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亂彈嬌北管劇團」參與民國七十九年文藝季演出。「黃鶴樓一劇」,母親「亂彈嬌」(中)終於如願在精緻的舞台上,搬演她最拿手的周瑜。(林國彰攝)
北管戲俗稱亂彈戲,所謂「豬肉吃三層,看戲看亂彈」。亂彈戲在台灣有過長期的輝煌歲月。
「亂彈嬌」原名潘玉嬌,是亂彈戲中翹楚。博得以劇種為名的封號,對藝人而言,是觀眾給予的最大肯定。
近年來,在落寞的北管天地裡,「亂彈嬌」嘗試劇場演出,投入北管教學,贏得了最新一屆的薪傳獎,這是來自政府的一種肯定。
一路走來,雖然辛苦,卻不孤單。後場擔任樂師的先生邱火榮,台上台下相伴不缺席,而且還比太太早一年搬回了座薪傳獎,此外公公、婆婆、小姑等,也都是頗有名氣的藝人,是個標準的戲曲世家。
對「亂彈嬌」而言,外界封予她的雅號,和幾乎被遺忘的本名,分割她台上、台下兩面生活。本刊特別邀請她的女兒邱婷執筆,不僅深刻地描繪「亂彈嬌」的舞台及人生,在野台邊成長的民間戲曲藝人子女的心聲,也在字裡行間透露無遺。

除了小生戲之外,近幾年人才凋零,母親偶爾也飾演青衣。(張良綱)
一
「收兵哪……」
此刻的周瑜像是一隻鬥敗的公雞,昔日的英姿氣概全化為一股忿怨之氣。他千算萬算,料不到黃鶴樓一筵,討取荊州不成,反中孔明所設埋伏。只見他腹內翻湧,適才張飛的三記重擊,竟像摧魂奪命一般……
舞台上的燈光暗了下來,鑼鼓聲如浪湧般起伏沉落,現場滿佈著緊張的氣氛,像是宣告高潮的即時來臨……
這時,台下的觀眾早已屏息等待,而我雖也隱沒在觀眾席中,心情卻截然不同。
父親在翼幕旁揮舞著鼓棒;他旺盛的精力瞬間貫穿全身,透過兩支鼓棒直透鼓背,一波一波,層層疊起,鑼鼓鐃鈸的回聲,彷彿交織成一環環的煙縷,節節上升。在這個令人注目的舞台上,父親率動千軍萬馬的神情,宛如君臨一方。
而舞台中央,已化身為周瑜的母親,在喝下一大杯白開水之後,伴隨著緊鑼密鼓,慢慢吐出如鮮血般的紅水,只見她鼻孔溢血,加上嘴角不斷滴落的紅色唾沫,觀眾看得心生疑懼,卻過足了戲癮;而我,既不抱著懷舊的思緒來看戲,更非慕「亂彈嬌」之名而來,二十幾年來,台上台下的生活,早已使我分辨不出這是少年英雄周瑜,還是生我養我的母親……
生長在一個野台伶人家庭,從小我就隨著母親四處漂泊,過著逐廟宇而居的日子。那時候,一幢幢臨時搭設的戲棚,不僅是母親施展所學、嶄露生命光彩的舞台;當鑼鼓聲息,觀眾散去後,這兒更成了我們臥榻休息的窩,更衣、晾衣、吃飯……全仰仗這方小小舞台。年少的我,從不知炎夏酷暑、嚴冬厲寒為這個戲班帶來了什麼,只是顧著台下幾個遊戲天地,及令人垂涎的小吃攤,獨自遊歷這個百藝競陳的廟會世界。
上學後的日子,寒暑假偶爾也再重溫這段快活有趣的日子,但每當學校老師、同學問起父母的職業時,我卻無言以對,藝術家、演員、藝人,還是做戲仔,一股莫名的羞慚,使我頓時不想再踏入戲棚……。
沒入觀眾群中,靜靜地看戲吧!
一向以小生戲見長的母親,最擅「黃鶴樓」。劇中周瑜的少年得志、氣概英姿,全靠母親眉目、架勢及靈活應用兩根翕子。每一回蹲坐在戲棚下看戲,一方面過足戲癮,另一方面有種等待讚嘆的虛榮。
然而,當我把視焦從母親擴到戲棚外,疏鬆的鑼鼓有了缺憾,演員自由的穿戴、率性的演出成了美中不足之點,舞台兩側晾掛的衣衫,還有樂師吐痰、打盹的畫面……,這一幅野台即景,刻印在腦海中,日積月累,使我從未去想像,北管戲有一天也像京戲那樣,經修飾剪裁,可以從戶外移植成一株室內盆栽。
但是,這個社會變了,戲曲與寺廟活動相結合的屬性逐漸瓦解,傳統戲曲面臨了進入劇場的趨勢。只是,四十年來北管戲長在那兒,自生自滅,始終沒什麼灌溉,誰可以來拉它一把,為它妝點一番呢?
近幾年,粵劇、紹興戲、豫劇陸續進入劇場,土生土長的歌仔戲也逐漸有室內的舞台、群眾的掌聲,加上國外各種精緻表演活動的引進,一連串炫目耀眼的畫面打動了我,蓬勃競妍的局面,更讓我湧起一股強烈、不可遏抑的念頭……
北管戲可以嗎?該怎麼做?

無論現實生活多麼艱苦,穿上戲服後,母親永遠意氣風發、英氣十足。(張良綱)
二
每一次到竹岸叔的戲班看戲,總覺有趣;竹岸叔拉胡琴,老婆演小生,女兒唱小旦,兒子彈琴……,全家一起投入演出,共同經營戲班。
這幅景象,使我想起自己的家庭背景;祖父母是光復前後著名的北管樂師及演員;父親目前是國內數一數二的後場領導,也是器樂好手;母親的小生戲被父老公推全台第一,俗稱「亂彈嬌」;姑姑被民間封為「戲狀元」;姑丈是歌仔戲界導演暨名淨角,聚集整合起來,不也是一大班嗎?
想著想著;去年我就把劇團成立了。
像是為自己開設一場賭局般,而頭一回押注,就是國家一年一度的文藝季公演,令人戰戰兢兢。
北管戲列入文化建設委員會主辦的文藝季演出,似乎是破天荒,而真正進入劇場更是四十年來第一遭。學著不去依賴學者,我、父母親、家人及所有團員,自己來試它一試吧!
經過浩繁的討論、整理,「黃鶴樓」劇本終於出爐,接下來演員背劇本、排練、舞台燈光、佈景的加入,迫使大夥兒要記住自己的位置,像什麼時候走位,讓舞台監督可以關幕、換景……還有,「演出中不可任意聊天,不要東張西望、撿東西,你們是藝術家,要全神貫注演出……」。劇場演出對這些老演員而言,似屬新的嘗試,母親惟恐大家忘了,一字一字、清清楚楚地把這些我告訴她的事項,不斷轉述給其他演員。
七上八下的心情,一直到戲開鑼後才慢慢鬆了下來;舞台上氣勢雄偉的周瑜營帳,迴盪著激昂高亢的鑼鼓,在黃蓋、甘寧兩位大將的圍拱下,身著鮮麗的粉紅色蟒袍的周瑜出場了……
這是民國七十九年十一月廿一日「亂彈嬌北管劇團」在國軍文藝活動中心的演出,台下簇擁著各親朋好友道賀的花籃及熱情的觀眾,令我禁不住眼淚要奪眶而出。從小到大,我從未看見母親在如此體面的舞台上演出,而同樣是周瑜,這時候竟出落得更為璀璨懾人。
過去的癡心妄想,我們竟然實現了。

「人生如戲,戲如人生」,台上台下的母親永遠全神貫注地扮演她的角色。(林國彰攝)(林國彰攝)
三
電話鈴聲響起了,母親放下手上尚未餵完的半碗稀飯,抓起電話筒……
一陣沉寂,母親神情錯愕地掛上電話,拿著一串鑰匙飛也似地奔出,來不及問清事情,縱身一躍,迅速跨上機車,拋下說「你哥哥撞車了!」一句話,便馳嘯而去。
看著母親離去的身影,我心裡在想,勞碌也許是命定;從我懂事以來,母親就沒有閒過,在北管戲曲逐漸沒落、式微期間,母親經營過雜貨舖,那時候訂貨、出貨、論斤計兩,終日與磅秤為伍;賣菜那幾年,則留下她「殺魚」、「去魚鱗」的深刻記憶;還有經營家庭針織工廠,好幾年投在千絲萬縷的編織世界……
始終充滿幹勁、全力以赴的母親,似乎一筆銷去坐科學戲的過去,也忘卻自己的演戲身分。
爾後因生意不順遂,加上中部有一北管劇團十分禮遇,母親便加入了台中「太豐園」,而我們也跟著舉家南遷,投靠到人生地不熟的鄉村,面對一個有爐、有灶、有水缸,卻沒有廁所的生活環境。
母親一面隨劇團演戲,一面料理家務。記憶中,她會先上市場買菜,然後、洗衣服燒飯,一直到吃完中飯,才騎著代步的鈴木機車出門。這部八十c.c.的摩托車跟了她將近十年,為了節省車費,無論東勢、員林、彰化……,不管颳風、下雨,母親始終騎著它去上戲。
戲路少的月份,母親也沒有清閒過,鄰近農田的花生要採收,荔枝要找人裝箱,還有廟口旁的製鞋工廠缺臨時工,為了攢錢,母親沒有不去嘗試、去熬。
辛苦了好幾年,聽說鄰近農田要蓋住宅,價格便宜,母親把家中僅有金飾變賣,東拼西湊,大膽地訂了一間房子,如此又拖磨了多年,我們才總算有了自己的殼。
如今,家中除了么弟尚在大學就讀外,其餘四個兄弟姊妹都已各自獨立,這般環境雖沒有造就出醫生、律師、政治家等人才,但大夥兒也都有正當職業,且多能略盡孝心,減少母親在外奔波的工作壓力。
事實上,這幾年家人都希望母親能在家享享清福,但隨著傳統藝術漸受重視,民間藝人的地位提升,母親的生活,也不再平靜。文建會、教育部合辦的北管研習,要她負責執行,汐止「文化立鎮」請她執教,一些官辦的活動像文藝季、傳統藝術季找她演出。母親除了感到被重視之外,新聞媒體的不斷報導,更讓街坊鄰居認識了母親從不被了解的一面。
鄰居十分訝異地問,「阿嬌姨,昨晚阮在電視上看到的,敢是你?」、「看是很像,不過在舞台上耍刀弄槍,那麼靈活,實在不敢確定是妳……」十幾年,母親守望相助的歐巴桑形象,令鄰居難以想像她會演戲。
奉養婆婆、照顧孫子,母親這幾年還是家庭的支柱與依靠,尤其當兄嫂外出謀生,小孩子需要人看護時,政府機關的開會通知、重要藝文活動的展演,都讓母親面臨家庭與戲曲傳承的兩難。
在兄嫂的眼中,孩子是一生最大的希望,而北管戲,在政府未提供藝人實質生活保障前,它不過是母親謀生的一項工作,孰重孰輕,成了親子兩代間最大的爭議。
含飴弄孫未嘗不是安享晚年最好的生活寫照,但舞台蘊藏的豐厚魅力,卻往往令演員無法抗拒。我了解,母親最愛的還是戲,因為她的生命屬於舞台,屬於北管戲。

母親的每一場演出,總是需要子女們的鼓勵與協助(圖中為作者邱婷)。(張良綱)
四
一個雨中的黃昏,我和母親漫步在街頭,耳邊縈繞著剛剛算命先生說過的話,令我們咀嚼再三……
「皇帝命……嗯!扮戲做皇帝,你是一位出色的演員」、「你未塞退休,你至少還有七年的光輝歲月,可以好好地在舞台上發揮……」
母親在多年等待,灰心之餘,這段話對宿命論的她而言,比政府的承諾還令她相信。
衝吧,就算七年不能為北管締造另一番新局面,但起碼可以重溫過去北管戲輝煌時代的溫暖。
走著走著,母親笑了開來……。

戲台上的母親永遠少不了父親的烘托,倆人婦唱夫隨,令人稱羨。(張良綱)

四十年的戲台生涯,「亂彈嬌」終在民國七十九年榮獲薪傳獎。(張良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