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馬奔騰廿年

文‧李安民　圖‧楊永山鄭元慶

1983 12月

圖1：陸小芬以「看海的日子」一片，成為本屆金馬獎影后。

金馬獎今年慶賀廿歲大生日。在中國傳統習俗裡，廿歲稱「弱冠」，也是走向成年的轉捩點。在過去廿年裡，主管全國電影事業的行政院新聞局，就像是一位保母，「含辛茹苦」地把金馬獎「撫養長大」，期望他由童稚趨於成熟，從幼弱日漸強壯。

金馬獎今年的生日晚會——頒獎典禮過後，「保母」將從幕前走到幕後，交出主導的棒子，由他獨立奔馳。

大家都很欣慰地看到這匹象徵國內電影界最高榮譽的金馬，一步步引領電影從業人員，穩健地走出國片自己的道路。

翻閱金馬獎廿年來的「年記」，發現他今日之所以能在大家心中佔有重要地位，靠的不只是影帝、影后的榮銜與光彩，而是在多年摸索、嘗試的過程中，一直有一份執著求進的用心。

以往，曾有人以國片「大拜拜」來譏諷未在圈內人心目中建立專業權威的金馬獎；曾幾何時，非但金馬獎頒獎典禮成為港臺國片藝人及影迷一年一度的「嘉年華會」，且獲得金馬榮銜的影片及個人，亦莫不視此為肯定己身成就的最高榮譽。

被香港熱情影迷選為「最受歡迎女明星」、又甫獲金馬獎最佳女主角提名的鍾楚紅公開表示：「影迷投票喜歡是一回事，被專家肯定演技是另一回事，意義大不相同。」

圖2：大會頒特別獎給新聞局長宋楚瑜，宋局長再三懇辭，但全場起立鼓掌致意，他才自港九影劇自由總會主席童月娟手中，接下電影界的這份隆情厚誼。（楊永山／鄭元慶）

初期是鼓勵重於競爭

「金馬獎」於民國五十一年，為獎勵優良國片及傑出電影從業人員而設立，自始，鼓勵意味就大過競爭性質。因此，無論甄選或頒獎，都不免令社會大眾產生「輪流得獎」、「分配名額」、「流於形式」……等議論；再加上當年影界人士多認為：評審角度過於強調主題意識，忽略了影片本身的藝術價值，因此也得不到業者的重視和肯定。金馬獎在這段時期，顯得步履零亂，缺乏生氣。

在民國六十七年舉辦第十五屆時，一改事先公佈金馬獎得主的往例，臨到頒獎時才揭曉得獎名單，以增加其懸疑性和趣味性，企圖藉此引起大眾的興趣和關注，雖頗獲好評，但產生的影響仍然有限。

直到次年的第十六屆，在新聞局局長宋楚瑜和該局電影處工作人員銳意推動革新下，金馬獎有了一番新風貌。

民國六十八年，堪稱是金馬縱蹄奔騰關鍵性的一年。從該年起，不再有官方代表參加影片評審，全部聘請電影專家，在「就片論片」的原則下進行各項評選工作。這種尊重電影專業技術和藝術價值的作法，促使從業人員開始重視金馬獎所代表的榮譽。

圖3：宋局長把國畫大師張大千生前為金馬獎所題的墨寶交給中華民國影劇協會理事長明驥，表示明年起金馬獎將交由電影界自行主辦。（楊永山／鄭元慶）

在形式與實質上不斷改進

在頒獎儀式上，也從那年起改以晚會方式，自中山堂移師到國父紀念館擴大舉行；並邀請國際知名巨星伊莉莎白泰勒、詹姆斯梅遜…等人與會。當晚透過電視轉播，金馬獎一變而為國內外關心電影人士矚目的焦點。

次年更首創金馬獎國際電影展，希望藉廣泛欣賞、觀摩外片名作，以刺激國片及從業者提昇水準。三年來，這項活動已建立良好口碑。今年在電影圖書館排隊等購預售票的長龍，從四樓延伸到底樓大門外的街角；而在戲院搶購保留票的觀眾，亦從開演前七、八小時即前往排隊。

藉著這個國際電影展，除建立與國外電影界的良好關係外，也達成彼此交流的目的。

法國高盟公司負責人狄瑞凡，在國外聞悉金馬獎國際影展之名，今年特來臺考察，並主動表示願提供二部名片「丹頓事件」和「奇異的旅程」參展，不但不索取代價，連運費都自行負擔，盛情可感。

英國影評人艾德禮多次來華參加金馬獎活動，並曾擔任金馬獎的評審委員，曾先後促成「學生之愛」、「光陰的故事」和「天下第一」等國片參加倫敦影展。

經由提高評審水準、擴大頒獎典禮、舉行國際影展、邀請知名巨星……等實質及形式上的改進，金馬獎這才逐漸調整步伐，昂首自信地向「專業化、藝術化、國際化」的目標奔馳。

圖4：頌獎典禮在恬妞和孫越活潑、親切的主持下，塑造了一個溫馨的金馬盛會。（楊永山／鄭元慶）

今年頒獎典禮在多方面嘗試突破

頒獎典禮一直是最受大眾矚目的「壓軸」好戲，而每年負責籌畫典禮節目、並向全國觀眾轉播的電視公司，無不挖空心思想點子，深怕沒有創新的節目，砸了公司招牌。

今年負責籌畫金馬獎頒獎典禮的臺視公司，甚至勞師動眾，派轉播小組到美國觀摩奧斯卡頒獎實況。

為了講求舞臺效果，在場地的選擇上，最早是從中山堂移師國父紀念館，前年又移師高雄中正文化紀念中心，今年則看中了才蓋好、舞臺備有四十七支佈景吊桿、燈光由電腦控制的臺北市「社會教育館」。佈景方面臺視也希望擺脫以往一個主景到底的慣例，一口氣設計了十堂主景、廿七堂副景，力求「一獎一景」。

這番用心，果然令人耳目一新。這種費心費力、勇於嘗試的做法，實值得嘉許。

主持人是貫穿全場的靈魂人物，主辦單位「察納雅言」地找過喜劇泰斗蔣光超，和美麗又智慧的張艾嘉、胡茵夢搭配，也曾以碩士級的記者李濤和演技精湛的蕭芳芳攜手……。

今年在嘗試塑造一個活潑、溫馨、有一家人親和感的金馬盛會的考慮下，找上恬妞和孫越。一美一醜，一少一老，搭配上十分「新鮮」。二人也不負眾望地把典禮帶動得親切又活潑。

圖1：此屆金馬獎典禮移師台北社教館舉行，參加者皆盛裝赴會，電視台並當場作轉播。（楊永山／鄭元慶）

典禮盛會依然極為隆重、熱鬧

第廿屆金馬盛會，於十一月十六日晚間在社教館隆重舉行。是夜，社教館嘉賓雲集，星光閃閃。湧集在入口處的影迷，在明星陸續抵達時，都忘情地高聲呼叫他們心中偶像的名字，在會場外就掀起陣陣熱潮。

來華參加亞太影展的各國代表團，韓國、日本、印尼等國的女星，都穿著傳統服裝到場觀禮，也使得今年沒有特別邀請外籍明星參加的晚會，仍洋溢著濃厚「國際化」的色彩。

主辦單位煞費周章設計最佳人選配對頒獎，有許多「絕配」和「妙搭檔」出現。例如頒服裝設計獎的豔星胡錦和恬妮，恬妮以為：新聞局是因欣賞她在電影中「恰到好處」的穿著，才請她來發這個獎；而胡錦則說：「我看是叫咱們以後演戲時要多穿點兒。」

圖2：入圍最佳男女主角的鍾楚紅和萬梓良，與香港代表團團長邵逸夫爵士一同進場。（楊永山／鄭元慶）

頒獎人也使出渾身解數

頒獎人對他們在臺上短短一分多鐘的表現是否出色，愈來愈在意。有的不滿意策畫單位所撰腳本中的臺詞，就自己動腦設計。例如去年得到童星獎的周品君「先生」和資深童星張小燕「小朋友」，還有負責頒發卡通片獎「卡通兮兮」的洪金寶和曾志偉……，他們上臺時的動作、表情、及簡短的對話，都極為生動有趣，令大家充分感受到他們為這一、二分鐘所下的功夫。

此外並安排去年金馬獎得主，及聲望高、貢獻多的影人擔任頒獎工作，象徵著這項榮譽薪火相傳、電影界生生不息的意義。他們在頒獎時，都向大家表露了對電影工作的熱愛和心得，給後進者許多啟發。

例如：頒發剪輯獎的袁和平，以導演的眼光說：「在剪輯工作中，多剪一格是蠢才，少剪一格是白癡，剪得恰到好處才是天才。」

曾得過金馬獎最佳原著劇本、導演、美術設計，今年又以「天下第一」勇奪最佳服裝設計獎，稱得上是電影圈「鐵人」的胡金銓，則形容從事電影工作：「就像吸鴉片，一上癮就不容易戒掉；也好比陷入流沙之中，難以自拔。」

有「李白」之稱的二位大導演：李行和白景瑞，在圈內向以友情深厚聞名，他們以自己為例：「誰說電影圈中沒有永遠的朋友？！」他倆在頒發最佳影片獎時，更語重心長地以「堅守崗位，為中國電影續拍佳片」和與會者共勉。

圖3：專程來華參加盛會的美國影星黛娜溫特。（楊永山／鄭元慶）

電影界真正重視這份榮譽

透過電視鏡頭，我們真切地看到入圍者力持鎮定的笑容，和他們緊張、焦灼、渴望的眼神，以及名單揭曉後得獎人喜極而泣的熱淚，在在令人感動不已。而代領和入圍者缺席的情形大幅減少，也顯示大家看重金馬獎的態度。

蟬連最佳男配角的谷峰，慶幸自己沒被這匹奔馳的金馬摔下來，在臺上疊聲說：「我好高興，好高興。」

從臺語片時代就活躍在銀幕上的英英，終於以六十四歲高齡得到最佳女配角獎，她穿著深色絲絨旗袍，灰白的頭髮一絲不苟地梳理成髻，小心邁著步子拾級上臺，緊張興奮的心情，透過顫抖的閩南語表露無遺：「我實在沒想到這把年紀了，還能和金馬獎結緣。」鏡片後雙目晶瑩。

七月剛考上北一女的石安妮，從去年在「光陰的故事」中嶄露頭角以來，她清純的外型與自然生動的演技，被看好是電影界深具潛力的新秀，今年果然以「魔輪」獲獎，不過得的是年紀稍嫌大了點的「最佳童星獎」。縱使如此，她上臺後依然激動得泫然欲泣，哽咽而慌亂地說：「真不知從那裡說起，我好愛好愛大家。」下臺後才想起要感謝好多人都忘了說，因而懊惱不已。

圖4：最佳女配角三位入圍者，由左至右為江霞、李黛玲、英英。（楊永山／鄭元慶）

「土產」導演實至名歸

以「小畢的故事」登上今年最佳導演寶座的陳坤厚，是沒有外國學歷頭銜的「土產」導演，當年在中影從攝影學徒幹起，曾在第十五屆以「汪洋中的一條船」贏得最佳攝影金馬獎。而後靠著自己力爭上游，處處留心學習，才更上層樓有了今天的收穫。

回想這一段掙扎奮鬥的歷程，陳坤厚握著金光閃閃的獎座，說出心中的感受：「我努力了廿幾年，今天終於得到它了。」他肯定金馬獎對提昇國片品質的貢獻，也期許自己拍出更多好電影。

被張小燕形容成：「我媽小時候就愛看他演戲」的孫越，在「搭錯車」中，以卅四年累積下來的洗練演技，深刻而不造作地演活了「啞叔」一角，眾望所歸地抱回最佳男主角獎。

在臺上，孫越低頭沉思良久才笑嘆：「五十一歲出唱片，五十二歲賣咖啡，五十三歲第一次當主角，終於抓到這匹金馬。」短短三句話，幽默中也道出：以表演藝術為終生志業的影人，在成功之前，要走多麼長的一段路啊。

圖5：典禮中的表演節目經過精心設計，圖為由實踐家專學生表演的功夫舞「我武維揚」。（楊永山／鄭元慶）

無視近利，終於走出自己的路

贏得今年金馬影后榮銜的陸小芬，在初出道時，是電視臺名不見經傳的墊檔小歌星。三年前經王菊金導演慧眼發掘，主演「上海社會檔案」，以作風大膽一炮而紅，也在電影圈中刮起一陣拳頭與枕頭齊飛的「寫實片」歪風。此後她演了一連串奇女子復仇之類的電影，銀幕上一直給人一種「持刀發狠，衣衫不整」的不良少女印象。

當時有人告誡她，不要從此走入「為性感而故作性感」的歧途，陸小芬也深自警惕，力求突破，演了一些老師或女警的角色，但都不成功。於是又有人冷嘲熱諷地勸她不必白費氣力，何必放著大把鈔票不賺？但她下定決心，為了更長久的藝術生命，要做一名真正的好「演員」。

這一次在「看海的日子」中，導演王童信任她、幫助她，她成功地演出一位洗盡鉛華、渴望做母親的從良妓女。這座金馬獎給陸小芬的肯定，對她為提高演藝層次所做的努力，有莫大的鼓勵作用。

圖1：金士傑表演的默劇深獲好評。（楊永山／鄭元慶）

國產影片抓回了金馬

猶記去年，香港一批新浪潮導演的作品，囊括最佳男女主角、男女配角、導演、編劇……等十項金馬大獎（總共只有十七項），國產影片敗得灰頭土臉，卻也十分服氣。自此大家痛定思痛，力圖雪恥。

果然皇天不負苦心人，佳片陸續問世，在今年的頒獎典禮中大放異彩。港片只以邵氏的「男與女」得到一項最佳原著劇本獎，許多人因此十分欣慰：「這匹金馬今年好不容易從香港跑回來了。」

為了緩和頒獎時緊張的氣氛，慣例在晚會中穿插一些表演節目，最早是以氣勢壯觀的合唱團和大型歌舞為主，後來又加入民族舞蹈及入圍歌曲、服裝的表演，今年還絞盡腦汁安排了一段數來寶和默劇，在表演節目的創新上也沒有繳白卷。

圖2：齊豫演唱入圍歌曲「影子」，歌聲優美嘹亮，配上如夢似幻的佈景，氣氛極佳。（楊永山／鄭元慶）

最感人的特別獎

典禮進行當中頒發「特別獎」時，造成另一個感人的高潮。

由港九影劇自由總會主席童月娟、中華民國戲劇協會理事長明驥、以及導演白景瑞三人頒發的特別獎，過去都是頒給在電影藝術上有卓越成就的資深從業者；此回白景瑞以懸疑的口吻宣佈，今年的得主十分「特別」：「由於他對電影的關懷、鼓勵及幫助，使電影事業從最低潮開始復甦。在電影最不景氣時，他促使娛樂稅捐減低一半；在他奔走下，電影法亦於今年十一月由立法院審議通過，使電影提昇為文化事業，得到應有的尊重；也由於他作風開明，觀念新穎，使久為人詬病的電檢尺度合理地放寬許多。因此，影劇協會和自由總會共同決議頒發這個獎給他。因為他很謙虛，怕他不肯接受，我們不得已保密到現在。得獎人就是，我們電影界的好朋友——宋楚瑜先生。」

這個消息一經宣佈，全場來賓立刻起立鼓掌致意。

每年在典禮中是否要頒發特別獎目、名稱為何、對象是誰、以何種方式頒發，都是由影劇協會全權做主。前一天的典禮彩排，宋局長曾到場參觀，但並沒有看到這一項，他沒料到那是被故意「省略」的。

圖3：孫越得到最佳男主角獎，實至名歸。（楊永山／鄭元慶）

宋楚瑜願永遠是電影界的朋友

宋局長在錯愕中，盛情難卻地上了臺，連連拱手懇辭，他誠摯地說：「實在不敢當。感謝你們的愛護，但我實在不敢接受這份榮寵；我只希望各位瞭解，我永遠都是各位的朋友。」「金馬獎設立的意義，在激起國片工作者的責任心和榮譽感，從而使每一位從業人員，因責任而堅守崗位，因榮譽更自我激勵，一同為國片的前途盡心獻力。社會大眾亦能與電影工作者分享喜樂，以我國電影事業的成就為榮。而我願意永遠做大家的好朋友。」

說罷他仍不肯接受這個獎，頻頻說「不敢當」，但全場起立持續不衰的掌聲和歡呼，使宋局長感動得熱淚盈眶，才自童月娟手中接下電影界的這一份隆情厚誼。他事後表示，這座金馬獎，將放置在電影處辦公室裡，藉以激勵所有同仁，再接再勵，共同為電影事業努力。而大家給他的這份盛情，則將永存心中。

圖4：最佳男女配角得主谷峰和英英。（楊永山／鄭元慶）

新聞局交棒，卸下主辦之責

今年也是新聞局最後一次擔任主辦單位，宋局長在典禮中，把國畫大師張大千生前為金馬獎所題的墨寶，交到下屆主辦者明驥和童月娟手中。他說：「這並不意味新聞局將減輕對電影事業的關懷，而是希望所有電影工作同仁能繼續努力，以更大和更輝煌的成就，在現有的基礎上，把中國的電影事業，推進到另一個嶄新的境界。而新聞局仍將是金馬獎幕後的大力支持者。」

電影是表現文化、反應民族精神的最佳利器，電影從業人員則是電影文化的根本。文化不是旱地拔蔥可成的，必須涓滴積累，新聞局所能做的，是努力為大家製造一個良好的環境；而唯有靠電影界本身的努力，加上新聞局的助力，才會有實質的成果。

圖5：從「老」童星張小燕手中接過金馬獎，石安妮激動得話語哽咽。（楊永山／鄭元慶）

繼續將金馬精神發揚光大

每一年舉行金馬獎頒獎典禮，主要目的是使國內電影業者，將過去一年耕耘的成果，共同呈現出來，互相砥礪觀摩。因此，典禮的形式與精彩與否並不那麼重要，重要的是在追逐這匹跑向「專業化、藝術化、國際化」金馬的過程中，大家是否一直保有不斷創新、追求完美的金馬精神——每一位在挫折及困頓中仍堅守崗位、奮鬥不懈的電影人，才是使金馬獎得有今日燦爛光輝的主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