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些年

2011年11月金馬獎名單揭曉的這一天，入圍最佳導演、最佳女主角、最佳新人、最佳電影主題曲等4項的《那些年》，僅拿下最佳新人，但九把刀仍出盡鋒頭。主持人曾志偉和曾寶儀一搭一唱：「九把刀，人生就是這樣啊，名利不能雙收！」

九把刀保持他一貫臭屁但又一臉沒什麼的平靜屌樣：「上映前，我就預估票房是5億。」

電影爆紅前他沒跟任何人講這數字，不是怕被笑，而是不希望媒體焦點又集中在他的「大頭症」。他自承：「沒成名前我就有大頭症了。別人說我自大狂、嘴砲王，但我說出來的每一件事都做到了，怎算自大？」

電影上映三個多月了話題還未退燒，他這天排了7個採訪，耐性回答大同小異的問題。

「拍電影要集眾人之力，要老天爺的幫忙，不是靠我一人力量可以完成，所以拍電影讓我變得非常謙虛。」有別於去女校演講時脫褲的驚人之舉、呼籲網友尊重不符時代潮流的「老伯伯」李家同教授、與網友筆戰、寫批判文章毫不客氣的犀利形象，他受訪時態度溫和有禮，聽到尖銳的問題時也不動氣。

九把刀本名柯景騰，交大管理科學系、東海社會所畢業，現年33歲，筆名取自高中時創作的歌曲：「九把刀！把它磨一磨，它就會，亮晶晶！亮晶晶！」他家住彰化，父母開藥局，在三兄弟中排行老二。1999年，大四的九把刀立志要從事文字創意工作，想當記者、綜藝節目企劃、廣告公司文案或編劇的他，決定去考清大社會所。口試時他異想天開，交了一篇小說初稿當學術作品，結果被踢出榜外。九把刀決定延畢重考，但大部分時間都拿來寫小說，一寫寫了30萬字。無處發表，他把小說貼在網路上，迴響冷清，仍樂在其中，從此確定自己要當小說家。

他曾發下豪語，20年後要成為故事之王，與武俠小說宗師金庸並駕齊驅，「但金庸此生只寫武俠小說、歷史小說，古龍、倪匡也都沒有我寫的類型多。我是港台『最』暢銷作家，不是『之一』。」他不來溫良恭儉讓那一套，絕不吝惜誇獎自己，跟一般作家、導演很不同。

自戀之外，他也擅於自嘲，比如身高，「當年我不敢跟沈佳宜告白，最大的心結是：我比她矮3公分！」比如成績，「我國中時念美術資優班，其實我根本是智障，連負負得正都搞不懂。」他有張照片下巴揚起得意揚揚，五十多本書在他身邊堆成半人高「著作等身」狀，他為照片下註腳：「一臉小人得志」。他喜歡拿自己搞笑，不在乎丟醜，也不怕自曝其短，坦誠有趣。

他心口如一，上了講台仍不避忌拿屎尿屁賤屌之類單字當發語詞或語助詞，臭俗辣、豪洨、啥小之類詞彙當形容詞。

金馬獎頒獎後，他和柯震東在廁所巧遇劉德華，部落格裡這樣描述：「我還在罵尿多的柯震東：『靠，快點尿一尿啦！』劉德華進來，拍拍我的肩膀，笑說『沒關係，繼續努力囉，我也是等了很多年！』我大驚，看著正在尿尿的柯震東，大叫：『劉德華鼓勵我耶！他主動開口的！柯震東你要替我作證！』劉德華繼續帥氣地尿尿！好帥氣的背影！」

他經常受邀談熱血、戰鬥、追求夢想之類，即便聽講的是高中生、大學生，他也不考慮修飾，自稱：「我決定要過瑕不掩瑜的人生，希望留在你們心底的是被鼓舞的感覺。」

痛快淋漓做自己，反而贏得共鳴，受壓抑的名校學生特別喜歡他。這天到新竹教育大學演講前，身體不適，上台直接了當說：「我很緊張，因為我肚子不舒服、想落賽。」滿堂將為人師表者，像小學生一樣捧腹大笑。

曾有高中老師聽他演講15分鐘，便因不滿他隨興夾帶粗話而集體離席，他很不服氣：「你以為我光靠罵髒話就能影響學生？」近來不少小學校長爆出營養午餐收回扣，他在噗浪發文幹譙：「說真的，憑什麼你們這些大人整天挑我說話的麻煩，到底是我去教小朋友當一個率性但善良的人好，還是由你們這些道貌岸然的王八蛋去教小朋友的妥當？」

九把刀愛看、愛評電影，但沒發過導演夢，他認為自己可以做的是編劇。

「我從小想當漫畫家，小學時就拿數學作業簿來畫漫畫，一頁六格，是我最早的分鏡。」他愛看漫畫，寫故事特別具有畫面感，2004年，有電影導演請他幫忙寫電影劇本，「在那之前我連劇本長什麼樣子都沒看過，於是我就借了一個劇本來見識一下，3天之後我就寫了人生中的第一個電影劇本，換了幾萬塊錢。」這是他和電影第一次沾上邊。

2005年，九把刀參加了一場「新郎不是我」的婚禮，追求多年的中學同學沈佳宜嫁人了，他欣喜感觸之餘，寫下《那些年，我們一起追的女孩》紀錄這段年少情懷，書末預留伏筆：將設計一個熱血結局，把這個故事改編為電影。

「剛出版時，書賣不好，我就跟出版社說，趕快拿去給認識的導演，可以拍成電影，一定超好看。大家都叫我別想太多。」

沒想到成名後，電影公司找上門，請他和方文山、黃子佼、陳奕先各執導一部短片，賣點是「各領域創作達人跨界拍電影」。他不是相關科系畢業，沒有當過場記、副導，沒有碰過攝影機、沒上過表演課、沒有剪接經驗，甚至沒有去過拍片現場；但管他的，「我要當導演了！」把自己的作品拍成電影多麼爽！

九把刀的導演夢成真，由小說拍成的《那一年，我們一起追的女孩》票房長紅，引發一陣青春熱血話題。

2008年，九把刀的《三聲有幸》和另三部短片組合成電影《愛到底》。他有了4天、26個場次的電影導演經驗。十餘分鐘的作品被評為架構完整、故事引人，他信心大增。

隔年，有個香港導演找他談《那些年》的電影改編，但價錢談不攏，「這是我最喜歡也最好的一本作品，差了台幣幾十萬元，我不肯賣。」他心中的熊熊一把火被點燃了：「不如我自己拍！」他的經紀人柴智屏幫忙找了兩千多萬元資金，支持他拍。

接下來，九把刀在部落格裡、在一百多場演講裡，對網友、聽眾宣布要拍電影，引來諸多揶揄：「該不是寫作混不下去了，只好跑去拍電影？」「是來亂的吧，這年頭誰都可以當導演嗎？」

壹傳媒老闆黎智英跟九把刀打賭：「票房絕對賣不到2,000萬！超過2,000萬，就送蘋果日報全版廣告。」不料電影才推口碑場，九把刀便贏了。

也難怪眾人看衰。九把刀沒有拍過電影長片，兩個執行導演只拍過MV、廣告、實驗性短片，一干演員知名度皆不高，男主角甚至沒演過電影，配上沒有拍過電影的攝影師、沒有製作過電影的製片公司，以及年紀不超過38歲的年輕團隊。

「我們都沒有什麼可以失去的東西，只要敢踏出去，前方都是無限寬廣的可能性。」

高中時期的九把刀青澀稚嫩（左圖中），成名後回到母校演講，分享他的青春歲月。

電影開拍前，這樣的團隊嚇得金主抽腿，撤走一千多萬元，九把刀決定拿出全部積蓄撩下去。雖不至於像許多導演賣屋借貸傾家蕩產拍片，這筆錢還是可觀：「暢銷這件事情，是沒有辦法做人生規劃的。作家這種職業的收入之虛無飄渺，可以存下這筆養老金實在是太奢侈了，」但若決定暫緩，可能就永遠拍不出來了。

他總是擁有過人的自信，「我覺得電影會成功，因為劇本太好了，而且我超有意志力。」

畢竟是場豪賭，他去棒球練習場練打散心，默禱：「老天爺啊，如果電影會成功，請給我10個安打。」雨天視線不佳，他卻怎麼揮棒都是安打，驚喜又許願：「我會認真用心善良謙虛的拍，是否可以給我票房5億？可以的話再給我5個安打。」他又如願了，最後一棒打擊出去，又高又遠擊中了練習場高掛的小銅鑼，瞬間全場奏樂。他認為得到神的應允，滿懷信心地開拍。

為了節省資金和時間，他花了10個月，修改了五十多次劇本，務求精準，拍戲花45天。「一天都沒有延誤，暑假拍片兩個月沒有遇到颱風，開拍和殺青都出現彩虹。神是這部片子最大的股東！」

累積多年的網友是他的資源，九把刀設計了一套T恤籌錢，並隨電影進度介紹演員和幕後花絮，發文徵求臨時演員，徵求贊助和合作廠商。在片場，他負責講故事、畫面和感情給演員聽，至於鏡頭、表演，全權交由執行導演負責。

影評人詹正德觀察：「看得出九把刀很聰明，懂得堅持自己要的，其他都信任專業。電影選角先勝一半，男女主角表現自然，配角也都恰如其分，剪輯流暢得不像是新手。」

最初的電影預告片特意耍白爛，重點擺在打手槍，引來反感，九把刀立即道歉並修改。他在乎觀眾，作品被評為「討好觀眾」也無所謂：「本來就是觀眾拍給觀眾看的。」

電影上映後，他收到上千封開頭或結尾用「謝謝你，刀大」的電子郵件，讓他很樂，此片不但修補了他當年的遺憾，也安慰了一票情海裡曾經失落的男女。

他從開始寫作就在乎讀者並認真經營，「我從收到讀者第一封手寫信開始，我就沒有丟掉過任何一封，每一封我都細細讀過才收好。」

為什麼？「我是個幸運到爆炸的人，收好大家的手寫信只是基本。」意思是人紅不能忘本，要常懷感謝心。「創作就是希望跟世界產生連結，對別人產生好的影響，如果不在乎讀者，那何必出版，寫完放抽屜就好。」

還沒成為暢銷作家之前，他每日寫3,000~5,000字，創下連續14個月，一個月出版一本書的紀錄；拍電影的這一年，他寫了5本書、跑了70場演講、搞定2個廣告劇本合作案。

他不是一個高談夢想、不要吃飯的藝術家，而是務實、有紀律、講究人生平衡感的人，「我不想熱血到讓我媽替我擔心。」被「大人」視為離經叛道、譁眾取寵的他，其實內心也相當「老土」。

聰明有自信的九把刀，從網路寫作出發，終於從暢銷作家成為新導演。

影評人多以「真誠」、「忠於自我」、「沒有包袱」看待《那些年》，對這第一次拍電影長片的成果豎起大拇指。

影評人李光爵分析說：「它是典型讓人感覺很好的電影，一群同學追一個女孩卻能兼顧友情，單純無私善良，沒有你爭我奪的壞心眼和負面情緒，適合約會觀賞。暑假恰好沒有好萊塢大片，九把刀的書迷基礎、後製行銷及戲院安排，加上成功的口碑場，打造這部話題電影。」

因是真人真事改編，他有許多外人不見得理解的堅持，例如：寧可承擔增加的交通成本，執意要在母校彰化精誠中學開拍，只為了要看到男女主角穿上記憶中的制服。

「我在重建我的生命史，像搭著時光機回到過去，修補人生的遺憾和後悔，像一場豪華的心理治療。」

另有許多九把刀色彩濃厚的小趣味：李組長、全聯先生，都是網友喜歡的經典臉孔，演柯媽媽的王彩樺是柯媽指定的，戲裡的柯爸爸則是柯震東的親爹。

影評人何瑞珠說：「劇本剪接攝影配樂等技術項目表現均佳，節奏緊湊完整，贏得觀眾認可、帶動電影產業，讓人感覺很有希望。」詹正德則認為：「故事結構並不緊密，靠一個個搞笑噴飯或者揪緊人心的情節貫串，大部分都效果奇佳；它其實沒有什麼深度，它的深度就在表面。」

九把刀「著作等身」，個性搞怪，每每網路出手為文，都造成網友大量閱讀追逐，就連拍照，也要裝模作樣一番。

不只是當年的沈佳宜質疑九把刀的幼稚病。何瑞珠也坦承：「太幼稚了，我個人沒有共鳴。」

政大廣電系教授郭力昕直言，此片自戀自溺，抗拒進入成人世界，想縮回稚齡狀態：「可以盡量去對抗成人社會的問題或價值觀，但不要只把叛逆侷限在跟教官嗆聲、追求女同學。」

顯然是很沉重的使命，九把刀愣了一下：「青春這個題材很尖銳，直接要導演表態，你過的是怎樣的青春。很多導演是文藝青年，他們可能青春就在思考，面對性別禁忌，痛苦的雜質比我多，作品看起來具有深度，可是有深度的青春是很少數人的青春。我的青春過得白爛又快樂，唯一遺憾就是沒有追到沈佳宜。至於長大要成為什麼樣的人，對這世界要進行怎樣的反省，都沒有。」

這是九把刀的成長路，成長的迷惘因為暗戀一個努力用功讀書的女孩而找到定錨之處。「我努力讀書、跟緊她，以後她念什麼大學，我就去念，跟緊她就沒問題了。」但上了大學，兩人沒在一起，九把刀泡在漫畫、電影、雜書裡，開始摸索自己想走、適合走的路。寫作、出版、成名、演講、拍電影，越來越多有趣的事情在人生路上冒出來，他理直氣壯地走紅，並享受走紅的滋味。

電影拍完，現實中的沈佳宜告訴他：「如果當時你告白，我會答應跟你在一起。」沒有遺憾了。說著說著，他笑了，「不是不想長大，是我的青春太棒。」

至於將來是否還要再拍電影？他說，有個故事正在醞釀中，他不想利用《那些年》的「勝利方程式」複製另一部作品：「我不想為了票房拍下一部電影，希望永遠保有第一次拍片時單純的動機和心情。」

高中時期的九把刀青澀稚嫩（左圖中），成名後回到母校演講，分享他的青春歲月。

聰明有自信的九把刀，從網路寫作出發，終於從暢銷作家成為新導演。

聰明有自信的九把刀，從網路寫作出發，終於從暢銷作家成為新導演。

九把刀的導演夢成真，由小說拍成的《那一年，我們一起追的女孩》票房長紅，引發一陣青春熱血話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