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作品為何受歡迎?因為故事性強吧!」點燃煙斗,昨夜與台北友人暢談到凌晨的阿城,仍然睡眼惺忪。自從六年前遠走美國,類似《棋王、樹王、孩子王》等長篇的作品少見了,取代的是他在香港<九十年代>、義大利<共和國報>、<君子>等刊物發表的散文及短篇小說,許多關心的讀者都在問:「阿城怎麼寫得少了?」
阿城說,他並沒有少寫。事實上,他每天都在寫,「一個字,一個字地寫」,寫完後便放著,過段時間再看看,「有意思,就留下來,沒趣,就扔了」。至於這段時間看來作品少的原因,是「初到異地,很難一下子跟當地『融為一體』,因此也不急於發表東西。」
阿城自認不是因為政治因素出走的「流亡作家」,到美國的選擇不為在異地求發展、定居等目的,只為「找一張沒人管的書桌」。而至今這張書桌讓他覺得非常好,從未有格格不入的感覺。
「大凡人從正常到不正常的地方才會受到衝擊,比方看到四個輪子的汽車,不會感到怪異,只有面對五個、三個輪子的汽車才覺得奇怪。從大陸到美國,是從一個『不正常』的地方到『正常』,為何會覺得奇怪呢?
我十多歲就從北京到內蒙、雲南等地,面對與漢族完全不同的文化,事實上等於是當小留學生,早出國了,美國對我來說,只是『現代化的少數民族地區』而已,說起來,跟我小時候的經歷無不同」,阿城說。
因此,對於許多人常問他,「寫作得跟土地親近」、「到異地失去了土地的根」等問題,他認為,或許因為他過去的經歷,對他都不構成問題。他還認為,這些概念作為情緒的發洩,是很美,很詩意的,但他不會被它威脅。矛盾的是,他到美國後要跟當地「融為一體」,作品的確少了。
但離開大陸,總還有些不同。阿城至今還很難把寫作、出版、讀者反應等這些環節扣緊起來。「西方作家為出版,為讀者而寫的概念,對一些大陸作家來說,還是很不熟悉的」,他說,一直到現在,他創作的概念裡,還沒有出版的因素在內。
「文革時,寫文章無非是給自己看,或是給少數幾個朋友看,給朋友看也不是要他們給意見什麼的,無非是另一種談話的方式。好比你說:『今天天氣挺冷!」,他回答:『是呀,挺冷的!』。對應的方式是極其自然的,不像讀者,總是問一些奇奇怪怪的東西,讓人想不到的問題」,阿城形容。
像是《棋王》裡,最後出現的那位老者,阿城的本意是個反面人物,朋友一看,也很熟悉是個反面人物,沒想到後來一些評論者、讀者卻老說是個正面人物,這是阿城始料未及的。
他認為,《棋王》的受歡迎,在大陸反應的是禁閉多年後,文學作品的世俗傳統又重新抬頭了。
「愛看我的書,基本上跟愛看瓊瑤、三毛作品,愛聽鄧麗君的低音淺唱無甚兩樣,基本上都是因為太久沒聽到了。」
「中國的小說向有世俗化的傳統,非世俗的,像新文學之類的東西,並不一定很多人看得懂,在非世俗的文學作品中,有些大眾不了解的東西,後來被詩所取代了,因此傳統上,中國文學中,詩跟小說是分開的。」
一九四九年以後,世俗的傳統被破壞得很厲害,之前產生的世俗小說也被壓抑。「像張愛玲在四○年代的作品《傾城之戀》等,那麼細緻的東西,我們在八四、八五年間才得以看見,這其中很長的一段時間,是文學作品被賦予太多的使命,希望以文章來載道,以『小說來救國』,事實上都是一些傳統的誤導。」
阿城指出,八○年代以後,因為政權的放鬆,世俗傳統有很大的生存空間,這使得像蘇童的寫實作品《妻妾成群》、王朔的笑謔小說有很大的市場存在,似《廢都》這般的情色小說在九二年間也終於出現。這一時之間各式世俗作品的湧現,看似「不正常」,其實,只是將中斷四十年的世俗傳統重新接上。
「許多人耽心,世俗的空間越來越大,終必氾濫成災,達到不可收拾的地步,我的想法是,氾濫好啊,爛臭了之後,其他的東西才會收,才會達到生態的平衡,這其中會有自然調整,人為的干預反而適得其反」,阿城說。
阿城認為,現在大家來看這些包括他自己在內的「世俗作品」,反映都不會太正常。還得再走一段,等不管像張愛玲般的鴛鴦蝴蝶派作品,或是瓊瑤般的富家子、純情女之間的愛情作品,乃至像《廢都》的情色小說出現得夠多時,大家的反映才會趨於「正常」。
這又有些像中國人面對西方人的反映一樣。清末之後,中國人對西方文化的反應過度,已經「不正常」一百年了。在阿城的心目中,唐朝人最正常。「你看當時的記載,中國與外國作家的關係,詩人李白與日本和尚平起平坐,把酒論詩,大家都是鄰居,彼此了解,沒有互相揣度與疑猜。
甚至於四九年以前,跟西方的接觸稍多,大家的反映也還算正常。「例如四○年代的上海,華洋雜處,光是租界區的猶太人,就有五十萬人,大家接觸多了,自然有較多機會『正常』相處」,阿城說。
將這種正常、不正常的概念推到兩岸三地之間。他以八七年後,在美國碰到的中國人的感覺來說,大陸的人最「不正常」,彷彿什麼氣不透,被閉住了,台灣次之,香港人最「正常」。但這兩年碰到的大陸人又不然了,「氣」漸漸地在打開。但他認為,講到有機會氣度「正常」,講到中國文化的希望所在,還是在香港,在台灣。
「台灣的人『有元氣,很飽滿』,人人知道有事可做,那些事不該做,『氣』不一樣」,阿城似乎比本地人還樂觀。
「大凡有史以來,都是正常的,吃掉不正常的一邊」,阿城認為,不管從文學,或從其他政治、經濟等面向看來,台灣的人,其實都不用太過耽心,「除非這正常的表相之下,隱藏許多不正常」,慣用抽象語彙說話的阿城做了結語。

王麗莎說話時表情十足,並常有爽朗而豪氣的笑聲。(邱瑞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