簡媜動氣了。
她原先以「灑紅絲綢」文字在散文書寫上自成風格,2004年底的新書《好一座浮島》,卻為了近十年來錯落、似是而非的社會腳步大動肝火,用「黑色麻衣」般嚴厲又帶嘲諷的筆調發表社會觀察。好似俠女出招,正義感讓嫉惡如仇的她武功更上一層,教人驚奇。
1999年,在文建會委託學者評選的僅僅30本「台灣文學經典」中,簡媜是最年輕的獲選作者,不只肯定了作品《女兒紅》的文學高度,也讓她成為最可期待的作家。
簡媜,這個談論當代台灣散文不可忽略的名字,對讀者來說不只在於她屢屢能彈奏出自己內心最溫柔的嚮往,重要的是,她為每一個懷抱文學之夢的青年創作者做出身體力行的啟發:以日常生活的思考點切入,創造文學與時代、哲學對話的可能性,並行遠自邇,從少女時期至今,雖偶遇險境,仍踽踽蜿蜒出一條「靈魂追索」的軌跡。
簡媜破除戰後台灣女性散文名家的「閨閣」之限,開闢出一條陰性書寫的文學祕徑,卻又有名門正派的雍容大度;在文字被粗暴濫用的年代,簡媜嚴謹但恣意揮灑的文字,更似為我們力挽狂瀾於語言殞落之前。
這是一朵怎樣的文學生命?探索她,就如探索我們心中都曾有過的文學熱情。
「讀者可能覺得簡媜怎麼潑婦罵街起來了?」簡媜笑著說起她的轉變。
散文是最能讓人有「文如其人」感受的文類,從簡媜的文字中,我們可以隱約感覺到她來自鄉土、熱愛生活、卻又時時冷眼旁觀的性格。果不其然,簡媜就將約會定在社區麥當勞的門口,然後一起轉進吵雜平價咖啡館的安靜角落;她的宜蘭腔一開口,文字就突然長出了血肉,活生生地實現在眼前,有說不出的親近感。

《天涯海角》,2002
「串烤時代,浮生鹹鹹」
原先索居台北深坑的簡媜,最近因為孩子的教育問題,搬進城市邊緣鬧中取靜的社區。身為人母的憂心與焦慮感,讓過去在《胭脂盆地》中點狀的城市觀察,發展成《好一座浮島》的全面性。簡媜談起她的新作,絮絮細數教改亂象、外籍新娘歧視、泛政治化等問題,「台灣的父母親有太多隱憂,畢竟有六百多顆飛彈正隨時對著你和你的孩子,」像每一個媽媽,簡媜提起這些時事,既憤慨,卻又有一種屬於母者的強韌。
很多自簡媜學生時代起就喜歡她的讀者,都驚訝於略帶潔癖的文學少女逐漸成熟,蛻變成今天的入世關懷,她以埤塘中由深厚腐植層累積而成的「草毯」──「浮島」──警世:「串烤時代,浮生鹹鹹,筆尖流出的墨水甜不起來。......以浮島為戒,若台灣陸沉,必屬人為。」
穿插讀著簡媜的19本書,會覺得她像同學、密友、姊姊,也像媽媽──各種年齡溫柔、智慧的女性形象。

《好一座浮島》,2004
用書寫自我解答
1961年生的簡媜,成長於宜蘭冬山鄉,農村中純樸親近的人際關係與少有物質污染的田園生活,成就她筆下逍散恬淡的風格。高中至台北就學,都市疏離與多元的變貌,為她帶來無比衝擊,也觸發她的文學動力。因此自寫作之初,簡媜即訂下往後二十多年的寫作計劃。
除了《水問》、《私房書》、《舊情復燃》等學院式的抒情傳統,《月亮照眠床》裡的田園、自然寫作是她的「主動脈」,與另一主題《胭脂盆地》、《夢遊書》、《好一座浮島》的都會觀察相互對照,二者彼此辯證,反映現代人對逝去原鄉不可追的緬懷。
「『自我解答』是我決定這3個主軸的原因,書寫反射出我的生命基調,」簡媜說,就好像有些人天生是左撇子或右撇子一樣,她很早就有獨鍾的文類與計劃。
簡媜的每一本書都是一個生命議題的尋答,正好扣合大多數一九六○、七○年代出生的台灣女性知識份子的自覺過程──成長中未曾經歷戰爭動亂或白色恐怖侵襲,但卻面臨了經濟、社會、自然環境劇變的困惑,加上西方女性思潮的引入,不得不反思微觀個人和宏觀時代間的關聯。
《水問》是大學女生的閨閣心事;《只緣身在此山中》對宗教命題進行探索;《月亮照眠床》回頭審視原鄉對於人類價值的賦予;《私房書》、《空靈》以文學筆觸試圖和生命哲學對話;《女兒紅》則從內在幽微處對女性角色反動;《紅嬰仔──一個女人與她的育嬰史》是宣示不婚的女子驟然跳入家庭,並當起母親的心路歷程;《天涯海角──福爾摩沙抒情誌》建構文學式的家族史;《好一座浮島》回到知識份子的社會批判。

13年前的中國大陸之旅,讓簡媜開始思索台灣族群的歷史。(簡媜提供)
女性散文傳統
簡媜畢業於台大中文系,學院訓練讓她的文字十分可觀:她不無端解構語言,但將白話文的精緻度推向高峰,閱讀她的文字彷彿瀏覽美術館裡的精緻藝術,而其女性低語式的訴說風格又平易近人,讀者往往能同時將自己體現成簡媜筆下彼此對話的兩個「我」,處女作《水問》即以這樣的風格一舉獲得文壇與書市的肯定。
戰後的台灣文壇將華人原已特重「散文」的傳統,更帶上繁花盛開的榮景;這種因報紙副刊有限篇幅應運而起的文風,特徵是詞藻華美、情節動人;外省籍女作家更是其中佼佼,如琦君、林海音、張曉風等,都各自經營出一番天地。
女性散文常以「私」感受為出發,直觀而細膩。簡媜初期作品繼承了這樣的傳統,但內容有別於這條脈絡的大陸懷鄉基調,而側重本地鄉土情懷的描繪,即使常穿插台灣俚語,也不失典麗風韻,很自然地從眾多風格一致的女作家中區隔出來。
「有時,我端著熱粥坐在門檻上吃,長髮的阿嬤看來極為陌生,尤其當她抿著嘴專心地梳順髮絲時,遊走的手勢遮掩住容顏,我幾乎眼睜睜地看她逐漸消失,轉變成一個我不認識的阿婆,心裡的恐慌逼得自己出聲:『阿嬤!』
她回過頭:『做啥?』
『沒啦!』我心虛地掩飾。」......
《月娘照眠床•銀針掉地》,就如是地將文字美學與鄉土生活成功融合。

《夢遊書》,1991
送別壯士,女兒紅
「閨閣」是一般對女性散文書寫的界定,雖然閨閣風也能經營出特別意境,但對於更宏觀的議題則顯得無力。
簡媜從《水問》、《月娘照眠床》一路走來,主題每每變化,之後的《七個季節》、《私房書》等卻反向更耽溺閨閣之中,在《夢遊書》裡她便自承:「一方面找不到新聲音,已嫻熟的技巧顯然不能負荷新題材;另一方面,對生命的所思無法拔高,因而不能給自己一套道理去建構書的內涵,以期承續前書,伏筆來者。」
有別於詩和小說,散文是一種更直接的文體,作者的器量與生命厚度往往在其中無所遁形。簡媜完成內在抒情、田園懷想的主題之後,在寫作都市觀察《胭脂盆地》時,不禁顯露出無力感;篇幅短小、主題不夠周全,讓喜歡她的讀者一時心驚她已無力為繼。但拋開原訂寫作計劃,意外地從女性議題出發的《女兒紅》,卻讓她在文字與內容上都另臻新境。
《女兒紅》將詩、散文、小說融冶一爐,創新文類,並從內心探祕,觀看女性情誼、性騷擾、職涯規劃等議題,以及妻子、女兒、母親等角色的扮演,沒有女性主義慣有的尖銳對立,開闢了女性書寫的另一種可能。
在序言中她寫道:「『女兒紅』歷來指的是酒,舊時民間習俗,若生女兒,即釀酒貯藏,待出嫁時再取出宴客。......那罈酒飲盡了,表示從此她是無父無母、無兄無弟的孤獨者,要一片天得自己去掙。從這個角度體會,『女兒紅』這酒,頗有風蕭蕭兮易水寒的況味,是送別壯士的。」
《女兒紅》因「新風格的實驗與創意上的成就有目共睹」,在1999年被文建會選為30本「台灣文學經典」之一,簡媜也從此以壯士之姿告別台灣文壇的女性閨閣之限。

《胭脂盆地》,1995
天涯海角,尋根之旅
《女兒紅》寫作期間,簡媜結婚生子,《紅嬰仔》讓讀者見識到初為人母者叨絮的「功力」。更有趣的是,這本書已成為許多台灣年輕父母的「育兒聖經」,時常出現在育嬰報導的參考書目中。
《紅嬰仔》採「密語」和「紀錄片」雙線索進行,鉅細靡遺地記載了她的育兒經驗,情節詼諧動人,作家張讓曾形容「纖微到有時近乎病理」,但對於女性在事業與育兒間的自我辯證,則「很可惜地未能繁衍成更具深度的篇章」。
然而此時簡媜已開始醞釀下一階段的文學追索。
簡媜承認自己是個「照單全收」型的人,書寫歷程中並未受到吳濁流以降對「鄉土文學」自覺的影響,但在13年前,一次前往中國大陸的文化交流中,卻引發自己對血緣來處與現時立足點的好奇。
「一位大陸老作家直言台灣文學根本就是『邊陲文學』,文字有『正統』,而正統在大陸。這種大中國式的思維方式,讓我受到很大的刺激,」簡媜疑問,這種說法若成立,自己過去所有的書寫,到最後會變成什麼?
另一個更直接的刺激點,則是來自另一次前往福建漳州的參訪。她在漳州市區見到了一個1895年「簡大獅蒙難處」的碑,這位同姓先人是因為反抗日本殖民潛逃回家鄉,卻遭清兵追捕而亡。
「這個碑顯然未受重視,而我對自己家族的來處也如此不了解。簡大獅是誰?跟自己是否有所關聯?簡姓家族又是如何來台的?」簡媜說,所有的疑問最後歸結到「台灣人是怎麼來的?」

《女兒紅》,1996
台灣蔬果恩仇錄
千禧年前後,台灣文壇曾出現一波「家族史」書寫熱潮,鍾文音、張大春等人都有佳作,但《天涯海角──福爾摩沙抒情誌》無疑是其中最具文學純度的。
在《天涯海角》中,簡媜以「水」的意象建構台灣史。〈浪子〉探索父系血緣,〈浮雲〉想像母系平埔族的心事,〈朝露〉則回顧甲午戰後台灣的抗日史:是誰的犧牲與誰的倖存,造就了台灣今日的面貌?
這本書最可觀之處,在於以女性書寫主導的家族史。雖然平埔族部分史料有限,簡媜卻想像出一張淒婉、堅強的母靈面貌,纏綿悱惻,動人不已。更具創意的是,她以河流紀錄台灣自然景觀的遞嬗,並將童年記憶、少女之夢編入其中,題獻給福爾摩沙:「你所在之處,即是我不得不思念的海角天涯。」眷戀土地,如對待愛人。
若吹毛求疵,《天涯海角》對於歷史的記述和其他文字的柔情萬千比起來,或許仍嫌枯燥,這也是以往作家在將龐雜史實融入散文或小說書寫中,一向難以突破的關卡。
歷經《女兒紅》、《紅嬰仔》、《天涯海角》,簡媜回到先前停筆的城市觀察主題,便如脫胎換骨。《好一座浮島》有別於一般的文化批判,讓作家的社會與政治意見回歸文學本身,其中〈台灣蔬果恩仇錄〉將西瓜、香蕉、芭樂、蕃茄、蔥等蔬果擬人化,用以隱喻台灣社會錯亂的國家認同與價值觀,讀來令人莞爾。〈我有惑──四十歲「不順眼」手記〉,則寫中年期對社會現實的不耐與怵目。這種直指社會沈痾式的寫作方式,或許讀者不能完全同意,卻顯出作者靈魂不老,且更強悍。

簡媜繪製的插圖風格獨特,時常穿插於散文書籍中。(簡媜提供,《好一座浮島》)
探測極限,拓殖新境
簡媜二十多年前自訂的主題寫作,至《好一座浮島》已經完成,新的創作計劃她則仍在醞釀。
「會是有關『愛情』的主題,」她說,在數位化時代,年輕人很容易找到愛情,然而這些被稱為愛情的東西卻往往如「魔幻的碎片」──人們以為自己找到的是完整的,其實只是碎片,容易獲得,也容易失去。
她也憂心網路發達,讓文字成為快捷的溝通工具,不可能講究美學與修辭,很容易被「口頭禪」制約而單一化。但在語言崩毀、社會劇變的年代裡,簡媜卻仍對文學創作抱持樂觀。
在2000年一場題為「許我一張散文的臉」的演講中,她提出精闢的觀察:現代散文「體現了4種趨勢:一是文體混血;二是類型化(或專題化);三是『敘述者我』與『創作者我』之性別越界、變身,例如不知作者是誰時,當作散文讀,知道作者後,又以為它是小說;四是出現市場性格。
這4項綜合發展,勢必引起既有的散文創作者與閱讀人口的焦慮。其實,焦慮並不全然是壞事,它可以探測極限、拓殖新境。或許有一天,我們必須學習丟開舊名號與舊尺度,直接議論思想實體吧。」

《紅嬰仔──一個女人與她的育嬰史》,1999
秘密的挑戰
簡媜曾經任職雜誌社、出版社,現則專職寫作、帶小孩。1991年,她也曾創辦過「大雁書店」,專門出版純文學作品,講究紙質、裝幀。作家傅月庵曾形容,在那「前不見誠品,後不見網路」的年代裡,簡直就是「秀才造反」,注定最後必須收攤。但現在「大雁」所出的書,在舊書市場卻炙手可熱。
簡媜說,她創作時從未曾考慮過商業性,雖然擁有基本市場,但過去的著作每一年卻僅能帶給她10到15萬元的版稅,文學創作的辛苦可見一斑。
「這樣的版稅收入要維持專業作家的書寫非常辛苦,要在繁雜的日常工作中沉澱自己、維持一定的創作量也很困難,所以必須在職場與創作間作選擇,」對於自己的選擇,她甘之如飴。她說,她很有興趣知道,終其一生,自己能在文學上開創到什麼樣的成績?她稱之為「秘密的挑戰」。
如同創作屢屢令人驚艷,過去認為自己不會結婚生子的簡媜,最後不但走入家庭,還樂在其中。
聊起小孩,給人淡泊印象的她卻堅定認為小孩的競爭力是需要培養的,因為每個人終究得對自己的生命負責。「學習本來就會有不快樂的部分,那是一種紀律,必須被訓練,」她說。
她提起一回小孩遇到困難時,眼眶泛紅地跟她說:「我不知道老天為什麼創造我這個人。」她回答:「老天創造你,是認為你可以克服。」
咖啡喝盡,午飯時間已至,簡媜起身離去,她留下一句話:「不要忘記,一個事件的發生,往往就是對上一個事件的治療。」
或許,就是這樣的韌性,讓簡媜能在台灣這麼困難的文學環境中一再翻新自己的高度;而我們也透過她的筆,不斷實現我們年少時都曾懷抱過的文學熱情。她是我們都有過,或仍在醞釀中的文學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