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灣先民的生活中,由精湛技法打製而成的細銀器具,在生命過程的各個階段都扮演著極為重要的角色:嬰兒出生後的滿月、收涎(出生後四個月)、周歲,外公家和親友們便會贈送細銀帽花、帽飾、胸佩、手鍊等給新生兒當禮物。
及至成年婚嫁,嫁妝中銀器多寡,象徵著娘家的財力,早年富商仕紳之女出嫁,除了各式首飾、鳳冠綴飾外,裝檳榔和香煙的花籃、化妝用的粉盒、紅眠床的蚊帳鉤......,無一不是請技藝嫻熟的銀匠用細銀打製而成。直到年老凋零,部分地區還有銀製品陪葬的習俗。
生活用品外,民間普遍流傳的道教信仰,神明所穿戴的帽、冠,神桌上的香爐、燭臺,祭供用的碟、碗、盤、杯,也常見細銀製品。在製銀工藝逐漸凋零的現代社會,府城藝師林啟豐一門三傑,讓古老銀藝不僅傳承有望,且再現新機。
「一府二鹿三艋舺」,十八世紀,隨著中國大陸打銀師傅渡海來台、扎根傳藝,台南府城即成為細銀工藝的發展重地。日治時期,日本銀匠來台發展,府城銀匠又揉合中國與日本的細銀技藝,呈現具台灣本土特色的作品,甚受日人喜愛,也帶動台灣打銀業的蓬勃發展。當年許多銀樓開設在台南舊市區、現今的民權路一帶,匯集成一條專業的「打銀街」,迄今仍有幾家碩果僅存的銀樓,為昔日的鼎盛繁華留下見證。

眾神鬼環繞中,城隍爺端坐正中,頭上的銀帽熠熠生輝,更增神威。圖為林啟豐作品之一、台北的霞海城隍廟一景。
防空洞裡銀藝生輝
如今林立在台灣街頭的「銀樓」,黃金飾品琳瑯滿目,但在日治時期,「銀樓」內可看不到黃金。細銀藝師林啟豐解釋,台灣雖在一八九三年在九份和金瓜石地區發現金礦,但在日本政府嚴格管控下,尋常百姓不太可能擁有純金,大多只是在銀製品外層鍍金,所以「銀樓」名副其實,的確是以打銀、賣銀為主。
日治初期,是台南打銀業最鼎盛的時期,台灣特產的甘蔗是日本政府最喜愛的物資,與製糖相關的銀製飾品,例如牛車載甘蔗和「製糖間」的生產過程,也成了日人最喜愛的旅台紀念品,打銀師傅看準商機,挖空心思打製一隻隻壯碩水牛、一艘艘捕魚竹筏、一車車甜美甘蔗......,台南的打銀業進入前所未見的高峰。
然而,隨著二次大戰烽火四起,銀製品也被日軍嚴格控制,用來換購軍備。打銀師傅沒銀可打,「銀樓」內不見金、銀的蹤跡,府城的打銀工藝也隨之斷層、失傳。林啟豐曾聽耆老說起,大戰期間,富家女出閣仍然注重門面,打銀師傅為了糊口,冒著被抓到要沒收銀材並拘留二十九天的風險,躲在防空洞內偷偷打製。

早年台灣富豪之家的千金小姐出嫁,銀製「檳榔籃」算是相當貴重的嫁妝。圖為林盟修仿古造型的作品,獲得第一屆府城傳統民間工藝展銀器類優等獎。(林啟豐提供)
變黑的媽祖帽
林啟豐,一九三八年出生於高雄縣茄萣鄉,十歲隨家人遷居台南,當時大戰剛結束,從大陸遷台的軍民隨身夾帶了不少金子,林啟豐的父母就在台南開設銀樓、打造金飾。十八歲那年,林啟豐剛從商職畢業,由於生意應接不暇,父親不願常遭店內師傅拿蹺刁難,乾脆要求兒子學做金飾。
「在那個威權年代,父親一句話就決定孩子的一生,至於孩子喜不喜歡並不重要。」就這樣,林啟豐師事台南名藝師林登山學習打製金飾技巧。二十六歲學成出師後自營金飾工藝廠,打製K金和白金。
一九七○年代,林啟豐發現國內金飾業景氣嚴重下滑、收入銳減,正巧一位友人拿來一頂年代久遠、因長期和空氣接觸而氧化變黑的媽祖銀帽請他清洗,原本對傳統工藝就極為喜愛的他,便有意「改途」打造專供神明穿戴的銀帽。
「金、銀性質雖然相近,但體積大、型制繁複,需要精緻手工的銀帽,確實較一般金飾打造困難許多,」為了轉型,林啟豐開始反覆鑽研「抽絲」、「斬仔路」、「挑」、「刻」等打銀技法。雖然台南的金銀工藝堪稱全台第一,但在「不傳外人」的觀念下,多數老師傅根本不肯收徒,林啟豐只好全台奔走,到各寺廟去觀察諸神佛的銀帽樣式。
當時廟宇有個不成文規定,就是不准拍照,甚至連現場描繪都不被允許,林啟豐只好「提籃假燒金」,假裝到廟裡膜拜,再藉機偷偷觀察神帽的造型,牢記在心後回家反覆練習。靠著原有的基礎,又費時八個多月,才逐漸熟稔製造銀帽的精細工法。

以去漬油為燃料的「火嘴槍」,可用來焊接細銀。
銀絲網布
細銀工藝,有兩種基本技法──「製作平板」與「抽絲」。製作平板時,需先將銀塊打成厚度勻稱、薄如蛋殼的薄片,再運用「敲花」技法,利用銅或不鏽鋼所製的各式不同花紋的鑿子,在銀片上精打細敲出各種紋飾;也可用橡膠軟墊作底,將銀片加熱後,以「槌擊」方式槌壓凸出成型,呈現浮凸雕刻效果,又稱「斬子路」;還可以用銳利尖刀在銀片上剔雕,「挑」出圖形或「刻」出花紋。
所謂「抽絲」就是將銀打成細條後穿過穿孔器(即「線板」),由粗至細,重複拉出粗細不等的銀絲,用來鑲嵌、纍絲、扭轉絲,或多條並置,經緯交叉成銀絲網布,加以運用。
國內銀材的來源,大部分來自廢五金回收,純度約為九九,如果要抽很細的銀絲時,為了防止銀絲斷裂,必須使用純度九九九、韌性及延展性更佳的進口銀材。
三十四歲時,林啟豐創設「啟豐銀帽工藝社」,成為國內少見的銀帽專業藝師,之後辛苦奮鬥了四、五年,知名度逐漸打開。當時正值台灣經濟起飛,虔誠的信眾賺了錢就到廟裡還願、給神明穿金戴銀,各廟宇訂製銀帽的訂單如雪片般飛來,林啟豐除了聘請多位師傅外,連太太和就讀國中的兒子都來幫忙。他的銀帽作品遍及台灣南北各地:北港媽祖廟、新港天后宮、台北霞海城隍廟、台南西羅殿等,都有他的精心傑作。
製作神明帽,對林啟豐來說,最困難的倒不是款式和技巧,而是「趕工」,因為廟宇通常會選在神明聖誕時為神明換新帽,遇上香火鼎盛的神如「三太子」李哪吒生日時,為了應付遍布全台的三太子宮廟的需求,就必須日夜趕工,常忙得沒有時間吃飯。
製作神明帽,經常出入廟宇,林啟豐倒不曾有過特別的神蹟感應,但頗有生意腦筋的他,發現每次接案時,廟方人員都要先焚香擲筊,請示神明「要不要換新帽?」由於神明慈悲,不願讓信徒破費,通常是表示「不願意」,生意就泡湯了。林啟豐於是建議廟方人員,既有誠意酬謝神明,何不先將神明帽做好,再擲筊請示換戴新帽的時日?
「神明跟人一樣愛漂亮,通常會『允杯』,希望儘快換上新帽,」林啟豐笑說。看來,他不僅裝飾神明的外表,連神明的心思都摸得一清二處。

早期銀製品通常是官宦或富貴人家才能擁有。圖中的細銀龍鳳薰香爐,是「品香」(如珍貴的檀香、烏沉)時所用。
從工藝到藝術
看著林啟豐熟練地用以去漬油為燃料的「火嘴槍」焊接銀絲,雖然辛苦,卻已經比早年的打銀師傅幸運許多。林啟豐記得,以前銀飾的加熱或焊接,是藉著酒精燈的熱度,配合銅製的吹嘴集中火力使銀軟化,便於槌打焊接,這種靠吹氣力道來控制火焰強弱的工序稱作「吹火」。
「由於經年用力吹吐呼吸,加上吸入『吹火』時揚起的灰屑,對肺部造成很大的傷害,所以早年打銀師傅很多都在技藝嫻熟的壯年辭世,」他感嘆地說。
此外,早期抽銀絲都靠手工,一次一孔僅可抽一條銀絲,耗時費力。為了將這項古老的細銀技藝發揚光大,林啟豐結合現代與傳統,約莫在十年前研發出精密機器,所抽出的銀絲跟頭髮一樣細,一機七孔可抽出七條銀絲,算是細銀工序的一大突破。他還能將十六條銀絲同排黏貼,純手工同時製作出十六個一模一樣的紋飾。
由於年輕時從事金飾業,林啟豐也培養出與傳統藝師不同的藝術鑑賞力,加上他向來喜歡鑽研各式器具,多年來研究出不少獨門技巧,讓作品的精緻度獨樹一格。工作室內琳瑯滿目的作品,除了眾神明配戴的銀帽、天官鎖、小型關刀、龍頭拐杖、薰香爐外,他還進一步轉型製作出深具純藝術欣賞價值的銀藝品。
一九九八年,時任台南市長的張燦鍙為讓傳統工藝風采再現,特別舉辦民間工藝展。林啟豐在銀器類前二名從缺的情況下,以《新郎新娘帽冠》獲得第三名,大兒子林盟修也獲得優等,父子同時得獎,傳為地方佳話。

「抽絲」又稱「柳絲」,就是將銀打成細條後穿過穿孔器,由粗至細,重複拉拔出粗細不等的銀絲。
銀絲牽繫檳榔籃
說起大兒子林盟修的傳承父業,其中也有一段曲折。雖然從小耳濡目染,在父親的銀花、銀絲堆中長大,一九六六年出生的林盟修對打銀卻完全沒興趣。然而或許是命中注定吧,讓他在高中畢業服完兵役後,遭遇和父親相同的命運:當時林啟豐的銀帽生意已做出口碑,訂單應接不暇,偏逢國中畢業後就學打銀的弟弟林盟振入伍服兵役,為了如期交貨,父親開口要求他學習打銀。
一九九七年,一位八十多歲的老婆婆,拿著一只銀製檳榔籃,要求林啟豐修理。林啟豐看檳榔籃已老舊損壞,就建議老婆婆乾脆打製新的,然而老婆婆不計費用堅持修理,因為那是她的嫁妝;約在七十年前,富家千金出嫁時,銀製檳榔籃算是相當貴重的嫁妝,一般家庭則多以竹製或銅製為主。有些家長愛面子,還到銀樓租借銀製檳榔籃充場面。
為了一圓老婆婆的心願,同時被老師傅精湛的手藝深深打動,林啟豐細心地描繪款式。育有三個兒子的他,當時就發願要打製三只檳榔籃,當成兒子的結婚禮物,至於打製的任務,就交給了大兒子林盟修。
「完全鏤空、銀絲雕花的檳榔籃,每一只都需耗費一個多月的時間才能完成,因此只製作三只,」林啟豐說,由於國內願意投入製作的人很少,兒子也成了這項工藝的頂尖高手。
有別於哥哥被迫入門,小一歲的老二林盟振在就讀於長榮美工科夜間部時,便跟隨父親學打銀,從最基本的剪、焊接、敲花等技巧學起。
「剛開始用剪刀將圖案從銀片上剪下來,由於姿勢不正確,力道拿捏不準,經常剪到手指或被銀片割傷,焊接時還常燒到自己的頭髮。至於敲打花紋時,被鐵鎚敲到手更是常有的事,」林盟振笑說自己初學時的糗事。
他表示,打銀最難掌控的就是熔點,「銀的熔點大約攝氏一千度左右,質地柔軟的銀,用線板抽成銀絲時,質地會變得堅硬,必須以九百度左右的高溫還原其柔軟性。至於焊接時的熔點拿捏,必須經過多年學習,才能掌握竅門。」
林家一門三傑,在銀藝界人人稱羨,由於純手工的細銀工藝往往一坐就是十幾小時,極需耐心和耐力,收益又遠不如時髦的金飾業,使得年輕學徒卻步,而林啟豐最欣慰的,也就是看著兒子繼承衣缽,甚至青出於藍。

深秋午後,陽光懶懶地移入府城巷弄內的「啟豐銀帽工藝社」,焊接、斬花、抽銀絲,林家父子坐在工作台前,各自忙著細銀工序。
《王之船》
傳統神明帽讓林家父子闖出名號,然而更開闊的藝術創作天地,則是他們未來的新挑戰。
以《修竹映亭台》入選第二屆國家工藝獎的林盟修表示,他在構思這件作品時,幾乎翻遍圖書館內的相關畫冊,為了實際瞭解涼亭的構造,還帶著相機到處拍攝。
《修竹映亭台》一作,涼亭內有三個古人,潺潺流水聲中,邊賞竹邊飲酒作樂。這樣悠閒雅致的畫面,卻讓第一次嘗試創作立體人物的林盟修費盡心思;為了表現飲酒、微醺的臉部表情,三張臉就花了半個月才完成,最難突破的是古代人物衣服上的結飾,在無計可施的情況下,林盟修求教於父親,林啟豐最後以當年製作K金的技法,終於順利完成結飾。
而林盟振為了製作三桅帆船造型、船身長達半公尺的《王之船》,經常到安平港研究船的造型和架構。
林盟振表示,一般雕刻的船身都是以木頭為材質,一整塊木頭裁切成任何形狀、尺寸都相當容易,但換成以銀為材質時,船身是一片片「敲」出來後再焊接而成,連帆上的線、船桅上的繩索,也是用三股銀絲纏繞編製而成。這件《王之船》榮獲第三屆府城工藝展銀器類首獎,在銀藝界還造成不小的轟動。

林家一門三藝師,在府城台南傳為佳話。林啟豐(中)感到欣慰的是兒子林盟修(左)、林盟振(右)不僅繼承他的衣缽,更積極將細銀工藝推向現代藝術領域。
期待銀藝收藏風
雖然父子三人將細銀工藝提升為藝術創作的成就有目共睹,但礙於現實,家中主要的經濟來源還是傳統的銀帽製作。林啟豐坦言,銀製藝術品實用性低,若非懂得鑑賞或金字塔尖端的客層,一般人鮮少買得起,買賣交易市場有限。
「製作藝術品並不難,難在耗費時間太多,有時工期長達三、四個月,在國內收藏風氣不盛的情況下,完全不符成本,難以生存。」他建議政府效法日本官方大力收藏銀製藝術品,讓銀藝師傅能在生活無虞的前提下,全心投入銀藝文化的傳承和創新。
深秋午後,陽光懶懶地移入府城巷弄內的啟豐銀帽工藝社,焊接、斬花、抽銀絲,林家父子坐在工作台前,各自忙著細銀工序,不覺已晚霞滿天。趁著暮色組裝完成的銀帽,散發絲鍛般銀白光澤,林啟豐仔細地塗上一層透明漆以延緩銀器變黑;熟練輕緩的動作,就像他小心翼翼地延續、傳承宛如夕陽般易逝的細銀工藝......

林啟豐多年來潛心研究出的獨門工具和技巧,讓作品精緻度獨樹一格。

銀塊和整捆抽成細絲的銀線。

林家老二林盟振,以《狀元、夫人帽》,獲第二屆國家工藝獎三等獎。狀元帽冠(左),是用細如髮絲的銀絲,花了兩個多月時間,一根一根慢慢編黏而成。(林啟豐提供)

純手工打造的細銀工藝,需具備極大的耐心與熱誠。林啟豐仔細地組合表面鍍金的神帽,動作熟練、輕緩,珍愛之情表露無遺。

神像後頸部上的「護頸」,通常是將軍、元帥級的神尊如「鎮海將軍」,才有資格穿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