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年少有小說發表的小說家黃春明,全力投入兒童讀物的創作,對他而言,這並不是突然的轉變。擅長說故事的他,早年就曾經在電視台製作過「小瓜呆」劇場等兒童節目。黃春明覺得寫小說和兒童文學創作都是為了一個理想,只不過對象有所改變,以前為大人而寫,現在為小讀者而寫。
在他看來「現在的大人已經沒有救了」,而他自己的孩子已經長大,「只好來愛別人的小小孩」。不過對於他的原配——小說,他表示是不會放棄的。
問:一般讀者對您的印象來自您以鄉土為背景的小說,以前您是為大人而寫,現在為小讀者而寫,從事小說創作和兒童文學創作,在心境上有無差異?

(張詠捷)
為理想而寫
答:沒有什麼不同。藝術創作有兩條路,一種是為藝術而藝術,另一種是為人生而藝術。
從中國文學傳統看來,我們走的是後者的路線,以關心社會為出發點。《詩經》開始就寫老百姓生活,寫實可以說是中國藝術文學的主流。
中國作家多希望作品能成為促使社會進步的正面力量。三國時曹丕就說過:「文章乃經國之大業」,到民初的梁啟超寫了一篇「小說救國論」的文章,他認為當時的外國之所以比中國強,是因為外國的小說好,小說具有潛移默化的力量。
台灣和我同一時期的作家,對小說有種浪漫情懷,一直懷抱著「如果能寫點東西,對社會是有用」的心態。
近十年來,台灣的經濟起飛,加上電視普及,價值觀改變,已經沒有什麼人看小說了。現在是「非文學類」——如何炒股票、告訴你HOW的書籍暢銷;WHY追根究柢、思考性質的書少了。
市場反應人的需要,大人已經不需要文學了,他們要的是「輕薄短小」的文章,短短一頁就談遍宇宙、人生、生命。在目前的速成文化裡,好像能接近宇宙人生的奧秘,其實是自欺。
對文學抱著很大希望,藉文學服務社會的觀念已經有所改變了。成型的大人,他們的精神、氣質已經墮落,所以大人已經沒有救了。我又何必把以前寫作、畫畫的經驗花在沒有救的大人身上,所以就轉移到小孩子身上。
我說救小孩,口氣滿大,但力量非常薄弱。可是不能因為薄弱就不去做,否則力量就無法匯集。
不過,我也不是完全放棄大人,小說還是要寫。小說就像我最先結婚的太太,應該永遠在一起。

(張詠捷)
不需要那麼多知識
問:這次您的五本童話故事,其中也有以農村為背景的鄉土情節描述,在某種程度也反映您的懷舊心理;不過由於是大人的生活經驗,譬如書中講到稻草人,現在都市小孩子已經少有機會看到稻草人,和小孩的經驗範圍有差距,會不會反而加深他們的挫折感呢?
答:這個問題很好。雖然離父母不遠的事物,還是有其存在價值,但是有時候大人覺得很好的東西,譬如鄉愁,就不一定是小孩的鄉愁。我記得自己小孩還小的時候,帶他回羅東老家,他就吵著:「爸爸,我們回家。」我說:「羅東就是家。」他卻說:「羅東不是我的家,台北才是。」鄉愁的價值不一定對,不能硬塞給小孩。
童話故事能不能讓小孩接受,對他們有無影響,需要很多評估。
譬如咬小孩子手指頭的虎姑婆故事,似乎不需要再詳細描述殘暴情節,因為已經達到嚇小孩的功能。我並不是反對童話中的暴力。我們還在培養小孩對是非善惡的分辨,並不是要他們在「無菌的育嬰室」中成長,他一定會到外面的世界,會和細菌接觸,應該培養他們免疫、拒絕的能力。
其次,我們看到童話故事快樂的結局比較多,但是像安徒生童話「賣火柴的小女孩」,非常悲慘,但卻是世界一流。
我這次寫一個駝背的小孩子,後來死了,他的好朋友想到小駝背就很難過,因為小駝背活著的時候是那麼善良。我用戲劇方式表現生命價值。
有些大人會說,死亡不應該讓小孩知道。媽媽從市場買回來的魚、雞也是死的,小孩子問,雞的頭怎麼被砍下來,也很殘忍啊!不是不能對小孩談死亡,而是談到時,該給予同情,惻隱之心人皆有之,但也要啟發。
我想取材拿捏非常重要,但如果一定要有個機械、規律的標準,又說不上來。

(張詠捷)
故事要有想像力
問:現在父母都非常捨得為子購買兒童讀物,坊間兒童讀物琳琅滿目,在您決定為兒童創作時,有沒有想過什麼樣的讀物才適合小孩子?
答:想像力對小孩子非常重要,因為他們沒有廣泛的生活經驗。尤其對學齡前兒童來說,畫比文字更重要。兒童書中的圖畫,不是單純的美術或配圖,圖畫本身就是小孩子的語言。讓孩子由圖畫進入故事,在情節中給予孩子想像和參與空間。
舉個例子來說,記得我六、七歲,羅東發生大地震。阿媽跟我說,地震就是地牛在抖動它的肩膀。那時候還沒怪手、推土機,牛在地底下對我來說還合理,只是牛有多大?晚上有沒有睡覺?小腦袋就一直想。
後來讀中學的堂兄回來,我問他:「哥哥,你們宜蘭有沒有地震?」他說有。我就說:「哇!那頭牛好大。」因為我想,羅東到宜蘭這麼大,一塊地都在動,這頭牛一定很大。
堂兄卻跟我解釋地震的發生,是因為地層下陷、板塊撞擊、火山爆發等。在我聽來都太抽象,什麼叫地層?地層怎麼下陷?我很沮喪去問阿媽,怎麼騙我?阿媽反過來問我:「那你說為什麼會有地震?」我又說不上來。
阿媽於是說:「地震就是地牛在動,其他的,以後讀書再去瞭解哥哥說的那種地震。」我又很高興了。
地牛的說法並沒有影響到日後我學習地震形成的科學原因。
現在的父母急於把精確的科學知識塞給小孩,其實,「想像的知識」對孩子來說,也十分重要。好的童話應該在有趣味性的前提下,給孩子豐富的想像空間。

一盞孤燈,加上滿櫥的書,黃春明就在這兒孕育出他的童話創作。(張詠捷)
寫出自己的特色
問:您曾說過「童話故事不是外國專利」,中國人的童話除了是自己創作的,還要有什麼樣不同的內涵?
答:除了日常生活,文化遺產更是最好的素材。譬如說陶淵明的《桃花源記》,我把它改成一個小孩進入桃花源,用小孩眼光詮釋。在《小李子不是大騙子》的故事中,小李子從桃花源回來告訴大家有這麼一個地方,可是大家都找不到,縣太爺姑念他是小孩子,沒有處罰他,可是別人都說他是騙子。小李子說,你們不要這樣叫我,我沒有騙人,那個地方是什麼樣子,我都知道,現在我要把桃樹種起來,創造一個這樣的地方。我這樣改,就是創造另一個「南山」,相信陶淵明也會同意。
或者像「愚公移山」的故事,也可以把它改成具有現代感。
小孩的東西一定是小兒科。但是我對「小兒科」的解釋,是專業的意思。現在有不少人是大人東西寫不好,就來寫小孩,不應該這樣。
以前大家看翻譯小說,就說是崇洋媚外,於是喊出寫實文學、民族文學、鄉土文學的口號,其實小孩子更需要有民族性的童話。現在的童話都是外來的,講知識的,其實我們最欠缺的是有創造力、想像力的讀物,只是沒有人喊出口號。這條路是要走下去,我希望自己能作個榜樣。
問:您做過廣告企劃、小學老師,還賣過便當,有人說因為您有不同歷練,所以作品更貼近人性,您覺得呢?
答:一個人真正可以從經驗中學到思想,大概是在廿歲之後。在人有限的生命中,嘗試不同生活領域,也許可以比別人多一點經驗。但是文學作品刻劃一個時代、家族或個人,寫得好,能把個體生命活動呈現出來,其實是因為人有很多共通的地方,經驗可以類化。直接經驗或間接經驗,對創作人來說,不是很重要。
建立經典權威
問:可不可以給現代父母一個實際建議,告訴他們如何選擇兒童讀物?
答:很難用一個標準去衡量。現在的兒童讀物實在多得不得了,而且包裝得讓人眼花撩亂。大人可以先用直覺判斷,小孩會不會喜歡?內容有沒有想像力?用大人的眼光來看,如果覺得不錯,應該不差。有些書印得很漂亮、畫得很漂亮,但是畫太過呆板,沒有留想像空間,在小孩腦中就產生不了作用。父母也應該嘗試多閱讀兒童讀物。
一般人都應該自己建立經典權威,一些大部頭、呈現時代背景的作品,譬如馬克吐溫、馬奎斯的作品,這些書已經超越時間、空間,兩三百年來還沒有被遺忘、還被翻譯,這種作品看多了自然在心裡建立起權威,標準就有了。
創作者、讀者都可以如此要求自己,有沒有接近的權威標準,接觸多了,對一個事件就有了自己的看法。
〔圖片說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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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盞孤燈,加上滿櫥的書,黃春明就在這兒孕育出他的童話創作。
P.95
孩子還小的時候,黃春明遠在美國。他經常在家書中加插圖,和孩子聊聊日常瑣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