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紅番區》(嘉禾電影公司提供)(嘉禾電影公司提供)
當成龍的電影打入好萊塢主流,並成為「新聞周刊」的封面人物時,美國媒體紛紛想起了李小龍。

一九七八年,《醉拳》。成龍戲裡是個頑皮衝動的徒弟,傳統練功報師仇的故事。但成龍跨馬真功夫,加上趣味橫生的武打場面,開創「動作喜劇」的風格。(黃仁提供)(黃仁提供)
在一個被西方產品壟斷的國際電影市場上,為什麼融合功夫招數的動作電影,會成為中國通俗電影出擊的利器?
李小龍死後二十年,功夫電影似乎又進入另一高潮,這回是由成龍領軍。
國際網路有成龍大幅彩色照片,世界各地影迷在此交換成龍的訊息。一位署名高偉恩的影迷敘述當他聽到成龍要到美國西岸宣傳,想到能一睹超級偶像,興奮得班也不想上,只想到機場接機。這位華裔移民說,自從在美國戲院看了成龍的《醉拳》,就迷上他,回到台灣,立刻就到錄影帶店把成龍主演的片子全租回去,和表弟連看了兩天都沒睡覺。
成龍的影迷不只散布在華人世界,他早就是亞洲巨星。現在他的勢力範圍又從東方擴展到西方。
好萊塢向「東」看
他的近作《紅番區》二月「登陸」美國,在全美一千五百家戲院聯映,完全打入好萊塢主流。看到成龍的吸引力,美國片商跟著就要推出成龍的舊作《醉拳》和《警察故事》。
二月的「新聞週刊」指出,香港的動作片現在是票房萬靈丹,在美國大學校園和大城市,只要舉辦香港影展,就能引來大批觀眾,而追逐成龍、周潤發、李連杰等動作巨星也變成一股潮流。
好萊塢並不缺動作片、動作明星,為什麼會向「東」看?
關鍵就在於香港的動作片融合了東方獨特的功夫招數。中國通俗電影受到西方重視,是從李小龍開始。
他在美國出生,爾後隨父親回到香港受教育,這期間他學過基本國術如詠春拳,後來融合美國的西洋拳、日本空手道和中國的詠春拳,自創出一套獨門功夫──截拳道,靠著這個,李小龍開設武館授徒,並在銀幕上展露頭角。
李小龍有生之年拍的四部著名電影,都有他招牌的側踢、迴旋踢和凌空三彈腿,銀幕上,他的一雙強腿使起來就像雙手般靈活,要踢哪裡、要點哪裡,完全隨心所欲。據說他的側踢有三百磅力道,比任何拳王都大。
「打」出天下
對於西方觀眾而言,這種令人目不暇給的體能展現,不但刺激也十分新鮮。
資深影評人黃仁指出,由於李小龍電影的賣座,七○年代初期,從未上映過中國片的國家,都透過管道到香港、台灣蒐購功夫片。「據當年估計,全球至少有一百多個國家及地區放映中國功夫片,」黃仁說。紐約一位華裔移民記得:「四十二街的電影上上下下,皆極短命,只有李小龍的功夫片久演不衰,到他死後十多年一直如此。」
成龍的武打基礎則來自京劇,是柔性的翻滾跌打,不同於李小龍剛性的拳來腳往。影評人王瑋認為,成龍影片最大的樂趣,「在於他能讓他的拳腳融入環境之中,他的功夫來自對景物的運用。」尤其當影片時空設定在民初中國,靠拳腳而不靠手槍解決問題時,他的能力就完全得到發揮,《A計劃》中腳踏車在巷弄中追逐、《奇蹟》片中繩廠惡鬥,都展現出這位演員兼導演「獨特的原創力」。
「如果說巴結人最誠懇的方式,就是模仿的話,史特龍就是好萊塢第一位讚美成龍的電影工作者,」去年英國出版的《香港動作電影》一書作者羅根說,史特龍的《探戈與金錢》好幾個鏡頭就抄襲自成龍的《警察故事》。
很多人都會拿史特龍和成龍做比較,香港影評人李焯桃表示,成龍拳拳到肉的打鬥、凌空飛踢的體能動作,在某種程度把暴力「寫實化」;和史特龍動不動就是機關槍、火箭炮和直昇機,單人匹馬可以殲滅一隊軍隊,史特龍的電影是卡通化的暴力,反而不真實。
事實上,李小龍、成龍這兩位分別向體能挑戰的「東方英雄」行徑,一向是東西方關注的焦點。
李小龍旋風「是另一種東方文化異國情調的轉型,畢竟在拳腳武術上,東方武術的確多彩多姿,還附會成各種哲學和人生態度,」黃建業說,李小龍練功時可以把腹肌全吸入橫隔膜下,看起來似乎凹進去兩個大洞;打人時發出像野獸的叫聲、身體被刀劃過還舔一下血,諸如此類自虐、奇怪的意像,都是中國人的神秘化形象。

一九九三年,《重案組》。一個香港富商小孩被綁架的故事。為了救人,成龍這位現代警察,就得收起喜劇表情,演出街頭槍戰。(嘉禾電影公司提供)(嘉禾電影公司提供)
也有人認為,「在傳統父權的社會中,李小龍電影裡獨創的拳法、動作與怪叫聲,將對男性肉體之力、肉體之美的崇拜之情,推到了最高點。」向不可能挑戰
而成龍超人的體能更是媒體報導的焦點,一九八六年他到南斯拉夫拍《龍兄虎弟》時,一個從高處落地的鏡頭,沒有接住樹枝,頭部直接撞上石頭,險些就要送命。
去年「時代」雜誌一篇成龍的特寫,最叫國際影劇界覺得不可思議又感興趣的,就是成龍拍片受傷的紀錄。
文章開頭就說:「有些電影明星衡量自己身價是看自己賺了幾百萬美元,亞洲動作巨星成龍則是看他有多少骨頭斷過。」接著就細數他從頭到腳的傷痕,腦袋、眼睛、鼻子、下巴、肩膀、胸口、腰、膝蓋,腳踝到手指腳趾,強調再危險的動作他也不用替身,即使沒有保險公司願意承保,他仍然堅持自己上場。
從一九八四年的《A計劃》,成龍就開始他的「亡命」行動,從高樓頂跳下,中間只經過一層遮陽棚減速。
《五福星》中,成龍一會兒溜輪鞋,一會兒穿梭於車陣中;《威龍猛探》他再度衝撞木屋、舢舨間,與海中的快艇競速;《警察故事》裡,他從高樓往游泳池跳、跳百貨公司的燈桿、撞玻璃,每隔幾分鐘就出現冒險犯難的高潮。
從一九八六年完成《警察故事》後,成龍電影中都會把他拍片過程中失誤、受傷等NG鏡頭剪入片尾,讓觀眾相信電影中所見的,都是憑著他的血肉之軀,所拼搏出來的精彩畫面。
功夫意識
這樣「賣命」的結果,的確拍出和好萊塢動作片不同的特色。
「用好萊塢的語言來說,成龍是一點克林伊斯威特,一點舞王金凱利,一點喜劇演員金凱瑞和很多默片丑角卓別林、羅伊德和基頓,」「時代」雜誌讚賞說:「好萊塢的動作片靠的是視覺效果,而成龍向人體極限瘋狂挑戰,不靠電腦幫忙的身體特技,把動作片交回給演員。」
紐約雜誌說:「看好萊塢的電影都要小心檢視有沒有特技效果,有些觀眾會笨到相信阿諾或基諾李維真的陷入危險;但是看成龍的電影不然,你知道他真的有危險。」
除了李小龍與成龍之外,其他功夫電影明星也不乏「硬裡子演員」,來自大陸的李連杰就曾經得過大陸武術冠軍。但是「功夫」的意涵似乎並不限於動作的層面。
香港導演吳宇森塑造出由周潤發飾演,穿著長風衣、披白圍巾、嘴上叼根牙籤,有血性的黑道份子「小馬哥」,明明就是現代槍戰片,和功夫有關係嗎?
表面上,吳宇森的《英雄本色》系列描寫幫派、黑社會,好像承襲自美國警匪片,但影評人焦雄屏認為創作者的意識型態更接近功夫片。
「男性結盟,非中產階級思想的激烈血腥,為朋友兩肋插刀的俠義精神,以及執拗不回頭的復仇母題,」焦雄屏說從中可以清楚看到功夫類型的傳統痕跡。
影評人黃建業指出,中國「槍戰動作電影的重點永遠不在槍法而在功夫架式,」吳宇森式獨特的影像風格,如主角出場時的慢動作、子彈射出時的特寫,「為打鬥提供了浪漫的空間。」
幾年前吳宇森就被網羅到好萊塢拍片,好萊塢看中的正是他善於處理動作片,「他把香港的武術電影融入靈敏的攝影技巧,」「時代」雜誌說。
一脈相承
不管稱為武俠、武術或功夫電影,就電影類型而言,功夫武打片是中國電影史上「發展最完整而又特具民族色彩的類型電影,」影評人黃建業說,這個傳統承襲自文學素材,可以上溯到戰國時代《莊子》的「說劍篇」、《史記》的「游俠」、「刺客」列傳,以至唐代傳奇、宋代話本,和清代公案,當然還包括近代的武俠小說。
文學素材為武俠電影提供一個充滿想像力的空間,俠客的武功技藝被高度神化:從飛簷走壁到騰雲駕霧,從十八般武器到掌風鬥法,各種奇幻招式都轉化為確切的影像,使得武俠片在三○年代末期就有一個短暫的黃金時代。
根據統計,民國十七年到二十年,這四年間,上海的電影公司一共拍了四百部電影,其中功夫武俠片就佔百分之六十。
民國三十八年後,大陸電影工作者來到香港,他們一方面繼承神怪武俠的傳統;更重要的是,粵語片開發出南方武林人物,如廣東民間英雄黃飛鴻,使得掌風劍影的奇幻世界外,拳腳功夫片竟在五○年代末期闢出蹊徑。

六○年代的台灣影壇有「一文一武半個鬼」之稱,強調「男性友誼」的拳腳功夫片和文藝片是兩大類型,功夫武打片因此造就出不少武打明星,如王羽、姜大衛和狄龍等。(黃仁提供)(黃仁提供)
尤其是清末民初、出於南方少林英雄的傳奇故事,不僅增強了刀劍武俠電影的歷史寫實訊息,「更重要的是武術民族主義的闡揚,」影評人黃建業認為,比起神怪刀劍的武俠電影,功夫電影擴張了武俠映像的現實風格與社會歷史層次。天下功夫出少林
五○年代的功夫電影,延伸到導演張徹的少林系列,再轉至七○年代的李小龍旋風及劉家良的南方功夫片和洪金寶、成龍等功夫喜劇。
為什麼這個傳統會由香港承接而不是台灣呢?
黃建業認為,「被模式化的影片(所謂的類型),非常仰賴電影工業和分工。」另一方面也和香港的社會背景有關,在殖民地和母國之間擺盪的香港人,深具傳統價值卻又受西方影響。傳統武俠功夫片講述仁義道德,片中「反清」的劇情潛意識裡可能藏有「反英」的情緒,正好強化忠孝節義的傳統。
九○年代,當香港導演徐克重新打造被香港人視為重要童年記憶的民族英雄《黃飛鴻》時,功夫片等於又全面進入主流。
多年來,武俠功夫片一直和時代脈動密切相連,在港台兩地也一直都有穩定的觀眾群。功夫武俠電影受觀眾歡迎,而研究電影的人也能從影像劇情中看出一個時代的整體社會意識。
香港作家馬家輝曾經為文分析,如果把李小龍電影當成七○年代初期一種流行類型,並且和六○年代的「大俠電影」(如王羽的《獨臂刀》)、八○年代的「英雄電影」做一比較,可以發現這三種電影類型,正微妙契合著香港的六○、七○、八○年代三階段的社會發展脈絡。
他認為:「六○年代的香港人都想做『獨臂刀』,苦練武功,一朝出頭。七○年代的香港人都想做『李小龍』,痛打洋鬼子,告訴全世界『我已非吳下阿蒙』。八○年代的香港人都想做『小馬哥』,奮力奪回被身邊人搶去的富貴與地位。」
反撲西方
電影意識可能是創作者不自覺流露出來,中國電影最早靠功夫片打出國際市場,似乎也是無心插柳的結果。
嚴格說起來,李小龍一九七一年回到香港主演《唐山大兄》一舉成名,而三年之內所拍的四部電影,並沒有太了不起的藝術成就。他的電影傳奇是個人魅力和時代背景的結合。
他是第一個打破「中國人與狗不能入內」招牌的中國明星。他在電影裡,把公園辱華牌子騰空踢碎一擊,又拿著「東亞病夫」匾額痛打日本浪人的場面,都是被壓抑已久的中國人永遠難忘的一幕。
而在七○年代初剛退出聯合國的台灣,正值世界性石油危機,日本佔領釣魚台,國際姑息主義橫流,大家受挫的情緒,在李小龍身上,充分得到宣洩。
功夫電影發展到九○年代,成龍的電影和李小龍的功夫片已經有了不同意義。
成龍雖然以「李小龍接班人」在影壇發跡,不過日後他成功發展出自己特色,轉型為功夫喜劇英雄後,早已脫離李小龍的影子。李小龍是為中國人出氣的民族英雄;成龍卻是平實,樂天知命的歡樂英雄。
關於這一點,成龍說:「每個功夫高手都想藉打敗李小龍而成名,沒有人想打敗我。孩子們喜歡我、女孩子愛我,媽媽們對我像兒子一樣好。」「李小龍的腿向上踢,我向下踢;李小龍嚴肅,我有趣。」
二十年前,李小龍以赤手空拳的肢體語言打碎「東亞病夫」的招牌;二十年後,成龍同樣企圖以東方英雄反撲西方世界。
英雄的宿命
成龍的電影輕鬆、有趣,又有刺激感官的大膽冒險動作,只要推出新作,必定安排在暑假或新年強檔。
不過這樣「拼命」拍電影的方式,也引發不少討論。
有影評人認為:「殘酷的說,他是剝削自己完成創作。」第一次他從三樓跳下,下一次他就得從十樓跳下,一次得比一次更加緊張刺激,場面要愈弄愈大,預算愈來愈高,才能換來觀眾持續的喝采聲。
「現代科技的都市景觀,使成龍電影中的敵人不再是橫眉豎眼的毒販、幫主,而是那些高樓、大百貨公司、公路汽車等。成龍一再向環境挑戰,衝過一層一層障礙,以出生入死的精神,戰勝汽車及大樓代表的速度與高度,」焦雄屏說。
她強調,李小龍時代的功夫神話,改變了知識分子拍電影的意識型態,完全由中下階層的觀點出發,使用唯一的財產──身體,抵禦外國人。
成龍電影喜劇的結局,也許打破原本的功夫神話,但是經過驚人動作的可信性,他仍然肯定這個神話的存在。片尾的穿幫鏡頭,更將這個神話的製造過程浪漫化。
但究竟是李小龍、成龍創造了功夫神話,還是功夫神話創造了成龍、李小龍?如果答案是後者,那麼中國的功夫動作片將可能繼續讓全世界觀眾著迷,不論神話中的英雄姓什名啥。

一九六七年,《龍門客棧》。敘述忠肝義膽的江湖俠客,為保護忠良後代,與惡人決一死戰的故事。(黃仁提供)(黃仁提供)

廣東民間英雄黃飛鴻,是中年一代香港人重要的童年記憶,九○年代經導演徐克重新詮釋,李連傑成為新一代民族英雄。(龍祥電影公司提供)(龍祥電影公司提供)

成龍「搏命」演出已成國際焦點,偶有受傷消息傳出,但只要影迷愛看他的電影,再高的地方他也會向下跳。(嘉禾電影公司提供)(嘉禾電影公司提供)

李小龍的真功夫似乎已達到隨心所欲地步,腳一踢,幾乎呈一百八十度直線。(本刊資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