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瑪夏的山中堡壘

若不是從那瑪夏瑪雅里（即民權里）通往民權國小的路程狹小彎曲，就能有更多人經過、見證這座依山而建，宛如度假村的美麗木造建築。

莫拉克風災肆虐後，那瑪夏滿目瘡痍，族人發現數十年前的舊部落卻毫髮無損，經過專家評定安全無虞，新民權國小選定在此重建。

「經過地質鑽探，整片平台都是磐石，蓋房子再安全不過了，你不得不佩服原住民選地的智慧，」民權國小校長吳庭育說，校址距離四周山脈很遠，可完全遠離土石流威脅。

高腳屋式的建築通風降溫，經過強化處理的水泥基座可防止萬一遭土石流侵襲，不致直接破壞建物。

6月11日豪雨襲台期間，農委會發布那瑪夏為土石流紅色警戒區，那瑪夏區公所及瑪雅里（即民權里）居民二百多人全數撤到民權國小避難3天，學校開放了教室給居民打地鋪，不久前才運去的水、乾糧和罐頭都派上用場，居民組成志工團每天在廚房料理熱食。

民權重建會會長孫榮貴說，以往避難地點是鄰近中小學，由於仍在住家附近，村民覺得隔壁學校也不見得安全，不如待在家裡舒服方便，因此每當政府發布強制撤離通知，許多人都心存觀望；但民權平台安全無虞，加上學校設備齊全，村民配合度高很多。

最重要的是，住在學校裡面感覺不到外面風雨交加，消除了居民在莫拉克風災後一聽到風雨聲就心生恐懼的陰霾。

「莫拉克風災給我們一個教訓，人類必須與自然和平共存，所以我們不要重建一個會再次被摧毀的建築，而是要打造與自然共存的未來，」以綠建築概念設計北投圖書館而聲名鵲起的建築師郭英釗說。

由那瑪夏藝術家明有德設計的入口，以布農、鄒族、排灣等各族的洪水傳說為共同意象，四扇大門則融入各族圖騰，原民文化清晰而獨特。

占地2.4公頃的民權國小融入自然環境的痕跡無所不在，從一踏進校園踩的土地，不是石塊就是透水磚，讓大地像海綿般吸收滲入的雨水；仿原住民「高腳屋」的建築，因應地形起伏而建，除了通風降溫，還可防止萬一遭土石衝擊不致傷及房舍。

屋簷的管線可收集雨水，管子連到儲水池經沈澱過濾後打到水塔使用；未來的操場跑道將圍繞著一片樹林興建，旁邊低窪地區則做成滯洪水道，引水下流。

走訪這所環境和建築皆美的小學，還有一連串的驚喜。首先，學校沒有圍籬，連大門在哪兒都不好找。原來，學校有2個出入口，一個沿著木棧道斜坡向上走，看到2樓大門，幾座原民大型雕塑迎賓；或者繞行校舍，走過一片草坪到階梯廣場，也是另一入口。

學校3棟主要建物依地勢而建，最低的是造型像曼陀羅花的圖書館，其次是教室和辦公室所在的教學樓，最高處的是教職員宿舍。

二層樓高的教學樓，教室兩兩相對，中間走道寬達10公尺，挑高的教室有著大大落地窗，木質門框可折疊打開通風，也讓兩邊陽光無阻礙地照亮室內。2樓的護欄由當地常見的箭竹編成，屋頂和牆面的菱形圖案象徵「祖靈的眼睛」，以苧麻為材，偌大的空間給全校74名學生（含幼稚園20名）和十多名老師使用，十分寬敞舒適。

陽光均勻灑落，由實木裝潢的圖書館溫馨舒適，是孩童閱讀的快樂園地。

「從布農和鄒族的傳統空間看，他們是大家族，實行共有制，」郭英釗因此把校舍設計成布農族「大屋」的形式，長條走道兩邊的教室像個別小家庭，中間的大客廳則是凝聚成員感情的空間。

「大客廳」是孩子們的風雨教室，學校的活動中心，也是汛期提供社區民眾避難打地舖的地方。更有趣的是，校舍空間變化多端，上上下下，錯落有致，頗有走迷宮的樂趣。

從教學樓通往圖書館要經過彎曲的下坡木棧道，郭英釗表示，造型像曼陀羅的圖書館，構想來自鄒族男子會所，那是老獵人傳授狩獵知識和經驗的場所，就等於是部落的知識殿堂，以此象徵部落文化的傳承。

圖書館採用實木裝潢，使用台灣森林疏伐後的柳杉，設計充滿節能的巧思。原本郭英釗設計的天窗小，造型美，但基金會請來成大綠建築學者林憲德模擬太陽在白天不同角度的照射情況，發現天窗造成中庭的光線太強，有礙閱讀，也讓室內照度不均勻。因此又修改設計，加寬天窗，並用漫射玻璃取代，讓刺眼的頂部光變柔和，再沿著屋簷架設反光板，讓室內隨時有第二光源補充。

如此一來，圖書館白天完全不需要開燈，這方充滿陽光的木構建築也成為學校一大亮點。

「校區設計多以階梯和斜坡連結，是為了融入起伏地形、刻意不整地的結果，」郭英釗表示，如果整平斜坡，高處要切掉，就得砌擋土牆；低處則需要用構造物來加高，並不牢靠；這樣的高低起伏，空間反而充滿了自由自在、無拘無束的氛圍。

今年2月才遷入的民權國小，師生對新校園格外珍惜。後排右四為校長吳庭育。

精心打造的綠校園讓師生身處其間心曠神怡。6月初造訪時，教室窗外就是嫵媚青山和飄渺山嵐，宛如走入「採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的場景；人文藝術課上，老師笑盈盈地問大家對埃及文明的知識和印象，孩子們爭相舉手搶答，滿室笑聲。

另一頭圖書館的閱讀課中，低年級學生有的抱著書本排隊歸還，有的選書後到小舞台階梯哥倆好地坐下共讀；有的則是繞著八角形的空間玩一陣，找到書架與書架間、彷彿洞穴的座位，津津有味地進入書中世界；灑滿自然光的圖書館到處洋溢著閱讀的歡樂。

這幅令人稱羨的校園圖畫，是援建單位和校方歷經2年多曲折過程，克服重重障礙換來的成果。

今年4月「國家地理頻道」播出《偉大工程巡禮：那瑪夏環保小學》，就深入其境，將這所偏遠小學的艱辛重建故事呈現在觀眾眼前。

那瑪夏位於楠梓仙溪上游，河流經過的山區經莫拉克風災摧殘，形成十幾處大崩坍，慘遭掩埋的小林村也在通往那瑪夏的路上，原本沿著一座座山腰開鑿的台21線，早已柔腸寸斷，交通部評估沿山重建不但曠日廢時，還需耗資數百億元，因此改以在河床上搭建鋼構橋樑勉強維持山區交通。

寬敞明亮的教學樓，採布農族「大屋」形式，走廊兩邊的教室像各個小家庭，中間大走道就是共有的客廳。

從旗山進入山區需要穿越十多道河床上的臨時橋樑，費時約2小時，對載運大型機具和建材入山是極大挑戰，加上一遇大雨河水湍急，便會封鎖道路，或者道路坍方搶修，又得中斷二個星期。整個施工過程一直和大雨周旋，在走走停停中緩慢進行。

「地處偏遠是這所小學造價高昂的原因，」台達電子文教基金會專案經理楊雅雲解釋，有些人誤以為貴在綠建築建材，其實是因國內的營造商幾乎沒到過這麼偏遠的山區，不但運輸費是一般的3倍，有些廠商忌諱經過小林村，廠商難找也墊高成本；加上工人在山上一待就是一、二個月，颱風期間趕工，上下山危險，人工成本也飆高。

「我們的確沒料到會這麼貴，」楊雅雲表示，雖然經費暴漲，但基金會從對環境、社會意義的多元角度考量，認為這項投資是一件對的事，也就義無反顧地做下去了。

除了成本一再墊高，開挖地基時竟還發現考古遺址，經過中研院學者鑑定，可能是3,000年前的石器時代遺址，於是工程再度受挫，建築師郭英釗只好忍痛更改原先規劃，刪除體育館，好讓工程能繼續推進。

放學了！家長必須準時到校把孩子接走，因為山路狹小無法會車，放學時間一到，警察局就會來疏導交通，以策安全。

為了讓民權國小兼具成為那瑪夏民權區避災中心的功能，學校防震規格大為提高，高腳式建築以水泥柱撐起，做基座的水泥柱需以鋼筋深埋地底，再以水泥灌漿，每根柱子必須承受高達240「帕」、相當於兩輛卡車壓在一個小水泥柱的抗震力。

此外，避災中心必須配備停電時的備用電力，堪稱環保先鋒的台達電建議學校架設太陽能板和風力發電機。但要做為很可能在風災中成為孤島的電力來源，必須考慮在時速150公里的強風中，風機的葉片不致在快速轉動中飛落，太陽能板也不能在強風中斷裂。

於是台達電請來工程師為學校量身打造適用於當地環境的再生能源──以特殊葉片設計的風機，以強化玻璃保護的太陽能板，來克服惡劣氣候的影響。

目前校園內設有6座各3千瓦的風力發電機，共18千瓦的裝置容量，以及10.5千瓦的太陽能板，總容量29千瓦的綠能裝置容量，雖不算多，平時發電可替代學校17%的用電。

較可惜的是，因裝置容量有限，颱風時2、3百人在此避難還是得以大型發電機為主，綠能僅扮演補充角色。

硬體興建突破重重挑戰，復校過程的艱辛，也是一波接一波。

風災後，學生飄散流離，有的到收容中心、有的投靠親友，校長到處找齊孩子後，先在山下旗山的觀亭國小借用教室上課；一個學期後才回到山上復學，而且還是先借用三民國中的風雨操場，簡單隔間後成為臨時教室。這兩段安置期間，做什麼都得和「屋主」配合，還得安撫家長對不斷遷校產生的不安情緒。

早先新校舍選址定案後，土地徵收也相當棘手，由於民權平台都是世代相傳的私人土地，「原住民很珍惜祖產，地方耆老多半捨不得賣地，」吳庭育只好到全台各地遊說地主，動之以情，最後終於感動了13位地主。

天光雲影、青山環繞，民權國小美景天成，也因校園建築與自然並存，成為社區的安全堡壘。圖中即為曼陀羅造型的圖書館。

當學校蓋好準備開學，仍有許多家長反對孩子上來讀書，「原因是上平台的路況不好，」吳庭育說，當初選址時，家長們驚魂甫定，並未反對在平台建校，但時間一久平安無事，就覺得每天接送孩子很不方便，也擔心路況顛簸危及孩子安全。他一方面爭取鋪設水泥、拓寬路面，一方面和家長「搏感情」，後來區公所決定另闢一條新路，總算在今年2月順利開學。

「大家一條心才能走過來，」吳庭育表示，2年半的安置期間，環境條件差、事多繁雜，尤其每次搬家都很匆促，要不是全校老師總動員根本不可能完成，大家也在共患難中培養出革命情感。

風雨過後，老師們表示在此教書感覺「很幸福」、「非常愉快」。

30歲的布農族老師林淑惠說，孩子們在寬敞、創意十足的空間裡上課很快樂，加上設備新穎齊全，也讓教學品質提升不少。

尤其是美麗的圖書館大大增加了學生的閱讀興趣，山上的孩子家裡課外讀物很少，圖書館現在有五千多冊藏書，他們很鼓勵孩子借書回家，並且分享閱讀心得，大多數孩子都已養成借書的習慣。

「我們希望重建的不是過去，而是未來，」郭英釗說。

走過重建路，這所以自然、以原民智慧為師的校園，已然在那瑪夏播下綠色種子，也將成為守護部落子孫的永續堡壘。