些自己不喜歡的公關宣傳活動。「現在,作為獨立音樂人,珊妮可以選擇自己喜歡的合作方式,」她與插畫家可樂王合作了兩張名為《拜金小姐》的概念專輯,並與攝影家林盟山合作設計個人專輯的封面,展現極大的自主空間。
「獨立廠牌是讓快樂跟賺錢能夠結合,」林暐哲說自己從來就不是翻天覆地的「革命者」,「我期許自己是體制邊緣的『改革者』,因為市場裡大部分產品都禁不起時間考驗;台灣目前最缺的,其實正是成熟的流行歌曲。」
尤其在市場萎縮後,主流公司更把所瞄準的消費者,擺在市場最穩定、最容易被廣告和同儕影響的國 中生身上,詞曲內容自然流於單調貧乏;相對而言,獨立廠牌的投資金額不高,可以允許犯錯的靈活空間也大,不像主流廠牌都是賭大把的,行事作為自然比較保守,難以創新。
例如主流公司在「操作」以國、高中生為聽眾群的偶像歌手王心凌時,除了計畫在2年內密集搶發3張新專輯與一張精選集外,還砸下了新台幣7,000萬元的宣傳預算。獨立廠牌沒有這麼雄厚的「賭本」,每張專輯總預算最多只有近百萬元,只能努力巡迴演唱、擴展實力,並慢慢地將觀眾群「養」大,才有奮力一搏的機會。「蘇打綠」便是在近2年間,以這種方式逐漸「慢熱」起來。
令人遺憾的是,獨立音樂現象的「慢熱」與崛起,迄今仍未受到主流媒體足夠的關注。2006年7月,成軍10年的獨立樂團「1976」舉行新專輯記者會,熟悉商業媒體報導手法的主持人不斷起鬨,要歌手張懸親吻主唱阿凱,果然藉此「擠」上媒體版面。兩組辛苦耕耘多年的獨立音樂人,卻要靠如此噱頭才能在主流媒體曝光,讓樂評人張鐵志直言批評,這樣的媒體生態無法給創作者任何尊嚴。

抓緊定位
台灣獨立音樂的崛起,代表著主流以外的創作者,試圖從過去因陋就簡的業餘心態轉型,努力將自己的音樂興趣當成志業打拚。台灣流行音樂的未來,能否在「主流」與「獨立」兩股力量的彼此辯證中,激盪出更華麗的火花?
張培仁認為台灣的優勢,就在於各式各樣活潑、小規模的文化創意群體,例如獨立音樂、網路作家、創意市集等,如今都十分蓬勃,不但刺激了產業的再生發展,並形成一股新興的文化現象,這是其他華人社會還沒有出現的狀態。
有心與主流市場一較長短的林暐哲認為,從五月天、伍佰、陳綺貞、周杰倫、蘇打綠這些創作歌手可以看出,台灣作為一個言論自由、沒有包袱的社會,目前依舊是華語流行音樂的龍頭,這種自在舒服的音樂文化,不是其他地區所能輕易複製的。
積極推廣樂團文化的Freddy,則主張獨立音樂應該自給自足,努力健全自己的音樂場景,而無須服膺於主流唱片的遊戲規則。他認為樂團不該抱持著太不切實際的明星夢,與其期待主流唱片的施捨收編,不如把心力擺在創造樂團的核心價值,並把自己份內的錄音、宣傳、演唱等工作都紮實地做好,在眾志成城下,台灣獨立音樂的輪廓自然會越來越清楚,而形成一股不可忽略的新力量。
玩團過程中歷經各種波折,最後終於獲得2005年海洋音樂祭冠軍的原住民團體「圖騰」,在他們的歌曲〈我不是周杰倫〉裡如此唱道:「其實我也想有個女友像蔡一零不要看我這一副德行我很有信心腦袋還清醒沒有任何的事情能夠擊敗我誰敢擊敗我保持這樣的旋律我要一路下去慢慢追尋。」
展望未來,台灣的流行音樂大路,或許就像這條歌所描寫的「長江後浪推前浪」,能在獨立音樂創作者的探索追尋下,不斷貼近庶民,永保新鮮活力。
台灣獨立音樂廠牌及代表歌手
●整理:張世倫 ●製表:魏錦華

風起雲湧的獨立音樂廠牌,擴大了台灣唱片市場的可能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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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年來練團室數目不斷增加,許多年輕人在此「密室修練」,琢磨表演功力。圖為獨立樂團「薄荷葉」的貝斯手高家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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