甫獲得今年金曲獎《最佳客語專輯》及《最佳客語歌手》兩項大獎的音樂創作人林生祥,史無前例的在頒獎典禮上「拒領獎座」,抗議金曲獎以族群語言分類音樂;在場近百名來自客家庄美濃的鄉親和支持者,更高舉「支持台灣農業」的布條為他聲援,呼籲政府重視農民權益和農業問題。
這就是林生祥;打從交工樂隊時期用音樂參與反水庫運動開始,他根基於生活底層礦脈的創作,始終堅持為最弱勢的農民和勞工喉舌,並善於挖掘、凸顯,甚至創造議題,雖然作品以客語發聲,卻無損國內外非客籍歌迷對他的支持。
仲夏8月的某日清晨,屏東縣鹽埔鄉的天空飄著微微細雨,空氣滿是潮濕悶熱。冒著微雨,一對老夫妻和他們30多歲的兒子,來到了這座隱身在鄉間小路的養豬場。老夫妻年約60多歲,父親身形瘦小,母親卻挺直粗壯,兩人的臉上都刻劃著太陽的印記,一看就知道是一生操持農務的農民。
不過這個架著一付眼鏡的年輕人,雖然身著簡單的T恤、短褲,卻隱約透露一股書卷氣。他體貼地讓父母在一旁休息,自己卻以熟練的姿勢,拉出高場中的小豬,並驅趕至較大的豬舍;這群受到驚嚇的小豬,「喔、咿、咿」地滿場亂竄、屎尿齊噴,年輕人耐著性子,好不容易才把近百隻小豬安置妥當。
「我們老了,拉不動豬,還好有他幫忙,」母親笑說。

原以種植菸葉聞名全台的美濃,近幾年因公賣局對菸葉的收購日益減少,農民不得不轉作木瓜、香蕉等作物,年輕人外流的情形也相當嚴重。圖為美濃田野的黃昏景色。
跨越語言藩籬
餵豬、拉豬、洗豬舍,這些都是一般養豬戶常見的農事,不過眼前這個大談養豬經的年輕人不是尋常豬農,而是台灣最知名的客籍音樂創作人林生祥。林生祥曾是廣受好評、有「農民麥克風」之稱的「交工樂隊」團長,他的音樂曲風多變,融合傳統樂器、客家山歌、八音、民謠,以及西方的搖滾樂、甚至日本沖繩三弦音樂的文化元素;詞曲內容則以故鄉高雄縣美濃鎮為背景,多年來始終堅持為弱勢的農民和勞工發聲。
林生祥去年10月發行的創作專輯《種樹》,更被最近一期的英國權威民謠與世界音樂雜誌《fRoots》,評選為特別推薦唱片,單曲〈種樹〉也被收錄在隨刊贈送的合輯中。這些年來,林生祥帶著他的音樂,走遍捷克、比利時、法國、德國、美國、挪威等地,廣受各國歌迷歡迎;2005年夏天,他更在德國最大的世界民謠音樂節(TFF-Rudolstadt)上,讓現場上萬名聽眾為他的客家歌曲瘋狂,不斷高喊「安可」,主辦單位只好破例讓他再唱兩首歌。

大竹研目前是林生祥最常合作的音樂夥伴,在聖帕颱風來襲當天,他們仍自在地在生祥淡水的瓦窯坑住處,切磋吉他演奏技巧。
現實主義風格
是什麼樣的音樂,可以跨越語言和文化隔閡,觸動人心?
「生祥是一個『活在當下』的創作人,他對自己、對生活、對音樂都很誠實、很投入,」林生祥多年好友、大大樹音樂圖像負責人鍾適芳如此解釋。
研究流行音樂社會學、輔仁大學心理系助理教授何東洪則認為,林生祥是國內少數具現實主義色彩的創作人。「現實主義音樂或文學,常會鎖定某一特殊族群,描寫他們的生活、所處環境、情慾,與結構性的壓迫等問題。」
何東洪指出,目前流行歌壇上的歌手,多數仍停留在「我失戀」、「我想要」、「我愛你」等瑣碎的私我情境,最多只能在KTV裡撩撥情緒;但林生祥的音樂,是在自己的生活、經驗,以及社會現象的觀察中找到創作靈感,因此可以創造聽者的想像格局,「聽他的音樂,感覺就像在看一部部紀錄片。」

音樂生涯的開端
1971年出生於高雄美濃竹頭腳庄頭的林生祥,是典型的農家子弟;家中經營養豬場,也種香蕉、木瓜等南台灣常見的水果。
1988年,林生祥離開家鄉美濃,來到府城就讀台南二中。高一暑假,受到死黨影響,他開始自修玩吉他,並陸續在民歌餐廳駐唱。「以前生祥阿公只要聽到他駐唱的事,就很生氣地罵說:『幹嘛去餐廳看人吃飯哪!』」林媽媽笑說:「不過我看他這麼愛唱,只要不學壞就隨他去吧!他考上大學時,我還花3萬元幫他買了一把吉他,那時可是很多錢的!」
有了媽媽的默默支持,大學就讀淡江大學交通管理系的林生祥,逐漸發揮自己的音樂天份;1992年,才大一的林生祥,帶著他第一首描寫淡水和觀音山景色的創作歌曲〈觀音的故鄉〉,參加第十屆大學城歌唱比賽,獲得第一名及最佳作詞獎。他並與同校的音樂同好組成當時頗受好評的學生樂團「觀子音樂坑」,成員包括後來加入交工樂隊的陳冠宇、鍾成達,還有知名音樂製作人鍾成虎等。

「回不了家」
觀子音樂坑的創作,被林生祥戲稱為「搖滾青春」時期,他們揉合北京話、福佬話、客語,以及西方搖滾樂的創新曲風,深受當時的年輕學子歡迎。從1994至1996年,他們每年5月在淡大舉行「點生映象音樂創作發表會」,總是場場爆滿,演唱會一位難求。
雖然此時林生祥的音樂已逐漸打出名氣,然而當1998年,林生祥帶著滿腔熱誠,回到故鄉美濃為神祇「三山國王」生日慶典獻唱時,他才發現自己的客語創作,本質仍是西方搖滾樂,不管多受外界歡迎,卻「回不了家」,無法得到鄉親認同。
「原本三山國王生日都是請傳統樂團、布袋戲或歌仔戲表演,那年有意競逐里長的廟方副主委改請我們來演唱,結果引來另一派人馬的不滿,雙方就在場外對峙。有人還批評:『什麼搖滾樂,我們王爺不要聽這種音樂啦!』」林生祥帶著自嘲的微笑描述往事:「在會場聽演出的民眾,從幾百人到最後走到只剩下11人,其中有7人還是我的親戚。」
音樂回不了家,對林生祥來說是一大打擊,彼時正好也是美濃反水庫的高潮,各種社區營造運動如火如荼,他決定接受時任「美濃愛鄉協進會」總幹事的鍾永豐建議,回鄉從事音樂創作。

林生祥長期關注農民與勞工議題,並擅長從周遭的人事尋找創作靈感。即使已經成名,他仍然保留農家子弟的樸實本色。
交工樂隊成立
回到美濃的林生祥,開始思索運用傳統樂器代替西樂的伴奏編制,他和鍾永豐一起去拜訪美濃的客家八音班、屏東恆春的民謠班,更進一步了解鑼鼓、嗩吶、胡琴、月琴、琵琶等傳統樂器的節奏和音樂特性;另一方面,則和鍾永豐、陳冠宇、鍾成達及新成員郭進財等人在1999年合組交工樂隊。
交工樂隊的首張專輯《我等就來唱山歌》即深受矚目,該張作品以美濃反水庫運動為背景,首曲〈下淡水河寫著我等介族譜〉:
「阿太介阿太太介時節
●等介祖先趨上毋趨下
尋啊到美濃山下」
(曾祖母的曾曾祖母時節……
我們的祖先到處奔波
找到美濃山下)
這首歌開場白似的講古,史詩般地描繪美濃先民胼手胝足、開闢家園的場景;接著再以〈我等就來唱山歌〉、〈水庫係築得,屎嘛食得〉、〈好男好女反水庫〉等歌曲,述說美濃鄉親為了保衛家園,挺身反水庫的心情和歷程,整張專輯讓人聽來情緒激昂、血脈賁張。

林生祥父母在屏東鹽埔所開設的養豬場,總計育有700多頭豬,他有空就會來豬場幫忙雜務。圖為林生祥與母親在養豬場門口合影。
高峰
如何將社會運動的過程轉譯為音樂?林生祥的靈感來自客家音樂。他指出,客家音樂常有忽上忽下的八度音和五度音等明顯的音程變化,用在〈下淡水河寫著我等介族譜〉一曲描寫美濃開拓歷史的曲折就很適合;他也將八音「大團圓」曲調中常見的四連音、八連音長鼓打法,運用在〈我等就來唱山歌〉一曲,帶出美濃人在立法院抗議會場慷慨唱山歌的情緒。「這張專輯算是我『初探』客家音樂的作品。」
2001年,交工樂隊推出第二張專輯《菊花夜行軍》,敘述農民阿成在都市打拚10年未成,決定返鄉耕種,並迎娶外籍新娘的糾結心情。
林生祥說,《菊花》想呈現的是「音樂電影」的概念,因此在錄音上不但大量使用鐵牛聲、口哨聲等實地採集或經過再製的環境聲音,更找來貼近歌中主角背景的其他人聲,例如在〈風神125〉,林生祥請自己媽媽擔任阿成母親的口白,絮絮叨叨十分生動:
「成仔,愛煞猛認真做喔
他人係駛個BMW
●等是鐵牛車罔拖
罔拖罔拖定著會有高進介日吶」
(成仔,要努力認真做喔
別人家如果開輛BMW
我們就鐵牛車勉強拖
湊合湊合一定會有高進的日子)
〈日久他鄉是故鄉〉一曲,則找到越南新娘黎氏玉印主唱、美濃外籍新娘識字班的同學合音:
「天茫茫,地茫茫
無親無戚靠台郎
月光光,心慌慌
故鄉在遠方……」
當這些微帶生澀、柔婉卻又透著滄桑的嗓音,唱出身為外籍新娘的無奈處境,更讓人有種「揪心」的感動。
話題性十足的《菊花夜行軍》,銷售超過萬張,是國內非主流音樂的少見佳績,交工樂隊也攀上高峰,不但被邀請至歐洲世界音樂節巡迴,國內演出更場場爆滿。「那時只要一出場,場下黑壓壓的都是人,甚至還有死忠歌迷跟著我們全國跑透透,」鍾永豐津津樂道地說。

林生祥的創作深受國內外各界肯定。圖為2005年他參加德國最大的世界民謠音樂節(TFF.Rudolstadt)演出,來自各國的歌迷專注地聽他唱歌。
低潮
交工樂隊雖然深受歡迎,但合作久了,成員對於樂團經營、未來走向的想法歧見漸深。2003年,交工宣布解散,讓許多樂迷扼腕不已。
交工解散,林生祥仍與鍾永豐搭檔詞曲創作,其他成員則組成「好客樂隊」。對於解散原因,林生祥不願多談,不過在好客樂隊網站寫著新樂團的自介:「將世界各地的音樂研磨混合,融合出新一代、帶著身體律動節奏的原味山歌,充滿節慶和戲劇風格」,新樂團的曲風走向,與強調音樂須結合社會議題的林生祥大不相同,似乎也透露著當年無法合作下去的原因。
林生祥形容當時心情:「感覺很像失業,整整一年多的時間,我寫不出半首歌,總是很焦慮,陷入了輕微的憂鬱症狀。」為了平復心情,他重拾起自己最愛的桌球,藉由專注運動,消耗體力和胡思亂想的心思,漸漸找回創作的節奏。
「那時公視的客家大戲《寒夜》要我寫片尾曲,改來改去就是寫不好,拖到戲要上檔了,我心一橫反而把作品完成了,有種終於走出瓶頸的感覺,」林生祥笑說。

林生祥父母在屏東鹽埔所開設的養豬場,總計育有700多頭豬,他有空就會來豬場幫忙雜務。圖為林生祥與母親在養豬場門口合影。
沈靜的臨暗
走出低潮後的林生祥,2004年和鍾永豐,與其他3名新團員組成了「生祥與瓦窯坑3」,並在同年發表了以都市勞工生活為主角的《臨暗》專輯。
對林生祥和鍾永豐來說,勞工議題遠不如農民熟悉。為了描寫《臨暗》中的勞工處境,現任嘉義縣文化局長的鍾永豐,甚至還到台南家樂福賣場觀察訪談,實際感受底層勞工的工作空間、愛情觀,以及生活上的各種苦悶。在〈頭路〉一曲中鍾永豐寫道:
「作業送貨換到營業員
換來換轉像粒人肉圓……;」
〈緊來緊賤〉則述說:
「想抄細妹仔(想追個小姐)
但係憑麼該(但是憑什麼)
冇屋又冇車(沒房又沒車)
頭路沒定著(工作不穩定)……」
這些歌詞都生動地描繪出勞動者面對千篇一律的工作壓迫、恆常無定的感情飄泊,不知該何去何從的無奈心情。
林生祥則在編曲及唱腔下功夫。有別於交工時期社運音樂的慷慨激昂,他刻意不用外放式的打擊樂器,而以貝斯作為節奏基底,由月琴、三弦、琵琶、口琴等較為細緻、低迴的聲音構成音樂的主弦律;他也壓低自己在交工時期的高吭音色,改以低沈唱腔展現勞工處境的沈重。
《臨暗》內斂沈靜、有些灰暗卻直指人心的曲風,對林生祥來說算是比較新的突破,「我覺得自己音樂上的可能性似乎更多了,」他說。

林生祥的妻子宋長青,是美濃愛鄉協進會成員,兩人在反水庫運動時相識。圖為林生祥彈吉他,宋長青抱哥哥的小孩在旁專注聆聽。
氣候音樂──種樹
「種給離鄉的人
種給太寬的路面
種給歸不得的心情……。」
這是去年10月林生祥發表的《種樹》專輯中的部分歌詞。這一次,林生祥回到他熟悉的農業題材,並與來自日本沖繩的知名三弦樂手平安隆,以及吉他手大竹研合作。揮別了《臨暗》的抑鬱曲風,《種樹》旋律簡單、唱腔清闊,更帶入了「氣候音樂」的概念,吉他奏法則使用開放音和共振較多的「open D」調弦,企圖用音樂表現南台灣的海島濕熱氣息。

林生祥曾任交工樂隊團長。交工結合社運議題,融合客家、西洋搖滾樂及傳統樂器伴奏編制的曲風,深受各界歡迎。圖為交工樂隊2000年在台灣首次舉辦的「世界音樂節」演出。
林生祥和鍾永豐一向善於從周遭人事找尋創作靈感,〈種樹〉一曲的靈感就來自他們一位不願曝光的友人,他從8年前就默默地在美濃各地種樹,至今所種的樹超過3,000棵,「我覺得這種安靜的力量更能震撼人心,因此才決心用音樂記錄下來,」林生祥說。
《種樹》的樂器編制也相當單純,以兩把吉他和三弦,渲染出輕快搖擺的節奏和線條。即使樂風較為輕鬆,但整張專輯探討的議題仍然嚴肅:〈後生,打幫〉感謝白米炸彈客楊儒門為農民一吐怨氣;〈有機〉一曲則諷刺有機農作驗證制度的僵化。曲中主角美濃農民曾啟尚笑說:「聽他的音樂,有遇到知音的感覺,非常安慰。」

大竹研目前是林生祥最常合作的音樂夥伴,在聖帕颱風來襲當天,他們仍自在地在生祥淡水的瓦窯坑住處,切磋吉他演奏技巧。
始終如一的自在
從《我等來唱山歌》至《種樹》4張專輯,林生祥及團隊成員所得過的金曲獎至今已達9座,雖然音樂作品屢受各界肯定,但成名後的林生祥,仍然是一身T恤、短褲、拖鞋四處跑透透;沒有演出的時候,自家養了700多頭豬的豬舍,以及老婆娘家開設的民宿,都是他自得其樂的工作舞台。
「生祥對自己的農家出身背景非常自在,面對文化和階級差異也從不感到自卑。有次我們去德國演出,跟當地文化界的友人吃飯,他很自然地就跟大夥談起養豬細節,大家都聽得津津有味,」大大樹音樂圖像負責人鍾適芳說。
在母親和剛結婚不久的老婆宋長青眼中,林生祥則是體貼的兒子和老公。宋長青笑說,林生祥最吸引她的地方是人很幽默,而且心思細密,「我是比較男生個性、大而化之的人,朋友都說我們兩個剛好互補。」
以後要做「友善」的音樂
林生祥則坦言自己個性容易緊張,自我要求又高,有時會鑽牛角尖,可能曾為合作夥伴帶來不少壓力。「不過後來我覺得創作本來就是很個人也很殘酷的,還是應該為了自己想法堅持下去,或許沒有長久合作的團隊,才是藝術家的常態吧!」曾多次面臨樂團解散危機的林生祥,如今已能釋然。
林生祥預計在明年秋天推出下一張專輯,內容仍將討論熟悉的農業及農村議題。正在和Ken桑(大竹研)研究中美洲古巴音樂的林生祥,這次打算在新曲帶入古巴樂風和節奏。「因為古巴的音樂聽起來很友善,這是過去我較欠缺的,希望以後可以做到:『即使歌詞很批判,但音樂卻很友善。』」
拋開歌手身份,回到美濃,林生祥是最自在的農家子弟,這個在養豬、打掃民宿、觀察農民找尋靈感的音樂人,堅持創作不輟;而他經歷的人情和生活價值,正在淬煉成一曲曲引發共鳴的動人樂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