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潮在幽夢影中曾說:「藏書不難,能看為難。看書不難,能讀為難。讀書不難,能用為難。能用不難,能記為難。」
今天,讀書、用書、記書仍然不易,而一般人又多了一難:「選」書為難。世界上每月、每日都有那麼多書出版到底什麼樣的書才是好書?
在這個專欄裡,我們嘗試每個月在出版的新書當中,挑選一本國內作家的作品,透過作者和專家、學者的評介,為您展現這本書的面貌。
本期為您介紹的是張己任博士所著的「談樂錄」,文集埵玷的文章,大部分曾發表在中國時報「人間」副刊上。現年四十一歲的張己任,由東海大學社會系畢業後轉攻音樂,得到紐約哥倫比亞大學音樂教育學博士,曾任台灣省交響樂團指揮,現執教於東吳大學音樂系。他以專業訓練和深厚理論基楚,透過生動的歷史典故、樂壇軼事串連,巧妙地傳達了音樂背後深刻的文化意義。
某些音樂評論上「稍有音樂常識的人都知道……」之類的文字,常令一般讀者怯步,「談樂錄」不然,從音樂比賽到音樂評論,從音樂家的風采,深思音樂教育的危機,作者平易近人的文字,不僅可以增加愛樂者的見聞,更可引導一般讀者毫不尷尬地進入音樂世界。
我們除了訪問作者,並請到樂評家伍牧先生,來談他對這本書的看法。
張己任:音樂比賽氾濫的結果,使得和諧美麗的音樂藝術充滿了殺伐的戾氣。
顧名思義,「談樂錄」是一本談音樂的書,但它不是音樂理論、不是音樂家傳記,也不在談論演奏技巧;它是透過人物、音樂事件談論有關音樂的一些觀念。
有社會學基礎的作者認為,我們的音樂界和群眾間有一道「溝」。一般人對古典音樂的欣賞往往不得其門而入,而音樂界也疏忽了和大眾溝通,因此他希望能在音樂界和大眾間「架一座橋」。他認為音樂史對於審視社會現象有相當大的幫助,從「歷史角度」更能看清現象背後的來龍去脈。
因此,張己任看到社會上某些容易誤導的音樂觀念,不禁有感而發……。
去年,我國的青年小提琴家胡乃元,獲得國際知名的「伊莉沙白」大獎。消息傳來,這位年前才在中山堂、面對不到五成聽眾演奏的年輕人,一下子成了國內報章雜誌、音樂會上的熱門人物;社會給予他的待遇,在「得獎」前、後顯然有著「天壤之別」。
得獎的確令人興奮,只是作者認為:「這些反應,似乎給了我們年輕學子一個訊息:去吧!去參加那些世界性的比賽。如果比賽得獎,我們就會對你另眼相看;否則,不管你有多大才華、多高的天賦,在我們的眼中都是微不足道的!」
從音樂史來看,「音樂比賽」在西方由來已久。希臘神話就曾記載有關太陽神與牧神間的音樂競賽,古希臘人相信,經常公開比賽,不僅可以刺激演奏者的潛能,也能提昇一般大眾的欣賞力。這種信念與傳統,直到歐洲中古時代一直不曾中斷。
十九世紀歐洲貴族社會解體後,中產階級興起,音樂家在貴族采邑之中服務支薪的時代已過,代之而起的,是必須以商業性演奏及授徒來維持生計。個人的名聲與技術,也成為衡量演出酬勞與束脩的標準。
承襲這個傳統,廿世紀的音樂比賽,遂成考量演奏者名聲與技術的試金石。半世紀來,不僅比賽的次數及舉辦單位增多,項目也不斷添加。
「音樂比賽泛濫的結果,使得許多人迷信比賽,認為比賽得獎即是個人才華優越的證明,同時也是日後事業的保障。」更令人擔憂的是,「音樂比賽使得和諧美麗的音樂藝術充滿了殺伐的戾氣」,張己任如此寫道。
音樂比賽到了我國,則成了演奏界的「科舉制度」——一登龍門,身價百倍。
於是,多年來家長在子女音樂比賽中所表現出的「星媽」態度;教師為自己學生奪魁與否憂心忡忡;裁判的循私;得獎學生、教師、家長表現出來不可一世的驕氣……,嚴重腐蝕著我們對音樂家內涵豐實、氣度高華的認知。
說來「比賽」原不是件壞事,實際上,不管人們對音樂比賽的態度如何,現代音樂生活已經與「得獎」密不可分。目前五十歲以下,活躍於世界樂壇的演奏家,幾乎沒有一人不是比賽中脫穎的千里馬。
但是,張己任認為,我們社會的家長、學生經常「會錯了比賽的本意」,以為音樂比賽得獎就是事業的「保證書」。事實上,環顧世界樂壇,每年都有許多「首獎」得主,在得獎後即不見蹤跡。可見一時的榮耀,並不能帶來終生的成功。
張己任引證許多世界級大師對比賽的看法。德萊斯登交響樂團總監布隆德說得好,「比賽中得獎,就好比突然得了一筆『財富』,……如果運用得當,當然可以幫助你的事業,……但如果經營不善,一樣會破產。反之,白手起家,一點一滴努力的累積,一樣也會有成功的一天。」同樣的,培養過無數當今著名演奏家的樂壇「伯樂」艾薩克.史坦(Issac Stern),去年來台演奏時,聽到胡乃元得獎的消息,就一再強調得獎只是一個開始!「開始」以後才是最重要的。
張己任認為,我們社會對音樂比賽的態度有待修正,對音樂家的認識也因媒體誇大的引導而顯得模糊。
什麼才是真正值得尊崇的音樂家?大師、巨匠與天才的差別在那裏?
在「永恆求道的行腳僧」一文中,張己任形容日本作曲家篠原真,「不僅是有深度的作曲家,也是博學多聞卻又謙沖的學者。令人印象最深的則是他永恆求道的精神。」
這位一心嘗試在音樂世界中融合東西文化的音樂家,去年曾經來台參加「亞洲作曲家論壇」,但未得新聞界青睞,張己任有感而發:「……一個真正求道的行腳僧,又豈在乎這種世俗的渲染?」無論如何,「在我們目前這個充滿了商業氣息的音樂環境裡,篠原真給有緣相識者帶來了一股清新與持久不散的芬芳。」
談到艾塞克.史坦,他引「紐約郵報」的一則樂評說:「史坦不是一個炫耀技巧的人物;事實上,他對自己所擁有的高超技術似乎渾然不覺。他躋身世界一流小提琴家的原因只有一點:他只關心演奏的是什麼?他的獨特性就在於,他能表現每個作曲家特有風格!」
張己任表示,史坦的演奏,就技術而言,並不像海飛滋那樣無懈可擊,他的音準也常為人詬病;最令人激賞的則是他手中自然流動的美妙音樂。藉著音樂以及史坦急切與人溝通的個性,他的演奏從不是單向的,而是達到與聽眾心靈溝通的境界。他認為這是史坦成功的原因。
另外就是他滿腔的以色列熱血了。史坦從不到德國演出,他說:「……這純粹是個人情感上的問題,……我只能為我喜歡的人演奏,……對德國人,我與許多同輩一樣,總有揮之不去的那個結在……」
但他卻鼓勵兩位學生到德國演奏。他說:「為了將來,我認為以色列公民以國家的代表身分去德國演出尤其重要。他們必須與他們同代的德國人一齊渡過未來!」
藝術家也是凡人,他們也有情緒上的起伏。藝術家窮其一生所累積的氣度、內涵與個人風格,才是美的依據;而音樂家的音樂、心智、情感,甚至政治觀點,都是影響他成為世界巨擘的考量因素。
或許有人要問:政治是政治,音樂是音樂;藝術為什麼要與政治掛勾呢?
環顧廿世紀,政治影響音樂家聲望的例子,似乎特別明顯。這其中有因牽連政治而受害的音樂家,但拜政治之賜而受利的也所在多有。
許多西方音樂家離開歐洲到美國,動機純是為了避難,沒想到竟在一夕之間,成了文化英雄。張己任舉例說,鋼琴名家舒納寶(Arthur Schnabel)戰前曾到美國演出,反應極為冷淡,後來被納粹強迫離境,在一九三九年遷居美國,卻得到英雄式的接待,日後的音樂會也座無虛席。指揮家托斯卡尼尼早在一九三○年代,就因為公開指責「法西斯主義」,成了政治上的英雄,戰後移居美國更成為美國樂壇上的「聖人」,對美國音樂的發展影響十分巨大。
只是,因政治情勢得益的,名聲也往往隨著政情轉換而消褪。近十多年來,托斯卡尼尼的名聲竟也逐漸暗淡,許多從唱片或錄音帶上聽到他指揮的聽眾,對他的音樂詮釋尤不以為然。張己任也舉馬思聰為例,他在文革時逃離大陸,曾在美國大受矚目,為時卻極其短暫。
「政治的瓜蔓」之外,現代錄音技術,也使得大多數音樂家,輕易地穿上「完美的外衣」,掩藏了真面目。
一般人對音樂家的瞭解,多半只是從唱片、錄音帶的水準來斷定;我們似乎處在一個不往博物館看原版畫,而喜歡在家裏看複印畫冊的時代。
在「剝開完美的外衣」一文中,他指出,經由錄音技術而認識的音樂家,個個演出都精確無比,技藝超乎常人想像。果真如此嗎?真相恐怕會令多數音樂家臉紅。
由此,不禁令我們對音樂家的角色感到困惑?他們是政治的工具,還是商業化下的產品?
這就要看個人評價的標準了。張己任指出,儘管近代錄音技術如此進步,也有音樂家就厭惡這種「修補藝術」:鋼琴大師吉利斯(Emil Gilels)認為,一、兩個錯音並不重要,重要的是那一段前後音符連接、一氣呵成的氣勢。音樂所以感人,並不在音符與節奏的準確,最重要的還是透過音符傳達出來的「東西」。「吉利斯真不愧為大師!」——這句話顯然透露了作者的「標準」。
至於政治,張己任認為,若說音樂與政治完全無關,是不可能的,因為「政治與什麼都有關」。其實,在政治因素影響音樂家名氣的過程中,音樂作品本身並沒有改變,改變的是社會對他的評價。這其間於是產生了另一個問題——顯然作品本身並沒有得到客觀的評價。
在書中,作者也談到了樂評的價值和樂評家的條件。但是如果國內聽眾想藉樂評得到一公正面貌,顯然目前時機尚未成熟,他說:「國內樂評只有事前報導,而沒有事後評論。」
若說音樂在所有藝術中,最難捉摸、瞭解,並不為過。它缺乏視覺的具體形象,也缺少思維的明確概念,因此許多初入門者,想要在音符、旋律中找到「情節」,往往事倍功半。張己任希望有心入門的人,不必因此對古典音樂怯步,因為音樂能給人的,本來就是非邏輯性的主觀情感判斷。
他說,要瞭解任何「精緻藝術」,都必須付出一些代價,同時,對音樂的認識是可以完全憑主觀感受的。當你聽到一曲令人喜悅的小提琴協奏曲,可能就會想去聽聽這位音樂家的其他作品。而後翻閱傳記,發現蕭邦的作品影響到他的曲風,那麼再去聽聽蕭邦的作品,由軸而成面,自然對音樂的認識就會增加。至於能感動多少,因人而異;畢竟,音樂是主觀的體會。
目前,坊間有很多音樂班,學習音樂的「人口」也不斷增加,資賦優異的「天才兒童」更時有所見,但張己任認為我們的音樂環境仍然不算理想。除了對「音樂」和「音樂家」的觀念有待釐清,我們還有必要盡快設立「音樂院」,從小學、中學到大學,成一完整系統,否則,我們永遠只有「天才兒童」而沒有「音樂家」。(滕淑芬)
伍牧:只要裁判觀念正確,比賽還是一條發掘人才的路。
問:在國內,談音樂的書並不多見,您覺得這本書最大的特色在那裏?
答:市面上有關音樂的書,多半不是由音樂界的專業者所寫,內容也多著重在譯介樂曲、音樂家生平,偏向音樂欣賞或樂理;很少涉及音樂思想、觀念,以及音樂對社會的責任、對人生的修養、教育等問題。
張己任博士是位職業音樂家,因為自身的體驗,談論音樂觀念、思想,比起非音樂家來,更深入,且能切中要領。
問:「談樂錄」這本書裏有不少篇幅談論「音樂比賽」帶來的種種問題,以及一般人對「得獎」的偏頗心態,您的看法如何?
答:因比賽所引發的問題,不僅國內有,國際間也常有爭論。一般人總以為得獎後,即躍登龍門,因此許多想以演奏為職業的音樂家們,都希望經此「捷徑」成名。雖然得獎的音樂家日後未必成大器,但照目前看來,想不經比賽而成名的,的確難之又難,這實在也無可厚非。
談到家長對音樂比賽的觀念,就類似子女參加「聯考」的心態。在這種觀念下,導致很多父母並不注重子女的興趣,只希望在嚴師督導下,經過大賽而一舉而名。因此,我認為,最重要的就是讓那些「望子成龍、望女成鳳」的父母,修正他們的心態。
由此,我也想到韓德爾的遭遇。他小時候就很喜歡音樂,但他的父親卻希望他成為一名律師,極力阻止他接觸音樂。韓德爾在這種壓力下,反抗愈強,偷偷地背著父親學音樂,最後他的天賦被普魯士的腓特烈大帝發現,制止韓德爾的父親繼續壓迫兒子。
如此看來,二、三百年前,父母認為學音樂並不是高尚的、受人尊敬的事業;演變至今日,我們對職業的價值觀有相當大的改變,反而認為學音樂是一件榮耀的事。說來,這種事也不必過於擔心。
真正值得注意的倒是評審委員的選聘,以及他們的態度是否公正。只要裁判的觀念正確、作法公正,「舍技術而取藝術」,比賽雖然不一定可取,至少還是一條發掘人才的路。如果裁判有主觀因素,外來的干擾,而家長又不取正途,那麼比賽的偏差,自然造成問題。
問:張己任博士認為國內的音樂環境還不是很理想,因此我們只擁有「天才兒童」而培養不出音樂家,您以為如何?
答:所謂「十年樹木、百年樹人」,「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要想培養出優秀的音樂家,就必須有良好的音樂環境。但環顧我們社會,音樂環境的確貧乏得可憐,一般人對正統音樂並不熱中,音樂教育也有問題。
雖然坊間音樂班很多,但整個說來,音樂人口仍然很少。這從音樂會就可看出來,大多數人仍以傳播媒體上的宣傳為選擇依據,雖然無可厚非,但也顯示出,我們欣賞音樂的水準,仍然參差不齊。
一般家長送子女學音樂,只知道學鋼琴、小提琴,這並不能代表我們的音樂教育蓬勃。坦白說,許多父母並不瞭解什麼是音樂,只因其它種種因素催逼孩子學琴,以致我們有過剩的「會彈鋼琴的人」、「會拉小提琴的人」,卻少有真正「懂音樂的人」和「音樂家」;而鋼琴、小提琴之外,其他樂器的學習人口也不平衡。
「談樂錄」提及音樂教育家蕭滋,也讓我想到音樂教育家和音樂教師的不同;令我擔憂的是,我們有音樂教師卻少有音樂教育家,因此,教出樂匠容易,卻難以培育音樂家,我想這也是值得我們深思之處。
問:書中也提及西方國家對於音樂家的看法,往往因政情轉換而改變;究竟音樂家在社會上扮演什麼角色?
答:音樂家的藝術成就往往超過他的人性行為,使世人多半注意其作品而不注意個人行為;即使注意,也會給予相當程度的寬容。但是,如果他們的行為牽涉到對國家的忠貞,就不大容易被社會容忍。問題即在於政情隨時轉變,一旦他所認同的政治團體失敗,個人、及藝術都會受影響。
這種情形也有程度上的不同。如果是在自己國家裡,因政情轉移,音樂家受到牽連、影響較小,因為所面對的都是自己同胞;如果是因為受迫害而逃往其他國家,往往會得到同情,對音樂家反而有利;最嚴重的是背叛自己國家,公然投入敵人陣營,而後又在被佔領的國土上媚敵,這種情形下,不論是音樂家或任何人,都不可原諒。
我認為應當把音樂家視為教育家,以他們作品、或演奏達到潛移默化的教育效果。
此外,不論作曲家、演奏家、指揮家都可視為音樂家,最重要的是,他究竟是「家」抑或「匠」。音樂家與音樂匠的差別,在於藝術境界,如果作品華而不實、演奏時賣弄技術,那麼他只是音樂匠,而非音樂家。
問:在序文中,張博士強調他的作品不是「樂評」,並且表示:如果一位音樂工作者能動筆寫幾篇文章,就能「弄到」「樂評家」的頭銜,那麼「樂評家」也未免太不值錢了。而他曾經在某些場合稱讚您是樂界少有的「樂評家」之一,您的想法如何?
答:張己任在書中曾談到樂評家的條件,除了對藝術、寫作、批評的基本能力與熱忱,還必須博學多聞,瞭解經濟與政治對藝術活動的影響,甚至必須經濟獨立,才能不受牽制。我想很少人能達到這個要求。樂評家在任何國家,都是極少數的一群。台灣的音樂人口本來就不多,樂評家也就更少,而職業樂評家可以說沒有。
我想任何事牽涉到「評」,就必須客觀、持平地表達意見。但音樂是極其主觀的藝術,由作曲、演奏、到欣賞,無不以自我為中心。所以想藉樂評得到公正論斷,並不是件容易的事。
我認為聽眾只能把樂評當作參考,其餘仍要靠自己欣賞、判斷。
問:「談樂錄」中的文章,多半曾在報章發表,它平易近人的文字,使得完全不懂音樂的讀者,也會想一窺究竟。但對於古典音樂的欣賞一般人往往不得其門而入,您有何建議?
答:欣賞古典音樂必須靠時間培養。入門之道,首先須摒棄古典音樂枯燥、曲高和寡的觀念。其實,古典音樂早已流傳了幾百年,必定有其存在的原因。
一般人要欣賞古典音樂,可以從淺近樂曲開始,例如史特勞斯的圓舞曲;而後不時穿插深一點的樂曲,例如貝多芬、海頓的交響曲,布拉姆斯、德布西的作品,如此慢慢就會增強欣賞能力。突破第一道難關以後,就可以看些音樂欣賞、音樂家生平的書;瞭解樂曲的背景,對欣賞會有更大的幫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