斯坦因敦煌盜寶,舉世聞名;亞瑟.韋利的中國古典文學譯作在西方家喻戶曉;李約瑟主持「中國之科學與文明」研究,歷半世紀仍出書不輟……。這些響噹噹的名字,加上擲地有聲的珍貴史料、著作,多少構築了英國漢學界的威望和形象。
英國果真是歐洲漢學重鎮嗎?倫敦大學亞非學院歷史系教授提摩太.巴若(Prof. Timothy Barrett)在他的近著「Singular Listlessness」中追本溯源,探究的結果,令他自己和同儕、讀者,都「十分震驚」。
為什麼?本刊編輯在倫敦大學訪問了巴若教授,以下是訪談內容——
問:您的近著「Singular Listlessness(奇特的漠然)」引起多人的興趣和好奇。這個書名聽起來相當悲觀,可不可以請您先談談為什麼決定用這個書名?它暗示了您的結論嗎?
答:這個書名出自一位十九世紀曾經擔任香港總督的約翰.戴維斯(John Davis),在他的中國小說譯作序言中,提到英國人對中國的知識一逕地漠不關心,遠落於法國人之後。他表示,這種「奇特的漠然」實在難以解釋:你說這個主題引不起興趣嗎?無論就其語言結構的非凡,或是政府性質的特出,都絕對有必要知道那是怎麼回事……。

中國,是一個遙遠而奇異的國度?(鄭元慶)
揭開「偉大傳統」的幻象
他在一八二二年寫下這段話,不過今天看來,同樣的疑問仍沒有解決,英國對亞洲研究還是不夠關心。
我們必須認清一個事實,除了歐洲的法、德等國之外,美國在戰後投入了我們不敢夢想的財力和人力發展中國研究;即使是漢學界的後起之秀,加拿大和澳洲,也將迎頭趕上。如果我們繼續保持漠然的態度,馬上就會面臨人才枯竭的問題。
問:您在書中提到,當您在六○年代進入劍橋中文系就讀時,「覺得自己正加入一個偉大的漢學傳統」。當時是什麼情境讓您有這種感覺?後來又為什麼懷疑起來?
答:我作學生的時候,每見師長提及他們的老師時,所流露出來的尊崇和仰慕,很受感動,而我的老師們同樣令我尊敬、仰慕,並且體會到他們也曾經受到師祖輩的悉心調教,而有此成果……。如此一來,很容易誤以為這種師生相承的美好傳統,是古來如此,而且代代相傳的。
然而,當你一旦真正往上推溯,會發現這個所謂的「傳統」,只不過上溯到我的師祖輩,再往上推,那些有心研究漢學的人,實在是在充滿敵意和漠視的社會堭瓣耤F他們自學的成分多,求教請益的機會少。遠的不說,三○年代費正清(John Fairbank)從美國到牛津求教於Soothill門下,得到的回答是自求多福;而劍橋教授翟理斯(Herbert Giles)手拿柺杖趕走學生的故事,和他的Wade-Giles拼音法同樣有名。

費正清在三○年代曾赴牛津求教,被告以「自求多福」。後來他以現代中國研究執美國漢學牛耳,並形容歐洲考證學傳統為「顯微漢學」。(鄭元慶)
帝國主義漢學觀
我曾經調出翟理斯教授當年的考卷來看,發現試卷上的題目竟出自中國笑話,或許那碰巧是他當時手邊正在讀的東西。在他之後,另一位知名教授的試卷水準也相當有問題,比方說,學生得回答一些「中國歷史上重要人物」的解釋名詞,而子題中赫然包括戈登將軍!
戈登將軍協助清廷平定太平天國,但他能算是中國歷史人物嗎?當然,從英國的觀點來看,他似乎在中國歷史上相當「重要」。我們從這點也可以看出那一代做研究時的觀點,是有相當限制的。

由於中文人才缺乏,十八世紀對中國的貿易和外交,常須向第三國「借將」,義大利的拿波里東方學院就是他們尋找翻譯人才的地方。圖為該學院漢學系現在的上課情形。(鄭元慶)
英國漢學,瞠乎其後?
問:您是在什麼情況下開始懷疑這個「偉大傳統」,並決定蒐集資料,追根究柢的?
答:我是學歷史的,本來就喜歡追本溯源;但真正具體開始找資料,並且為之震驚,那已經到了八○年代。
作為一個中國歷史教授,我覺得我有責任告訴學生:在這個學門裡,我們擁有那些資源?前人曾經做了什麼?做得如何?未來又有什麼應該做的?……我不見得要做什麼大研究,但至少要有個可供諮詢的概覽。
正巧那時候我內人在劍橋圖書館工作,她要籌畫一個展覽,我於是幫助她策劃、準備,弄清楚館中收藏的來龍去脈和被使用的情形。後來我愈來愈有興趣,在大英、牛津都作了同樣的瀏覽,當然,也不時向精熟目錄,版本學的漢學老前輩龍彼得教授請益——他對圖書館的收藏知之甚詳,如數家珍。一九八七年,大英圖書館召開中文藏書研討會,於是要我寫一篇這方面的報告,我很愉快地答應了,同時也很遺憾地在蒐集資料的過程中,理解到幾百年來漢學在英國的發展,從來沒有被肯定對待過;比起歐洲大陸,也始終遠遠瞠乎其後。

傳教士對歐洲早期漢學的傳播與研究,有諸多貢獻。(鄭元慶)
用拉丁文寫信給中國皇帝!
問:這的確令人驚訝!英國和中國的接觸極早,貿易往來更是頻繁……。
答:是的,可惜外交接觸和貿易往來,卻一直在自以為是和目空一切的態度下進行。十六世紀,依莉莎白一世決定寫信向地球另一半的「中國皇帝」致意時,很英明地選用「拉丁文」做溝通工具,這封信後來當然下落不明。可是這種做法一直到十九世紀還有人如法炮製,直到終於有人甘冒不韙,斗膽直言:「……在信封上用拉丁文寫個中國皇帝收,然後聽天由命,任其流落,實非明智之舉!」
十七世紀,當英國商船終於抵達廣東,試圖和中國當局建立關係,靠的是一名來自澳門的非洲黑奴做通譯。等到他們在遠東海域的勢力愈趨穩定之後,即認為「並無學習中文之必要」;直到國姓爺一舉在台灣趕走了荷蘭人,還揚言反清復明,英王查爾斯二世才又忙著寫了封英文信給「台灣國王(King of Tywan)」。後來清人完全統一中國,東印度公司總裁的建議是:「如今台灣已無利可圖,無需再設代理商。」

英國在帝國巔峰時期,也不過提供了不超過五位漢學教授席。而當時的中國,正以西學為奇,圖為上海點石齋畫報中的維多利亞女王與首相肖像。(鄭元慶)
到「拿波里」找翻譯!
問:東印度公司與中國的貿易量相當龐大,不可能沒有培養中文人才的實際需要吧?
答:需要當然是有的。十八世紀東印度公司與東方的貿易到達顛峰,當時一些雇主為了擴張貿易,也啟用中國助手學習中文,可惜不但成果不彰,還釀成慘劇。
曾經有一個名叫弗林特的雇主,興沖沖帶著他的中國助手由廣州北上航行,打算上書中國皇帝、促請增加貿易往來。可惜他們的溝通顯然出了問題,後來弗林特本人鋃鐺入獄,他的中國助手更丟了腦袋。
倒是弗林特的繼任者並不死心,繼續訓練語言人才,可是直到他退休,成效仍然不彰。大概是沒有中國助手再願意為英國漢學先驅慷慨殉道了!
在苦無人才的情況下,十八世紀末英國人的貿易,事實上靠的是丹麥人與法國人去和中國官方打交道。貿易如此,外交亦然。一七九三年,英國派出第一個使節團,在麥卡尼(Lord Macartney)率領下,麥卡尼到中國覲見乾隆皇帝,大費周章,卻找不到一個翻譯員,還得千里迢迢到義大利拿波里東方學院求助。

李約瑟是一位科學家,卻對漢學貢獻卓著,成就驚人。(鄭元慶)
大使「蠢!蠢!蠢!」
問:在歐洲大陸,外交官、殖民官,或傳教士,常是漢學院早期師資來源,在英國是否如此?
答:基本上是的,但在時間上較晚些。歐洲天主教國家在十七世紀大量派遣傳教士入華,把豐富的知識和資源帶回他們的國家,到了十八世紀,歐洲已經相當嚴肅對待漢學研究,而英國卻忙著駁斥這些「中國奇想」,視有心研讀漢學者為異端狂徒。
馬寧(Thomas Manning)是當時有名的例子。他原是劍橋畢業的數學家,後來為神秘的中國傾倒,於是到巴黎念了兩年中文,幾年後更航向中國、進入西藏,還見到了達賴喇嘛。
在他的西藏日記裡,不難看出他懷才不遇的挫折感和他眼中的外交官——「……他們多笨,不肯給我任務,那些不能跟個鬼交談的大使有個啥用。……蠢!蠢!蠢!」

龍彼得教授原籍荷蘭,但數十年來在英國漢學界所貫注的心血,贏得學界一致的尊敬。(鄭元慶)
教授不貴,等同小廝
問:那麼英國的傳教士和外交官,後來是在什麼樣的情況下成為漢學講座或教授的?
答:第一個在倫敦教中文的英國人默里森(Robert Morrison)就是個傳教士,他在一八○五年藉著字典和一位中國人學中文,後來到廣東,廿年後回倫敦教中文。他曾經將聖經翻成中文。
他去世的時候,交待朋友處理藏書,這位聰明的朋友後來答應把藏書送給倫敦大學院,條件是大學院必須設立漢學教授席。一八三七年第一位漢學教授產生了,年薪六十鎊。當時有不少人曾經反對,而贊成者的高見是——此職所費不多,也不過是請個廚子或衣帽小廝的一半花費。

巴若教授近作「奇特的漠然」引起不少人的興趣和好奇,他希望能拋磚引玉,使「英國人的中國觀」這項議題更為澄明。(鄭元慶)
漢學圖書寶庫
另外, James Legge在一八七六年成為牛津漢學教授,他也是一位傳教士。他翻譯的四書、詩經至今流傳。不過他當年之所以得到教授席,也不算是受到學院禮聘,而是朋友為他湊足了九十五鎊的年薪而促成的。在歐洲連比利時設立漢學教授席都早於此。
劍橋的漢學教授出現於一八八八年,威妥瑪爵士(Sir Thomas Wade)曾經是英國駐中國外交官和翻譯,他把自己的六百五十部藏書捐給劍橋圖書館,後來成為教席。就是他和繼任者翟理斯共同創造了Wade-Giles羅馬拼音法。
總的來說,英國在國富民強的帝國巔峰,也只提供過五個漢學教授席而已。
問:在一般人的印象裡,英國的中文藏書和資料相當豐富珍貴,比方說大英的敦煌手卷、牛津的明清善本書。這些珍藏應該相當能刺激漢學研究吧?
牛津沒有李白!
答:牛津在十七世紀初收藏的第一批中文書籍,是購自荷蘭學者的。而館中無人能諳中文,因此這批書一直在將近一世紀後才正式出現在藏書目錄中。編目的是個中國訪客,卻把其中一本通俗小說寫成了孟子。不知道是他開老外的玩笑,還是與他合作的館員高估了自己的中文,或者只是兩個人用「拉丁文」交談的結果,我們不得而知。
大英圖書館早年的中文藏書可以說是武力換來的,一八四三年維多利亞女王把軍隊由中國搶來的東西都送給了大英。不過當時的大英中國藏書不比歐洲,既沒有完整的政策,更談不上定期在北平派代理商購書。而其間缺乏分類系統,也使得第一位到館的中國訪客大為吃驚。牛津早年的分類和政策也不明朗,很多人不敢相信他們到了一九三○年代還沒有一本李白的詩集。
去劍橋?毋寧死!
至於英國探險家斯坦因(Aurel Stein)賄購的敦煌手卷數千卷,在一九○七年載回倫敦後,足足半個世紀,連經手館員(翟理斯之子)本身也退休許久,才遲遲出版目錄。
問:這麼說來,英國的漢學似乎一直在慘澹經營的情況下發展,那麼像亞瑟.韋利(Arthur Waley)、李約瑟(Joseph Need-ham)這些響亮的名字,又是怎麼培養出來的?他們和漢學院的關係如何?
答:亞瑟.韋利當年以大英圖書館為家,成為本世紀最負盛名的東方文學翻譯家。劍橋曾經邀他任教,他的答案是:「我寧可去死!」李約瑟學的是胚胎學,他窮半世紀的中國科學研究和論著,並沒有得到過劍橋的支持,他研究所的經費多數來自國外的捐獻。他們都有很大的成就和貢獻,但不見得會稱自己是漢學家。
所以我說英國漢學界如果有任何貢獻,先得感謝的,就是這些自學有成的「業餘學者」,和「慷慨的外人」——從十七世紀的黑奴翻譯,到歐洲學者、中國訪客,一直到現在的外籍教授等。
買個中國人來讀書?
問:您在書中除了有名的漢學家,也一再提及他們「不太有名」的中國助手……
答:我個人對英國學者和中國助手的關係很注意。以翻譯儒家經典的Legge來說,王韜顯然大有幫助;而李約瑟如果沒有魯桂珍的刺激和支持,也就不一定有「中國之科學與文明」的誕生了。這是成功的例子。
另外,也有出了毛病的例子。耶魯大學教授Jonathan Spence曾經寫過一本書叫做「The Question of Hu?」就是說一個中國人被傳教士帶回法國作研究助理後,情況相當糟,還經常被鎖在瘋人院裡,追究起來,這位傳教士並非無可議之處。
中國助手對歐洲學者來說,是必須的;但兩者之間的關係,有時候很難處理。偶爾甚至也會搞出毛病來。我想Legge和王韜的關係比這個故事好得多,但他倆的關係亦不無緊張處。
其實我在書中一開始就點出了這樣的現象,那個十五世紀的葡萄牙人就很聰明,既然買了中國書,順便也買個中國奴隸來讀書嘛!事情就這樣演變下來了。
大家都做陶淵明
問:您提到翟理斯在劍橋拿著手杖趕學生,亞瑟.韋利寧死也不肯到劍橋教書……,我也聽說過以翻譯「紅樓夢」知名的漢學家David Hawkes目前息交絕遊,在威爾斯山谷裡養雞,而早年他也視教書為折磨……。這種獨坐幽篁裡的性格,是不是英國漢學家的常態呢?大家都做陶淵明去了,沒有人找預算、提計畫、帶學生,勢必比較難有大規模的成績出現吧?!
答:翟理斯是一個非常奇特的人,這從他的研究可以看出來:「古代中國飛行物軌跡」、「西王母與赫拉(希臘神話中宙斯之妻)」、「中國古代三師與基督教三位一體」……,我想幾乎沒有人能把他從這種詭奇的樂趣中拉出來;亞瑟.韋利雖然沒有教過書,但我認為他對漢學的貢獻和影響力,可能超過許多學院學者;至於Hawkes教授,他是一位非常好的學者,但是非要他去教書、搞行政實在是強人所難。我想這些人都算是特例吧!
群賢畢至的高峰期
問:您在書中提到六○年代您在劍橋念書時,可算漢學高峰期,為什麼?
答:一九七六年我進劍橋時,中文系並沒有教授席,但當時的老師們,如今個個都是德高望重的大教授,像主持「劍橋中國史」的Twitchett,教中國文學的龍彼得等,且課程的範圍從古典到現代,從歷史、文學、政治到藝術,囊括極廣。
現在回頭看來,能聚集這些名重一時的學者們於一堂,並且受其親炙,簡直是不敢想像的事。當時的確是名副其實的高峰期,可惜這些教授如今幾乎都離開英國了,留下的,也到退休的時候。
問:當時劍橋中文系又在什麼情況下決定推動「劍橋中國史」這樣的大計畫?這在現在的漢學系似乎已不多見?
答:當時的劍橋的確相當有趣,兩個漢學界最知名的大計畫都在同時、同校出現。坦白說,Twitchett教授在當時對李約瑟博士的「中國之科學與文明」是有些批評的(儘管他後來改變許多),尤其是第二卷。我現在看來,當時他可能是認為有餘裕做一套專業漢學家的中國歷史,而不只讓業餘天才專美於前吧!
經費大減,「學」不聊生
問:能不能談談好景後來為什麼不能持續,而漢學再度「景氣低迷」?
答:這要先由大環境講起,由於二次大戰間英國在太平洋戰區遭到語言人才奇缺的挫折,戰後政府痛定思痛,決定以國家基金支持東方語言課程。所以當時無論圖書、人手、經費,都算是一路邁向光明,幾年之間,有三所大學陸續增設中文系,原有的中文系和圖書設備,像亞非學院也擴大編制。所以從戰後到六○年底、七○年初,不只在劍橋,整個英國漢學界都在前所未有的高峰期。
八○年代初政府大量削減大學經費,是明顯的打擊,不過在此之前很長一段時間,其實學校已經逢缺不補,預算緊縮了。危險的是,政府在戰後培養的那一批東方語言人才,在八○年代正屆退休,而不再補缺,人才斷層很快就會出現,只怕下一回再逢人才緊缺的關頭,就又得花上廿年重頭來過了。到了八六年有人在國會中的呼籲後,情形只能說是暫時止住了一場危機。至於將來,我不敢說它會像過去那樣慘澹,但如果硬要說前途光明,那絕對是十分誇張的說法。
拋磚引玉,結識同道
問:是因為如此,您決定把會議論文增潤出版、以茲警惕嘍!提出這樣具有爭議性的翻案文章,您事先有什麼心理準備?事後反應如何?
答:其實在提論文的那天,我因為太太生產,請人代讀,所以當天我很高興得到了一個女兒,也沒有當場遭到批評。後來我只好再出書,想多得些反應,龍彼得教授指出了一些錯誤,特別是十七世紀那一段;其他朋儕,也時有討論。這是拋磚引玉的好機會,能結識許多同道。
事實上這只是一本很初步的綜覽,其中有許多問題都值得進一步深入研究,目前也有許多學者針對不同階段和主題作研究。我想,將來我們對「英國人的中國觀念是如何發展而成的?」這個議題,應當會有更透徹的瞭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